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注釋解析
第一章 新絕句
絕句四首
(一)
仍然等待著東風(fēng)吹送下暮潮注
陌生的門前幾次停駐過蘭橈
江南一夜的春雨,烏桕千萬樹注
你家是對著秦淮第幾座長橋
【精讀】
這首《絕句》被多位評論家所引用評論,如宋淇《論新詩的形式》、卞之琳《吳興華的詩與譯詩》,以及張松建《新傳統(tǒng)的奠基石》中都有專門介紹,均同意這首詩別開生面,能代表吳興華在詩歌化古與革新方面的成就。當(dāng)然,評論大都停留在“古味”“含蓄”“音樂感”等表層,缺乏深度解讀。馮睎乾特意指出,此詩的原型,其實(shí)就是明人林章(字初文)的詩《渡江詞》。所以要讀懂吳詩,必須先解讀林詩,兩者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不待東風(fēng)不待潮,
渡江十里九停橈。
不知今夜秦淮水,
流向揚(yáng)州第幾橋。(一作:送到揚(yáng)州第幾橋。)
林詩之意,是有一人乘舟踏上旅途,離開揚(yáng)州,揚(yáng)帆而去,卻又對情人戀戀難舍,不愿借東風(fēng)與潮水之便,為的就是航速慢一些??删退銚u櫓前進(jìn),他也還嫌快呢,所以渡江十里,就停了九次船,真是情深意長。但詩人覺得,單單如此,還不足以表現(xiàn)旅客的留戀與無奈,于是就有了最后兩句。東風(fēng)與潮水都是由東向西,旅客本來可以借風(fēng)潮之便,那說明他是要揚(yáng)帆西去。而秦淮水的流向恰好相反,是由西向東。旅客在船尾往回看,卻看不見情人的身影,也看不見揚(yáng)州繁華,只得木木地立著,看著船下湯湯流水,心里忽然生出奇思妙想:這些流水正奔赴揚(yáng)州而去,今夜會送到揚(yáng)州的哪座橋?如果能經(jīng)過情人家門口,能不能將我的思念帶去,傳達(dá)給她呢?四句詩,將眷戀思念之情層層推進(jìn),真是情深意濃,感人至深。
而吳興華的詩化用這首《渡江》,但情景與意境都大不相同。林詩寫的是“別離”,吳詩卻有兩種可能,一是寫“尋人”,二是寫“等人”。這里分開來解析。
一、尋人
既是尋人,那自然不能一日千里,而最好是一步一停,仔細(xì)辨認(rèn)尋找。既然要慢,那就不能借東風(fēng)和暮潮的便利,可吳詩偏偏說“仍然等待著東風(fēng)吹送下暮潮”,這不是自相矛盾嗎?那唯一的解釋就是,這旅客的航船是由西向東,與東風(fēng)和暮潮的方向相反,一旦遇到風(fēng)潮,航速會減緩,或者靠岸停泊。甚至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這旅客就是林詩中那位西去之人,此刻回到秦淮,要尋找舊情人。但時日已久,他已忘記她的住處。于是走走停停,在許多陌生的門前停船,前去尋訪打聽,但都未能如愿。
江南一夜的春雨,烏桕千萬樹
你家是對著秦淮第幾座長橋
