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散在江邊的親人
一
姥姥有五個子女,小舅最小,按說應該叫“小五”,可大家都叫他“小六”,我對此好奇,便問母親。她說姥姥最疼這個小的,怕鬼神之類勾他性命,便用“小六”來敷衍。
把“小五”換成“小六”,就能騙過鬼神?我沒法理解這邏輯,一如親人間的剪不清理還亂讓人糊涂。
姥爺去世很早,五個子女都是姥姥用一只胳膊拉扯大的(另一只在她小時因戰(zhàn)爭沒了)。因為有哥哥姐姐,小舅從小就免去家事的義務。至于學業(yè)方面,姥姥自己不識字,也不覺得讀書會給人生帶來什么好處,小舅便又卸掉功課的煩惱,青春期的精力與荷爾蒙,便通過無數(shù)次打架來釋放。單挑、群架,動刀的、不動刀的,進醫(yī)院的、不進醫(yī)院的……不論什么陣仗,小舅每次都毫發(fā)無損。這固然神奇,但也不能算作利好,因為他在別人身上留下的暴力,總是由他二姐——也就是我母親——出面抹平。
從我記事起,母親就不叫他“小六”。母親叫他“小死六”。可“小死六”不但不死,反倒惹出無窮的麻煩,母親不得不動用她的社會關系。不過說到底,她的社會關系都來自在交警隊上班的父親。
母親為小舅的付出,往往不假思索。而她在痛罵“小死六”時,也不假思索。其實不光母親,姥姥家的人表達感情都是這樣直來直去。父親倒是慢性子,不僅不抱怨小舅惹的麻煩,更不會用“小死六”來稱呼自己的小舅子。這耐心和風度固然讓人欽佩,但和母親與小舅間的骨肉親情——即使這親情有時會帶來傷害——還是沒法比。
二
姥姥家的墻上掛著一張小舅的照片:二十歲的他扛著錄音機站在江畔,喇叭褲,太陽鏡,敞露胸口的白襯衫,燙成羊毛卷的爆炸頭,嘴角上揚,略帶輕蔑和嘲諷,背后是那塊刻著“中蘇兩國人民友誼萬歲”的石碑。姥姥后來去教會,紅色的十字架就墜在這照片下面。
母親和父親常在飯桌上談論小舅,所以他和小舅媽的邂逅,我是就著酸菜粉條一路聽下來的。據(jù)說小舅當時去讀省城的廚校,在綠皮火車上碰見了小舅媽。能去上廚校,自然是母親多方奔走的結果,至于小舅媽為何獨自坐火車,就沒人知道,只能說和小舅有緣吧。兩個人的熱戀到底有多天雷地火,我沒具體見識過。倒是小舅媽對母親說過:“二姐,你們家老六看著傻乎乎的,但就有那么一股吸引人的勁兒。”
小舅媽說這話時在我家包餃子,她搟皮兒,母親剁餡兒。但見母親手起刀落,對還沒過門的她說:“這小死六不但傻,還能作禍,你以后勤管著點兒,倆人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經(jīng)?!?/p>
我在旁邊想偷偷嘗一下肉餡,母親訓我,小舅媽笑著挑了一筷頭肉餡讓我舔,還掐了一下我。她手上的面粉就沾到我臉上了。見到小舅媽之前,我還不懂女人怎樣才算好看。小舅媽出現(xiàn)之后,姥姥家的人都說她好看。我不但開竅了,還跟著得意:嗯,只有這么好看的小舅媽,才配得上我小舅。
三
結婚不久,小舅媽生下了女兒,我那神出鬼沒的小舅又惹出了麻煩:他和他的兄弟們喝酒,大醉,有人趁興往夏普錄像機里塞了一盤盜版的帶子,電視屏幕里的橘黃色正在蠕動,警察突然出現(xiàn)了,有如神兵天降。兄弟們作鳥獸散,除了小舅。他睡得太死,赤赤條條被警察摁在了土炕上。
整個過程充滿了荒誕與無厘頭,活脫脫一出縣城版的《低俗小說》。公安局隔壁就是交警隊,這盤盜版的錄像帶加上睡眼惺忪的小舅子,讓父親成了同事們的笑柄。而他和母親還來不及感受恥辱,就開始為拘留、釋放、罰款之類四處奔走。小舅媽撇下襁褓中的女兒,一個人去了南方。安靜、匆忙、堅決,來去都很干脆。
四
小舅剪掉了他的爆炸頭,從拘留所里出來,發(fā)現(xiàn)自己年輕又好看的妻子消失了,而她的娘家糾集了各路親戚,怒氣沖沖從江邊殺到縣城,來姥姥家要人。
說是要人,其實也還是為了錢。因為大家都知道,小舅媽可是自己去的南方。
姥姥是滿族人,脾氣倔強,本來不怵這種場面,但她信了教,只能把憤怒轉化為禱告,用那只僅有的胳膊抱起啼哭的小表妹,對著墻上的十字架求告主的憐憫與大能,十字架上面還是小舅在江邊的那張照片。
