三馬
一九六六年冬天,情形越來越不好,每天我很晚“開會”回來,老伴一個人坐在燈下等我,先安排著我吃了飯,看到我那茶飯無心,非常頹喪的樣子,總是想安慰安慰我,但又害怕說錯了話,惹我生氣。就吞吞吐吐地說:
“你得想開一點呀,這不也是運動嗎,你經過的運動還少嗎?總會過去的。你沒見土改嗎?當時也鬧得很兇,我不是也過來了嗎?”
我一向稱贊她是個樂天派。鬧日本的時候,一天敵人進了村,全村的人都逃出去了。她正在坐月子,走動不了。一個日本兵進了她的屋,她橫下一條心,死死盯著他??墒侨毡颈D身又走了。事后她笑著對我說:“日本人很講衛(wèi)生吧,他大概是聞不了我那屋里的氣味吧!”我家是富農,她經歷了老區(qū)的土改,當時拆房、牽牛,她走出走進都不在乎,還對正在拆房的人說:“你慢點扔磚呀,等我過去,可別砸著我。”到搬她的嫁妝時才哭了。我說:
“那時,雖然做得也有些過分,但確是一場革命。我在外面工作,雖然也受一點影響,究竟還是革命干部呀?!?/p>
“現在,你就不是革命干部了嗎?”她問。
“我看很懸了,我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這回好像是要算總賬,目標就是老干部和有文化的人。他們把我們看成是最危險的敵人了。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跟蹤我,監(jiān)視我。你們在家里說話,也要小心,我怕有人也在監(jiān)視你們。地下室可能有人在偷聽?!?/p>
“你不要疑神疑鬼吧,哪能有那種事呢?”老伴完全不相信,而且有些怪我多疑了。
“你快去睡覺吧,”我有些不愿再和她談了,“你看著吧,他們要把老干部全部逼瘋、逼死!這個地方的人,不是咱老家的農民,這地方是個碼頭,什么樣的人都有的,什么事也干得出來?!?/p>
老伴半懂不懂地嘆了口氣,到里間睡覺去了。
隨著不斷地抄家,隨著周圍的人對她的歧視,隨著她出門買糧、買菜受到的打擊,隨著我的處境越來越壞,隨著不斷聽說有人自殺,她也覺得有些不對頭了。她是一個病人,患糖尿病已經近十年,遇上這種事,我知道,她也活不長了。
那些所謂“造反”者,還在不斷逼迫,一步緊似一步。一天下午,我正在大樓掃地,來了一個人,通知我?guī)滋煲詢劝峒?。我回到家來,才知道是勒令馬上搬家。家里已經亂作一團,晚飯也沒吃。除一名造反者監(jiān)臨外,還派來幾名“牛鬼蛇神”“幫忙”。本來就夠逼命的了,老伴又出了一件岔子,她因為怕又來抄家,把一些日用的錢,藏在了破爛堆里,小女兒不知道,把這堆破爛倒出去了,好容易才找回來。胡亂搬了一些家具、衣物,裝滿一卡車,到了新住處,已經有十一點了。
那是一小間南房,我們進去,有人正在把和西鄰的隔山墻,打開一個大洞。并且,還沒有等我們把東西安置一下,就把屋頂上的惟一的小燈泡摘走了,我們來時慌慌張張,并沒有帶燈泡來。
老伴這才傷心了,她在我耳邊問:
“人家為什么要在墻上鑿個洞呢?”
“那是要監(jiān)視我,不然,你還不相信呢。”我說。
把原來三間房子的東西,堆在一小間里,當然放不開。院里也就堆放了一些,任人偷竊踐踏。
這里住戶雖說不少,沒人愿意理我們,也不敢理。惟獨東鄰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主動地對老伴說:
“大娘,你剛剛搬來,缺什么短什么,就和我說吧!”
使得老伴感激落淚。
后來,我知道,這個孩子的父親,原來也是我們機關的職工,因為在日本人辦的報館做過事,被定為日本人的特務。這次運動又提起來了,已經不許回家。他有三個兒子,大的叫大馬,二的叫二馬,都因為父親的問題,到了年齡,找不到對象,進了精神病院。這個老三,叫作三馬,看起來,聰明伶俐,一個人在家里過日子,屋里院里弄得井井有條。我的老伴有病,我又每天早出晚歸,他確實幫過不少忙。
在很長一個時期,我甚至認為他是惟一對我家沒有敵意并懷有同情之心的人了。
后來,我也被管制在大院后樓,不許回家,和他父親住在一處。這個人因為是老問題,造反者的里面,又有不少人,是他過去的同事,對他并不注意,而且很寬容,并派他監(jiān)視我們。他的床鋪放在臨門的地方,每逢我出去,他總是慢慢跟在后面,從容不迫,意在筆先,駕輕就熟,若無其事。比起那些初學乍練的來,顯得高明老練得多了。他也從不用言辭和行動傷害于我,只是于無形無聲中,表示是受人之命,不得不如此而已。因此,我對他也沒有反感。
當我臨近“解放”,我的老伴就在附近醫(yī)院去世了。我請了兩位老朋友,幫著草草辦了喪事,沒有掉一滴眼淚。雖然她跟著我,過了整整四十年,可以說是恩愛夫妻,并一同經歷了千辛萬苦。
不久,我搬回了原來住的地方,告別了那間小屋。有一天,忽然聽人說,三馬因為兩個哥哥回來了,不愿和兩個瘋人住在一起,自己偷偷住進了我留下的那一小間空房。被管房的知道了,帶一群人硬逼他出來,他懇求了半天,還是不行,又挨了打,就從口袋里掏出一瓶敵敵畏,當場喝下去死掉了。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干枯已久的眼眶,突然充滿了淚水。
蕓齋主人曰:魯迅先生有言,真正的勇士,能面對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余可謂過來人矣,然絕非勇士,乃懦夫之茍且偷生耳。然終于得見國家撥亂反正,“四人幫”之受審于萬民。痛定思痛,乃悼亡者。終以彼等死于暗無天日,未得共享政治清明之福為恨事,此所以于昏眊之年,仍有蕓齋小說之作也。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日晨起改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