這兩句詩寫得極精巧雅致,又極含蓄蘊(yùn)藉。其實(shí)暗暗用了幾處前人詩文。“江南一夜的春雨”,讓人想到陸游“小樓一夜聽春雨”,考慮到詩歌第一句是“暮潮”,那時間已過去了一夜,他徹夜難眠,又迎來了清晨時分。春雨過后,河水漲溢,白茫茫一片,岸邊烏桕林立,千樹萬樹,望之不盡。而“烏桕”又是有其特定含義。南朝樂府民歌《西洲曲》有“日暮伯勞飛,風(fēng)吹烏臼樹”之句,溫庭筠《西州詞》也寫道:“門前烏桕樹,慘澹天將曙。鸂鶒飛復(fù)還,郎隨早帆去?!庇谑牵瑸蹊瓿蔀榕c愛情息息相關(guān)的伯勞與鸂鶒棲游的所在,又或是期待戀人的女子門前的風(fēng)景,充滿了離別與等待的隱喻。
旅客眼前的千萬樹烏桕,都在等待伯勞歸來。那么到底哪一株屬于自己的情人?他尋覓不見,心里又是急躁,又是惆悵,于是眉頭不展,喟然長嘆一聲:“你家是對著秦淮第幾座長橋?”但惟有滔滔河水,晝夜不息,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二、等人
既是等人,那詩中主角就是一位女子了。我們姑且編寫一個故事吧。她有個心上人,未能成親,相好之后,心上人就順流而下返回故鄉(xiāng)。他們約定好重逢之日,但男子未能守約,經(jīng)久不歸。女子非常癡情,日日在河邊等待,期待著郎君乘舟返回,于是就有了這樣的詩句:
仍然等待著東風(fēng)吹送下暮潮
陌生的門前幾次停駐過蘭橈
“仍然等待”,說明她已等了不知多少日子,但癡情并未改變,依然等著“東風(fēng)吹送下暮潮”,讓郎君的歸舟可以行駛得更快一些。但是“過盡千帆皆不是”,門前幾次停駐過蘭橈,卻都沒有送來她的郎君。
她心里無限感傷:郎君啊,又是一夜江南春雨,多少桃李已被雨打風(fēng)吹去,我的容顏又豈能長久?你怎么不趁我青春年少,早些回來踐約,過美好的日子?但這些直抒胸臆的話語,詩中都沒有說,只淡淡地寫了“烏桕千萬樹”,真是言淺意深。一株烏桕,代表一份思念,等著伯勞飛回棲息,那千萬樹烏桕,又是何等的渴望啊!可惜郎君始終沒來。女子默默地念叨:
你家是對著秦淮第幾座長橋
女子一腔真情,卻無處傾訴。她不知道男子的地址,所以連信件傳情都不能夠。那么,她唯一的指望,就是靠流水寄情。正所謂“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毖矍耙涣鹘?,從眼前滔滔而過,或許它也將經(jīng)過你門前的長橋,那么,它能不能捎去我的心意,催你早些回來呢?女子的深情,自此已躍然于紙,感人至深。
這樣一首詩,可以從多種角度進(jìn)行解讀,真是“詩無達(dá)詁”,可見吳興華詩的含蓄與靈動。
(二)
一輪滿月滑移下無垢的樓臺
微步起落下東風(fēng)使桃李重開
仿佛庭心初舒展孔雀的麗尾
萬人驚嘆的眼目都被繡上來
【精讀】
這首詩寫得非常清新,看不出用典的痕跡,倒是充滿隱喻、擬人、比喻等修辭手法,描繪的是一幅月光下的美景,在他的絕句詩中非常特別。
