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染匠
李家染坊主要以染“毛藍(lán)”“頭藍(lán)”和“月色”為主。兩個染匠,一對父子,這父子倆除了雙手都是藍(lán)黑色的(特別是手指頭),身形面相卻沒有一點相似處。老染匠五十來歲,高高大大,眉毛胡子都很濃,唯有光葫蘆頭上寸毛不生;小染匠瘦瘦小小,尖下巴,聲音也細(xì)細(xì)的,像個還未長成的娃子,其實他自己的娃子都滿地亂跑了。染匠一家是從外地搬來的,他們說話帶江浙口音,總是把“染衣”說成“攆衣”,把“吃飯”說成“壓飯”。
很少看到父子倆染匠搭手干活,留在家里的,多半是小染匠。小染匠愛追新潮,常見他拿起一個個方扁的鐵盒往那口大鐵鍋的沸水里倒染料,弄好了那些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的配方,然后,戴上黑色長袖橡膠手套,系起同樣深黑的橡膠圍裙,腳上是高筒膠鞋,站在大鐵鍋前,兩手握住一根木棍不斷地攪動翻滾衣服或布料。這染衣的過程中,織物泡在染劑水中加熱熬煮的味道極其難聞,有股惡臭味,路人無不掩鼻匆匆而過。
小染匠在家忙碌時,老染匠就去“走街”。老染匠循舊制,挑著一只大鐵桶,一只紅泥的柴火爐,邊走邊放開嗓子用一種奇特的腔調(diào)吆喝:“攆(染)——衣呵!”“攆”字拉得很長,一波三折,極具韻味;“衣”和那個“呵”卻收得極為急促,仿佛樂器上的切音。待放了擔(dān)子在某處停下來,便換上一種低了許多的舒緩聲音押腔押韻地喊:“攆(染)衣啰攆衣!白攆(染)藍(lán),藍(lán)攆(染)黑,祖?zhèn)髅胤?,永不褪色—? ”老染匠只染黑、藍(lán)、灰和土黃的有限幾種顏色。有人招手,從家中拿來褪了色的舊衣。老染匠就在巷口支起柴火爐,上面放置鐵桶,爐膛里火生起來,往桶里加水,倒染料,攪拌后,投入衣物,用一雙長竹筷夾住領(lǐng)口或臂袖處扯拉浸泡。爐火正旺,水汽蒸騰,在這難聞的氣味里,衣裳很快染好了。主人拿起剛?cè)具^的衣物對著陽光檢查,看色澤是不是均勻,色彩是不是鮮艷,色調(diào)是不是純正?一旁,嬸子婆婆們七嘴八舌,指指畫畫,場面煞是熱鬧。
夏天的時候,鄉(xiāng)下人家家要染葛衣。那時候,農(nóng)村婦女都喜歡穿麻線或者葛線紡成的葛衣,通透涼爽。老染匠到了一個村口,尋棵大樹,在下面支起爐子,開始吆喝,來染衣的人就陸續(xù)出現(xiàn)了。起火燒水煮靛藍(lán),幾種植物和一些樹枝攪和一起,有靛藍(lán)草、三葉草,還有一種堤埂上長的石決明的種子,以及柿子樹帶葉的枝杈。柴火煙裊裊地升起,水開始翻滾,老染匠將那些染料倒進(jìn)去,煮上一小會子,水就變成黑乎乎的,一股刺鼻的氣味升騰起來朝四處撲開。樹上吱啦吱啦叫著的蟬也給嗆啞了聲,拉下一泡尿來,就像在空中下了一小片細(xì)毛毛雨。老染匠把要染的葛衣放進(jìn)鍋里,隨后就用那雙長竹筷子左撥右弄,待衣裳吃透染料后,再撈出來,放進(jìn)一只盛滿清水的大木盆中漂浸。過了三遍水,衣服就算是染好了。其實,這還只是“半成品”,這些衣裳拿回家后,還要放水浸泡過夜,隔天再一遍遍用大量的清水漂洗,沖凈染色污水。葛衣新染,鮮亮不少,那靛藍(lán)在陽光下閃爍著一種古老的光澤。到了冬天,染家紡老布的就多了,這種粗糙而結(jié)實的老布,染成后再用米湯漿出來,如果不怕戧皮膚可以做內(nèi)衣,也可以做被褥里子,極耐污。
關(guān)于這父子倆染匠,流傳著一個笑話。說是有一年的大熱天里,父子倆在一起染衣,中午時老染匠多吃了幾杯酒,酒勁上來,又困又乏就扯起了呼嚕。這時候,來了不速之客,是一只蚊子,見老染匠無遮無掩的禿頭,立馬就叮上去。小染匠看到蚊子在飽吸老染匠的血,就大罵道:“你這狗日的蚊子,竟敢吃我父親的血!”于是揮起手中攪衣的木棍,朝那蚊子打去……結(jié)果,蚊子當(dāng)然被打死,但老染匠也被打得頭破血流。
許多人家總是到快要過年的時候,才翻揀出那些舊衣拿去李家染坊交給小染匠染一染。十天半月后取回來,一件件原本黯然失色的舊衣裳,都變得煥然一新。也有人買來顏料自己在家中染,許多盆和桶最后都給弄得黑不溜秋的,染出的衣物還要用大量的清水漂洗,真是興師動眾搞得家里變成水牢了,得不償失!另外,因為是自家染,技術(shù)不過關(guān),衣服上的油漬污跡處理不好,染出來后顏色輕重不一,極不均勻。
“文化大革命”中,李家染坊很是熱火了一陣,不論男女老少都時興穿黃軍裝,但哪來那么多真軍裝供應(yīng)?于是就把一些五顏六色的布料拿到染坊里進(jìn)行“蝶變”,可惜再怎么變也變不出正宗的草綠色,大都是一種屎黃色,如果是省錢自己買染料染的,還會深一塊淺一塊像斑禿一樣難看。但不管怎么說,那些日子里李家染坊人來人往真是生意興隆呵!
再后來,大約是在20世紀(jì)70年代早中期,李家染坊又迎來了一次興盛。那時,國家為了提升農(nóng)業(yè),從日本進(jìn)口了一大批尿素。這小日本存心和咱中國過不去,你知道那包裝袋是什么做的?是手感極其柔軟的白顏色化纖尼龍布呀,真是暴殄天物!于是基層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們眼紅了,紛紛通過各種門路到供銷社搞到這種包裝袋做衣服穿。供銷社拆整賣零,將尿素倒在地上,讓社員用籮筐裝了一擔(dān)擔(dān)過磅挑回去,留下每條袋賣給關(guān)系人收4角錢。
因為每條袋子上下兩面都印了“尿素”和“日本”等字樣,做成褲子后,這些字前后出現(xiàn)在褲腰部位,很顯眼。社會上便流行一首嘲諷民謠:“干部干部,8毛錢一條褲;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 ”后來,這些大小干部們就把弄到手的化肥袋子送進(jìn)李家染坊,將白的染成黑的,“日本”和“尿素”才統(tǒng)統(tǒng)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