整場鬧劇的結果是小舅媽的娘家抱走了小表妹,姥姥家湊出了一筆能讓他們暫時安靜的撫養(yǎng)費。這決定對襁褓中的孩子來說固然殘酷,但讓兩家的成年人暫時松了一口氣。
經(jīng)歷過這些變故,小舅沉默幾天,痛下決心,跟家里人說要改邪歸正。這個二十出頭的單身父親,為自己和女兒設計了一條救贖路線:在江邊——他所能想到的離自己女兒最近的地方——開一家全魚館,踏踏實實給女兒賺錢。他翻出認識小舅媽那年在省城考的廚師證,跑到我家來借本錢。母親一邊數(shù)落著“小死六”,一邊掏出存折,條件是全魚館必須由她來管賬,小舅滿口答應。
一萬響的大地紅,整整十分鐘的煙塵,江邊的全魚館開張了。小舅脫掉背心,甩開刺著麒麟的膀子,顛起燒開油的馬勺(長柄大勺)。省城那張廚師證并非浪得虛名,全魚館也著實火了幾個禮拜,連小舅媽的娘家人都過來忙前跑后,頗有冰釋前嫌的架勢。
可惜好景不長,那幫因為盜版錄像帶一哄而散的兄弟,又找上門來了。
母親沒法理解小舅為何還跟這幫“滾刀肉”藕斷絲連,可他也有他的理由:女兒養(yǎng)在別人家里,老婆不知睡在何處,八月份的汗珠兒甩進油鍋里,噼里啪啦迸到身上,一燙一個水皰,這么多的苦楚,他一個從小浪蕩慣的人,自己能吞咽得了么?必須得跟兄弟們整幾瓶。
為了幫自己的弟弟,母親倒是在全魚館盡了全力。可問題是她剛擋住正門,小舅就放開了后門,母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狐朋狗友坐在魚館里狂嚼濫飲。
父親實在看不下去,告訴母親:“本錢可以賠進去,但身體不能不要,你給我從江邊回來?!?/p>
不到三個月,母親撤了,全魚館掛牌兌店,小舅的救贖之旅就此完結。
五
小舅也從江邊回到縣里,白天在外游蕩,晚上回姥姥家睡覺。母親說他是沒臉再來我家了,父親聽了就笑:“小六根本不用來咱家,你自己會乖乖跑過去管他的?!?/p>
果然,母親去了姥姥家,見到小舅,還有他的女兒。小舅又展開新的鴻圖——說穿了也還是一筆錢——讓他的朋友在江上搭出一條水路,這樣他就可以去對岸“好好發(fā)展”,因為那邊有許多中國人開的飯店;而只要有中國人開的飯店,他就一定能給女兒賺到錢。
小舅說得興起,姥姥卻垂目禱告。母親心又軟了,決定再扶一把這個爛泥扶不上墻的弟弟,條件是他不能帶著女兒去對岸,因為“孩子要是跟你就徹底完了”。
父親對此的看法是小舅根本沒打算帶女兒去對岸,那不過是個幌子而已。
小舅最后跑到了對岸,一去就是好多年。至于他是否在某個中國人開的飯店里“好好發(fā)展”,沒人知道,也沒人過問。對于母親來說,“小死六”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六
后來我去省城讀書,寒假回來,我的屋子里坐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
“這是你表妹,”母親說,“她爸還在江對岸呢。”
“哦,那我住哪兒?”
我不明白母親為何要留她在家里。至少我從小表妹身上看不到這么做的理由。她實在乏善可陳,臉上既沒有小舅當年的桀驁,也看不出小舅媽的好看。唯一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那雙眼睛,諂媚與驚恐輪流閃爍。
母親還讓我趁著放寒假給她補功課。補課?我心想家里不丟錢就謝天謝地了。直到過完年返校,我也沒和她說過幾句話。還是父親讓出每天打乒乓球的時間,戴上了老花鏡,在我的書桌前正襟危坐,給表妹補算術和語文。
然而江邊來的小表妹功課差得太多,父親雖一如既往地耐心,母親倒先泄了氣,再加上家里也確實在不斷丟零錢,就說:“算了,買幾件新衣服,包頓餃子,送回江邊吧?!?/p>
那天雪大,大巴都停了,只能坐火車。父親去單位值班,我陪母親送表妹回江邊。車廂里擠滿了人,沒有座位,我看著窗外的雪,表妹一直攥著母親的手,問:“二姑,你下回啥時來接我?能不能早點過來?”