詩歌第一句倒是平淡無奇,用了“滿月”和“無垢的樓臺”兩個意象,又用了“滑移”這個動詞,營造出潔凈清幽的意境。第二句是寫月下之景?!拔⒉狡鹇洹奔纯梢孕稳菰鹿庑煨煺者M(jìn)庭院,溫柔可喜;又可形容東風(fēng)款款而來,一路拂動庭中枝葉花草,仿佛美人的凌波微步?!皷|風(fēng)使桃李重開”,用法接近岑參的“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月光之下的庭院,一切與白天不同。一眼望去,處處跳躍著月光,觸目都像是桃李盛開,頓覺生機(jī)無限。這樣的比喻,詩人覺得還不夠,于是就有了下面兩句。
仿佛庭心初舒展孔雀的麗尾
萬人驚嘆的眼目都被繡上來
詩人大處著眼,將庭心比作孔雀的尾屏?!叭f人驚嘆的眼目”又分兩種解釋:一是看到庭心月色之美,萬人都驚艷得目瞪口呆;二是在孔雀的大尾屏上,我們可以看到五色金翠線紋,其中散布著許多近似圓形的“眼狀斑”,這種斑紋從內(nèi)至外是由紫、藍(lán)、褐、黃、紅等顏色組成的,美麗得讓萬人驚嘆。按照下文的“繡”字,應(yīng)當(dāng)以第二種解釋為妥。也就是說,明澈的月光之下,庭院中熱鬧非凡,仿佛桃李盛開,像是孔雀將麗尾緩緩打開,顯出了當(dāng)中的色彩與圖形。而“繡”字用得精妙,似乎天地之間有一雙巧手,將美景細(xì)細(xì)繡出,顯得精致清雅,又別具一格。
短短四句詩,文字簡約,將月景寫得靜謐中有靈動,清新而又透出華麗,營造出一種迷人的意境,值得反復(fù)吟詠。
(三)
昨天我曾獻(xiàn)給你朝日的薔薇
引來十里的蜂蝶上你的素衣
如今我?guī)硪皇鵁o色的花朵注
空際疏疏的幾點(diǎn),伴白云齊飛
【精讀】
此詩寫得是絢爛之極,歸于平淡,從而從容自得。這可以看作是一種人生體悟,也可以讀成一篇詩論。
第一句中“朝日的薔薇”,勾勒的是一幅動人的畫面。薔薇為藤生植物,一般攀緣于樹干或墻體上,春日里數(shù)百朵同時開放,花瓣粉紅嬌嫩,在朝陽下定然是一派艷麗,可以引來“十里的蜂蝶”。
年輕時情竇初開,少男少女彼此鐘情,胸中愛意澎湃,如膠似漆,恨不能兩個融成一個。這種濃烈的初戀,當(dāng)然只能用薔薇之類色彩艷麗的花朵方能比擬。但這種愛情,縱然浪漫,“十里的蜂蝶”一齊擁來,熱鬧之極,但蜂蝶到底輕浪,采了花蜜,旋即振翅遠(yuǎn)去。這時的愛情,容易失之于淺浮。
時過境遷,情感經(jīng)過沉淀,變得含蓄而悠長。第三句中“一束無色的花朵”,可以理解為青竹。馬天來《賦丹霞下寺竹》中寫道:“人天解種不秋草,欲界獨(dú)為無色花?!彼浴安磺锊荨焙汀盁o色花”,就變成了青竹的別稱。心智成熟的人,不再追求浮華,而是轉(zhuǎn)而欣賞平淡的景致。于是此刻的心緒,情到濃處,表面看來變得平淡,就像一幅中國畫,畫中疏疏幾枝青竹,不施粉黛,立于白云之下,隨風(fēng)搖曳,悠然淡遠(yuǎn)。
當(dāng)然,此詩也可視作一篇詩論。吳興華作詩,起初依仗其才華,致力于辭藻與典故之堆砌,繁復(fù)華麗,造成凄美冷艷的詩境。但隨著文筆日漸成熟,就將這些看得淡了,開始尋求下筆自然,想極力擺脫造作,正如杜甫所說:“美人細(xì)意熨貼平,裁縫滅盡針線跡?!?/p>
而吳興華的這首詩便是如此,意象平淡簡遠(yuǎn),節(jié)奏輕快和諧,讀上去如有一股清風(fēng)拂面。但平淡不覺其平淡,華麗不覺其華麗,可見其運(yùn)功之細(xì)致。
(四)
天才表面上總要人力的凝妝
暴露在群眾眼中聽?wèi){說短長注
從生到滅被一切誤解所顛倒
美人盛時的顏色才子的文章注
【精讀】
這首詩是一篇詩論,有傲骨,有見地,有執(zhí)著,也有些牢騷。第一句“天才表面上總要人力的凝妝”,說的是對詩歌的見解。比如我們總說李太白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但這種天然清澈,真的是李太白天生就會的嗎?當(dāng)然不是,這種境界,乃是李太白經(jīng)過多年錘煉的成果,將詩藝爛熟于心,才能揮灑自如。表面上看去渾然天成,不露鑿痕,其實(shí)是精巧的人工,也就是吳興華所說的“人力的凝妝”。
第二句表現(xiàn)的是對自己詩歌的信心?!奥?wèi){說短長”,明顯是出自趙翼的《論詩》:“只眼須憑自主張,紛紛藝苑漫雌黃。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壁w翼推行“性靈”詩風(fēng),與當(dāng)時詩壇主流分庭抗禮。而吳興華也目下無人,覺得時下詩壇并無足觀,自己的詩歌木秀于林,卓然不群,就聽?wèi){別人議論吧。因?yàn)檫@些議論,并不能影響他的主張。在他看來,寫詩的人多,懂詩的人少,大多數(shù)人只是矮人觀場,人云亦云而已,當(dāng)不得真的。
但這種執(zhí)著,難免遭到誤解。于是第三、四句語氣頗為決絕?!懊廊耸r的顏色”,清麗動人,卻并不見得就有好運(yùn)。才子也是如此,因?yàn)槲恼绿^出眾,就容易遭受嫉恨,最終命運(yùn)多舛。但美女依然是美女,才子依然是才子,就算“從生到滅被一切誤解所顛倒”,但總有一天,其價值會被人所發(fā)現(xiàn),于是可以對那些有意無意的誤解者說一聲: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絕句二首
(一)
凄涼的側(cè)向西去,落日的金車
黃葉繁響著依次從枝上扭脫
幾日來不肯舉手拂一拂塵鏡
怕看深秋的痕跡在額上增多
【精讀】
第一首主題簡單,不過是感慨歲月流逝,怕容顏易老。第一句是“落日的金車凄涼的側(cè)向西去”的倒裝。如此倒裝的好處,在于突出了“凄涼”二字,淡化了“金車”二字的輝煌。于是我們可以想到一位女子,巴巴地望著天空由麗日中天,漸漸轉(zhuǎn)為夕陽西下,一天又將逝去,她的心里空落落的。但這種失落還是輕的。因?yàn)榈诙渚蛷囊惶斓南?,寫到美好春夏的消逝。傷春悲秋,自古皆然,而吳興華卻寫得推陳出新。
黃葉繁響著依次從枝上扭脫