火車里人聲嘈雜,表妹沒怎么樣,母親倒先哭了。
出了站,表妹戴上母親買的橙色小棉手悶,一路踏雪,帶我們?nèi)チ诵【藡尩哪锛?。門口的雪沒掃,散落著被炸開的鞭炮,炮衣鮮紅,皮開肉綻,黑糊糊的炮屑和白雪摻混在了一起。這春節(jié)過后的景象,跟我們縣里沒有任何分別。
母親往表妹的棉手悶里塞了兩百塊錢,叮囑道:“這錢你跟誰都別說,自己管好了,留著開學用?!?/p>
表妹點了點頭,結結實實戴緊那雙手悶,推開糊著“人和家順百事興,富貴平安福滿堂”對聯(lián)的門,屋里膨脹著煙氣與吆喝,小舅媽的娘家人在火炕上支了桌,麻將打得贏天輸?shù)亍?/p>
母親掏出準備好的兩百塊錢,握住小表妹戴著手悶的手,賠笑說:“這一百是給她姥姥姥爺拜年的,另外一百是她奶奶這邊給孩子的壓歲錢?!?/p>
火炕上站起一個老女人,顫顫巍巍放下煙鍋,伸出干枯而青筋凸露的手,接了錢,一把拽過小表妹。
母親問:“她媽媽在南方怎么樣了?”
老女人笑:“在南方可好哩,總給孩子寄錢呢?!?/p>
“什么時候回來?”
“回來干啥?”
母親尷尬了一會兒,說:“要不我們先走了。”
娘家人全站了起來,男女老少,黑壓壓一火炕,異口同聲留母親和我吃飯。
“不麻煩了,還得趕火車呢。”
母親領著我逃出了這間煙氣嗆人的屋子。雪越下越大,灌了一身的寒風才到火車站。從車窗里看那條大江,臘月封凍,四月開化,歷經(jīng)春汛,入夏便是黑滾滾的汪洋,隔兩岸為兩國。大雪暫時模糊了國界,我不禁在想,小舅一個人在對岸有沒有年過?有沒有麻將可打?賺沒賺到錢寄給學會偷錢的小表妹?
后來,表妹寫過信跟母親要錢,不止一次。母親把這些信壓在了抽屜底下。我抽出來讀了一封:憑空捏造的情由,明顯是成人的筆跡。如此拙劣的騙局,母親照樣乖乖往江邊寄錢。我當時實在沒法理解。
再后來,表妹輟學,也去了南方。小舅媽的娘家對此的解釋是:“這孩子根兒不正,隨她爹,天天不學好,還偷錢,俺們管不了,讓她媽收拾去吧?!?/p>
失散多年的母女,重逢于不下雪的南方。她們在那邊無親無故,到底靠什么安身立命?對于這個問題,所有人都選擇了緘口不語。
姥姥那時已去世了,家里沒了她的禱告,十字架亦不知散落何處;唯有小舅那張照片還在墻上落著灰塵:喇叭褲,爆炸頭,上揚的嘴角略帶輕蔑和嘲諷。
七
2014年我回國,居然見到了小舅。他剛從對岸回來,理了干凈利索的平頭,自稱在那邊開了飯店。
母親半信半疑,他拿出一筆錢:“二姐,幫我繳養(yǎng)老金,等我老了回國用?!?/p>
小舅可是一點都不顯老,白白胖胖一張四平八穩(wěn)的臉,樂顛顛的像個小佛爺。我想起那位好看的小舅媽,她會不會變老呢?
小舅說他在對岸找了個媳婦兒。
得,到底應了當年小舅媽那句話:“二姐,你們家老六看著傻乎乎的,但就有那么一股吸引人的勁兒?!?/p>
小舅給我們看他的全家福:他和一個中國女人坐兩邊,中間站著一個戴眼鏡的中國少年。
“那是誰的孩子?”母親問。
“跟誰過就是誰的孩子唄?!毙【撕俸僖恍?。
“自己的親生姑娘呢?問都不問一句?”
小舅笑不出來了。
還是父親給打了圓場:“一個在江對岸,一個在大南方,還能咋整?”
“就是,還能咋整?”小舅一邊點頭,一邊重復著四個字,“還能咋整?!?/p>
他去姥姥墓前獻了一束花,回到過去的舊房,對著墻上自己那張舊照片發(fā)了會兒呆,扯下來,團一團就扔了。好像逝去的那些日子,也能團一團扔掉似的。他在縣里百無聊賴,沒過幾天就嚷嚷著要回對岸。那邊不但有他的事業(yè),還有他的老婆孩子熱炕頭。
“也別瞧不起我這個舅舅,”臨行前,他要給我錢,“好不容易有你這么個出息的大外甥,還不讓我意思意思?”
對這個中年發(fā)福的男人,我是全然陌生的。我心中的小舅,永遠是那個穿喇叭褲的爆炸頭。我不想接這錢,母親卻讓我收下:“這是你舅的一片心意?!?/p>
多年沒見小舅,本以為母親會很動感情,沒想到她那么安靜。不過想想也是:她為小舅,為表妹,為骨肉相連的一大家人操了這些年的心,再多的感情,也透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