詩句中加粗的三個詞語,用得十分用力且沉痛。首先來看“繁響”。秋日里黃葉飄零,基本上無聲無息,至多也是輕微的撲簌,但在女子心里,卻激起了重重的鳴響?!耙来巍倍?,說明女子看了許久,一枚飄落,又一枚飄落,每一枚都讓她心驚膽顫,卻又無能為力。再來看“扭脫”二字,寫出黃葉是多么留戀枝頭,留戀青春歲月,但無奈的是,歲月和秋風(fēng)一起,無情地將之扭落。我們幾乎能聽見黃葉的悲鳴,而這悲鳴,正在女子的心頭一次次回蕩。
最后兩句算得上是直抒胸臆?!皫兹諄聿豢吓e手拂一拂塵鏡/怕看深秋的痕跡在額上增多?!边@個細(xì)節(jié),暴露了女子的內(nèi)心。她看到黃葉的脫落,感覺自己也過完了最好的季節(jié),衰老正在追襲,她無處逃避。但她不愿正視,不能接受,以致不敢去拂去鏡子上灰塵,因?yàn)樗驴吹阶约旱哪樕?,已刻上深秋的痕跡。
她為什么恐慌?或許是愛人久別未歸,她怕來日相逢時,自己已容顏憔悴,二人再不會有當(dāng)年的情懷了。
(二)
柳葉如雙眉微顰彎彎的下垂
迎風(fēng)的柳枝比擬你細(xì)的腰圍
你的顏面如十里臺城的柳色注
使人為六朝金粉興今昔之悲注
【精讀】
此詩主題和上一首一樣,也是關(guān)于歲月與容顏,只是這首詩是用男子的口吻來寫的,而且寫得更為含蓄。
詩歌前兩句先著力描寫女子的姿容美麗。“柳葉如雙眉微顰彎彎的下垂”,就是“雙眉微顰如柳葉彎彎的下垂”,一個倒裝,讓“柳葉”先進(jìn)入讀者雙目,立即展現(xiàn)出一幅清新的畫面,直觀而生動。下一句也是一樣,先寫迎風(fēng)柳枝搖曳多姿,營造出一種柔韌輕盈的美感,再寫“比擬你細(xì)的腰圍”。女子如此之美,不過因?yàn)椤拔A”二字,又帶有淡淡的憂傷,真是可人之極,卻又那么遙遠(yuǎn),讓詩人只能遠(yuǎn)觀,無法近前,心里定然是有些惆悵的,于是就有了下面兩句意義頗為隱晦的詩句:
你的顏面如十里臺城的柳色
使人為六朝金粉興今昔之悲
之前詩人已將女子的雙眉比作柳葉,又將細(xì)腰比作柳枝,此處則認(rèn)為女子的顏面如同“十里臺城的柳色”。女子已全然是柳樹的化身了。而“臺城柳”是個特定的意象,有深刻的歷史背景。所以要解此詩,須得先了解韋莊的詩歌《臺城》:“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迸_城本是六朝皇家享樂之地,歌舞升平,繁華之極,到了唐朝,已淪落為荒草一片,繁華化成夢幻泡影,讓人心生思古之幽情。只有那些垂柳,依然天真無知,全然不管興亡之苦,春來依然舒枝展葉,在雨中如煙如霧,籠罩著十里長堤。
吳興華詩中,說女子顏面也如臺城柳色,就與“六朝金粉”形成對比。六朝金粉女子何其美艷,但都被時間的河流沖刷殆盡,只留一些痕跡在文獻(xiàn)及傳說之中。而女子像臺城柳一樣,沒有興亡之苦,雖然有淡淡惆悵,也只是少女情懷,并無滄桑之感。但時光何等無情,六朝的繁華都容易消散,女子的容顏又怎能長久?
男子看著眼前女子的美貌,卻想到無情的未來,紅顏易逝,青春不再。在時間面前,什么都把握不住,男子充滿了無力之感。這種悲涼,乃是千古之難題,永難消除,怎不令人心生今昔之悲,幻滅之感?
絕句三首
(一)
黃昏陌上的游女盡散向誰家注
追隨到長巷盡處不識的馬車
一春桃李已被人踐踏成泥土
獨(dú)有惜影的紅衣掩映在長河注
【精讀】
此詩主題為一男子的相思之意、孤單之苦。
詩一開頭,寫的是黃昏時分,在郊外春游的女子們玩耍了一天,都各自回家去了。一名男子本已相中了一位女子,傾心不已,卻苦于羞澀,不能向前結(jié)識,心里自然是百感交集,坐立不安。一直到女子的馬車駛回城中,他心里又戀戀不舍,于是一路追隨,渴望得到女子的回眸。但直追到長巷盡處,卻依然無計(jì)可施,最后當(dāng)然無果,心里頗為失落,催馬緩緩向前,無聊地看著沿途的風(fēng)景。于是一切景象,都染上了內(nèi)心的色彩。
一春桃李已被人踐踏成泥土
獨(dú)有惜影的紅衣掩映在長河
這兩句頗為精致,而且耐人尋味。男子失落之余,只見眼前桃李飄落,落英繽紛,被來往的行人車輛踐踏成泥土,不由心生憐惜之意。他或許在想,剛才那位女子,不知她境遇如何,過得順心,還是無奈??勺约合胍z惜,卻全無機(jī)會。他或許也聯(lián)想到自身,自己的年華也宛如桃李,隨意飄落,也無人惜取,無人關(guān)愛。
他悵然遠(yuǎn)望,一道長河鋪展在面前,夕陽的殘紅映照在江中,仿佛一位紅衣女子在顧影自憐。“惜影”二字,可參見白居易的《寒閨夜》:“為惜影相伴,通宵不滅燈。”詩人自覺孤單,唯有影子相伴,于是倍加珍惜,通宵不滅燈。而越是珍惜影子,就越是反襯出身邊無人,倍覺孤單。由此,“惜影”二字,就滲透著深刻的悲涼。夕陽如此,男子也是如此。
綜上所述,最末兩句,詩人用靈動的文筆,將形影相吊、無可奈何之狀,繪制成一幅顏色絢麗,骨子里卻悲涼的畫面,讓人嗟嘆不已。
(二)
高揖馬鞭于熙來攘往的路岐注
萬戶千門垂楊下我佇足沉疑注
一夜的西風(fēng)長安為落葉之國注
不得不珍惜多年無塵的素衣注
【精讀】
此詩抒發(fā)的是一種郁郁不得志的感傷。吳興華發(fā)表此詩時,不過二十歲,恰是少年才子,自然不會有這種體會。因此,他只是用別人之典,感別人之傷,用新詩之瓶,盛古典之意境,進(jìn)行了一些詩歌試驗(yàn)而已。
讀此詩的要訣,首先在于弄清幾個典故。一二兩句的原型乃是李白的《相逢別》:“相逢紅塵內(nèi),高揖黃金鞭。萬戶垂楊里,君家阿那邊?!痹陂L安都市的岔路口,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主人公與朋友馬上相逢,高舉馬鞭作揖,又各自為前途而奔忙,于是匆匆相別。他們相逢說了些什么,詩中沒有交代。但辭別之后,主人公情緒明顯低落了。在萬戶千門的垂楊下,他駐足沉思,感慨萬千??扇绾胃锌?,詩人沒有明說,卻蕩開一筆,開始寫景。
一夜的西風(fēng)長安為落葉之國
此句化自賈島“秋風(fēng)生渭水,落葉滿長安”。在原詩中,賈島是說與朋友夏日告別,如今已是秋天,不由心生掛念。而在此詩中,詩人是在感慨時間之流逝,匆匆又是一年過去,黃葉飄零,自己馬齒徒增,并無所成,讓人頓生蹉跎之感,于是自嘲地說了一聲:
不得不珍惜多年無塵的素衣
這句說得很是心酸?!八匾隆倍?,源于陸機(jī)詩“京洛多風(fēng)塵,素衣化為緇”,表面意思是,長安洛陽兩地風(fēng)塵頗多,一襲白衣也染成黑色了,說的是羈旅風(fēng)霜之苦;而其寓意是,京中惡濁,混跡其中,縱然是潔身自好之人,時間一久,也容易被沾染了。
而陸游曾反其意而用之,在《臨安春雨初霽》中寫道:“素衣莫起風(fēng)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當(dāng)時陸游六十二歲,光復(fù)中原的壯志未酬,在京城杭州閑居無聊,不得重用,于是感嘆:一身素衣,還來不及被風(fēng)塵所染,只想回家躬耕,清明之前即可回家。
吳興華詩中的主人公說,“不得不珍惜多年無塵的素衣”,也正是在說,自己仕途不順,懷才不遇,至今仍一身素衣,欲“化緇”而不可得,更不必說什么身居要職了。由此,我們可以猜測出他與好友相遇時曾發(fā)生了什么。也許好友已春風(fēng)得意,高頭大馬,高舉黃金鞭,相比之下,讓他頓生失落。
(三)
腸斷于深春一曲鷓鴣的聲音
落花辭枝后羞見故山的平林注
我本是江南的人來江北作客注
不忍想家鄉(xiāng)此時寒雨正紛紛
【精讀】
解析一首詩,首先要明確一點(diǎn),那就是誰在詩中發(fā)出聲音。艾略特在《詩的三種聲音》一文中曾說:“第一種聲音是詩人對自己說話,或不對任何人說話;第二種是詩人對聽眾說話,不管人多人少;第三種是詩人試圖創(chuàng)造一個戲劇性人物在詩中說話;這時他說著話,卻不是他本人所說的,而只是虛構(gòu)的人物對另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可能說的話。”注
那么這首《絕句》,又是誰的聲音呢?可以明確的是,肯定不是詩人對自己說話,也不是對聽眾說話,因?yàn)閰桥d華自己雖祖籍杭州,卻生在天津,學(xué)于北平,不會有江南人到江北作客的感傷。那么只能是第三種聲音,吳興華創(chuàng)造了一個戲劇性人物,讓他來說話。
那么,這個人是誰呢?考慮到第三句類似于李煜的“江南江北舊家鄉(xiāng),三十年來夢一場”,我們就假定李煜作為此詩的主人公吧?;蛟S此時李煜已亡國,被押送到汴京,幽禁在汴梁的一座深院小樓,過著終日以淚洗面的寂寞日子。于是深春的一聲鷓鴣聲,便讓他心生懷鄉(xiāng)之情,而故國不堪回首,自然令人斷腸。
落花辭枝后羞見故山的平林
此句化自李白的《白頭吟》:“東流不作西歸水,落花辭條羞故林?!痹娬f的是司馬相如以一篇上林賦得寵,封郎官,頓生異心,開始厭棄卓文君,意欲納茂陵女為妾。文君得知后,寫了一首《白頭吟》,要與司馬相如決絕。所以“落花辭條”,說的就是一朝分離,就羞于回歸故林,就像大河?xùn)|流,不肯西歸一樣。而李煜說這番話,意思是說,亡國之后,深知自己過錯極多,耽于享樂,疏于政事,所以如今被敵國軟禁,算得上是“落花辭枝”,但已經(jīng)無臉面對故土百姓了。話雖如此,但思鄉(xiāng)之情,又豈是用理性所能克制的?于是有了下面兩句:
我本是江南的人來江北作客
不忍想家鄉(xiāng)此時寒雨正紛紛
江南江北,水土不服倒是其次,而人生境遇更是天壤之別。昔日身在宮苑,軟玉暖香,不勝快活。如今深陷囹圄,前途未卜,無限凄涼哀傷。于是他更加思念故土,追憶往昔。但自從滅國之后,家鄉(xiāng)遭受戰(zhàn)火侵?jǐn)_,又被別人侵占,不知道又是怎樣的情形了。詩人用“寒雨紛紛”來寫故土百姓的凄涼處境,算得上恰如其分。而這恰好又是李煜自己的罪過,于是他出現(xiàn)了極其矛盾的心理,既思念家鄉(xiāng),卻又“不忍想”。這真可以稱得上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當(dāng)然,這個人物未必是李煜,也可以是一個平常的游子。他從江南北上,奔波于生計(jì),或是身在仕途,多年不能回鄉(xiāng),深春時忽聽到一曲鷓鴣聲,就勾起思鄉(xiāng)之情。而后他又從思鄉(xiāng)情,想到壯志未酬,或是俗務(wù)纏身,以致不能回鄉(xiāng),心中極是無奈。同時,他又怕家鄉(xiāng)親人會有變故,于是又不敢思鄉(xiāng),最后佇立在寒雨寂寞難言,心中百感交集,真是凄苦無比。
注:化自林章《渡江詞》:“不待東風(fēng)不待潮,渡江十里九停橈。不知今夜秦淮水,流到揚(yáng)州第幾橋。”
注:江南一夜的春雨:見陸游《臨安春雨初霽》:“小樓一夜聽春雨,伸向明朝賣杏花”。烏桕千萬樹:見溫庭筠《西州詞》:“艇子搖兩槳,催過石頭城。門前烏桕樹,慘澹天將曙。鸂鶒飛復(fù)還,郎隨早帆去?!睘蹊瓿蔀榕c愛情息息相關(guān)的伯勞與鸂鶒棲游的所在,又或是期待戀人的女子門前的風(fēng)景,充滿了離別與等待的隱喻。
注:無色的花朵:指青竹。馬天來《賦丹霞下寺竹》:“人天解種不秋草,欲界獨(dú)為無色花?!?/p>
注:趙翼《論詩》:“只眼須憑自主張,紛紛藝苑漫雌黃。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p>
注:陸游《古別離》:“粉綿磨鏡不忍照,女子盛時無十年?!?/p>
注:臺城:舊址在今南京市雞鳴山南,本是三國時代吳國后苑,此后六朝均為朝廷臺?。ㄖ醒胝┖突蕦m所在地,即是政治中樞,又是帝王娛樂之地。中唐時期,昔日繁華的臺城已是“萬戶千門成野草”。韋莊曾寫作《臺城》:“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p>
注:六朝:三國東吳、東晉,以及南朝時的宋、齊、梁、陳,共六個朝代。金粉:舊時婦女妝飾用的鉛粉,常用以形容繁華綺麗。
注:陌上:田間小路上。古代規(guī)定,田間小路,南北方向叫作“阡”,東西走向的田間小路叫作“陌”。
注:惜影:見白居易《寒閨夜》:“夜半衾裯冷,孤眠懶未能。籠香銷盡火,巾淚滴成冰。為惜影相伴,通宵不滅燈?!币鉃殒萑灰簧?,倍感孤單,唯有與影相伴,因而對影子有憐惜之意。紅衣:當(dāng)為夕陽晚霞。
注:高揖:雙手抱拳高舉過頭作揖。古代作為辭別時的禮節(jié)?!犊讌沧?儒服》﹕“子高游趙﹐平原君客有鄒文﹑季節(jié)者與子高相友善。及將還魯﹐故人訣既畢﹐文節(jié)送行﹐三宿臨別﹐文節(jié)流涕交頤﹐子高徒抗手而已﹐分背就路。其徒問曰﹕‘先生與彼二子善,彼有戀戀之心﹐未知后會何期﹐凄愴流涕﹐而先生厲聲高揖﹐無乃非親親之謂乎?’”后亦指辭謝告退。路岐:即路歧,岔道。王廙《笙賦》:“發(fā)千里之長思,詠別鶴於路歧。
注:以上”二句化自李白《相逢別》:“相逢紅塵內(nèi),高揖黃金鞭。萬戶垂楊里,君家阿那邊。
注:此句”化自賈島《憶江上吳處士》:“閩國揚(yáng)帆去,蟾蜍虧復(fù)圓。秋風(fēng)生渭水,落葉滿長安。此地聚會夕,當(dāng)時雷雨寒。蘭橈殊未返,消息海云端?!?/p>
注:素衣:陸機(jī)《為顧彥先贈婦》:“京洛多風(fēng)塵,素衣化為緇。”
注:化自李白《白頭吟》:“相如作賦得黃金,丈夫好新多異心。一朝將聘茂陵女,文君因贈白頭吟。東流不作西歸水,落花辭條羞故林?!?/p>
注:見李煜《渡中江望石城泣下》:“江南江北舊家鄉(xiāng),三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臺殿已荒涼。云籠遠(yuǎn)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閑坐細(xì)思量?!?/p>
注:T. S.” Eliot, The Three Vioces of Poetry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55), p.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