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街機大道東

人間漂流 作者:小杜 著


街機大道東

提起三國,有人脫口而出“一呂二趙三典韋”,有人心下默念“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可對于三十年前的我們,三國就是“小恒發(fā)”的那臺《吞食天地Ⅱ》。

彼時縣里有大小兩家“恒發(fā)”游戲廳?!按蠛惆l(fā)”場子大,機子多,卻地處主街,家長們上下班經(jīng)常路過,我們平時不敢去,只能趁周末雙休進去猛嗨。小恒發(fā)的位置就很親民:繞過二中廁所,翻過半截圍墻,走到胡同底兒,就能見到那個臭烘烘的犄角旮旯,鐵皮門上歪歪斜斜一行粉筆字:“恒發(fā)電子歡樂大世界”。

這小恒發(fā)一前一后兩間屋,前屋是鍋碗瓢盆半張土炕,老板和老板娘在無數(shù)蒼蠅當中吃喝洗睡。后屋才擺著那十臺喊殺震天的機子,也就是我們的“歡樂大世界”。

這十臺機當中,《吞食天地Ⅱ》最受歡迎,因為它既古氣拂拂,又充滿了殺馬特質(zhì)感的漫畫風:關(guān)云長撇下青龍偃月刀,揮舞起通體發(fā)光的草薙神劍;呂溫侯金發(fā)碧眼,給曹丞相當起了貼身大護法。最夸張的是斬掉第二關(guān)boss夏侯惇,會出現(xiàn)一個獎勵關(guān)卡,擺在五虎上將面前的是一大盤肉包子和雞腿,須在一分鐘內(nèi)全部吃掉,根本就是美國人搞的“吞食漢堡大賽”。怎么個吞食法?猛搖柄桿猛拍鍵鈕是也。我們那時發(fā)育參差不齊,有些孩子身量小,夠不著,拍起來連蹦帶跳??尚『惆l(fā)機子破舊,不比大恒發(fā)的新機扛造,拍幾下就壞了,那關(guān)羽跟小腦抽筋似的斜著來回走。我們趁機喊:“老板,機子壞了,退幣!”老板便拎了焊烙鐵罵罵咧咧橫過來,拆開操縱板,腦袋和烙鐵埋進去,吱吱冒了股黑煙,機子便修好了,但幣子決然不退。作為報復(fù),我們繼續(xù)猛拍,關(guān)羽小腦就繼續(xù)抽筋,老板的手就和烙鐵分不開家了。

最后,老板煩了,說我這手是他媽用來摸媳婦兒的,不是用來摸烙鐵的。當下用粉筆在機子上畫了八個大字:“不許吃飯,違者必究!”

“不許吃飯”雖有歧義,卻是業(yè)內(nèi)行話,我們都知道是不讓搖桿拍鍵的意思??伞斑`者必究”的懲罰標準就神鬼莫測:有時關(guān)羽剛啃兩口雞腿,被老板抓個現(xiàn)行,只是罵兩句,口頭教育而已;有時倒霉,趕上老板跟老板娘對罵,那可就真刀真槍罰幣子了。輕則兩個,重則十個,全依他們對罵的慘烈程度而定。但罰幣子終歸起了效力,我們不敢拍了,關(guān)帝爺只好對著雞腿發(fā)呆。

有一回中午過了上學(xué)的點兒,還有一大堆孩子圍著《吞食天地Ⅱ》手舞足蹈。原來是張飛一刀將徐晃劈為兩截,馬上就能見到最終boss呂布。大家還沒見過通關(guān)后到底啥劇情,家也不回學(xué)也不上,一個個餓著肚子給張飛當粉絲,七嘴八舌好不熱鬧,連華容道上的喊殺聲都被蓋過了。

那位掌舵的玩家自然得意,屏幕里的燕人張翼德更是虎步向前勢不可擋。突然,所有孩子都閉上嘴,那沉默降臨得不懷好意。玩家心下一凜,回頭看去,母親正怒目相向。

耳朵被揪住了,他裝作若無其事。比起這點疼痛,他更在乎自己在粉絲面前的形象。

“放學(xué)你就在這兒鬼混?”母親問。

“我才玩兒上,中午老師壓堂了?!?/p>

“我剛從學(xué)校過來!”

挨了一耳光,他倒沒哭,只是顏面掃地。粉絲們一起聲援:“阿姨,他真的剛過來!”

猩紅披風的呂布大吼一聲登場,張翼德卻呆在那兒紋絲不動,任憑刀劍往身上招呼。

“媽,我跟你回家?!彼嬷樛庾?。

母親卻發(fā)現(xiàn)了那八個粉筆字:“不許吃飯,違者必究!”

“誰不讓你回家吃飯?”母親又揪住了他的耳朵。

“不是不讓我吃,是不讓人家張飛吃?!?/p>

“阿姨,這游戲是三國,他選的是張飛……”粉絲們熱心幫忙解釋。有一個卻沒那么講究,二話沒說接盤了張二爺。

“就是你不讓我兒子吃飯?”母親去前屋怒問。

“大姐你說啥?”老板正盤腿坐在土炕上吃韭菜盒子,莫名驚詫。

他被母親揪出胡同口,感覺耳朵不再屬于自己了,才哭出來。

這個沒挺到最后的玩家就是我。至今還記得耳根深處的撕裂感和二中廁所飄來的臭味。

母親回家跟父親說了。父親在交警隊上班,隔壁就是公安局,于是小恒發(fā)被停業(yè)整頓半個月。

我受不住張飛戰(zhàn)呂布的誘惑,又捏了鼻子繞過二中廁所,鉆進小恒發(fā)的胡同,鐵皮門上貼著“停業(yè)”的封條,輕輕一推,門內(nèi)喊殺聲依舊。小伙伴們一哄而入,我卻被老板擋住了。

“你還有臉過來?”老板說。

“我回家跟我爸說你家又開業(yè)了。”

“小癟犢子?!崩习灞淮斓翡J氣,放我進去了。

這老板是地道的東北人,掛著一張坑洼不平的長馬臉,嘴里愛嚼根干腸或黃瓜,全身枯瘦干癟,唯有肚腩是鼓出來的。老板娘生得小鼻小嘴,更顯眼大。梳不等式,上很重的妝,毛邊的牛仔套裙,絲襪下的趾甲涂成暗紫色,活像港片里走出來的人物。只可惜牙口顏色不好,萬萬不能放開了笑。她自己也清楚,所以總是板著一張小臉,冷若冰霜。再加上是南方口音,讓人摸不清她和老板的來路。

與這一身港片范兒不相稱的是她燒炕燒飯的日常生活。我們每次大呼小叫沖過前屋,她都縮成一團蹲在煙霧繚繞中。所以這位縣里的街機西施只可遠觀,一者牙像染過的日本仕女,二者渾身都是油煙味兒。

三伏天熱,煙霧中潛伏著千軍萬馬的蒼蠅,落在她臉上,落在她胸前,落在那雙穿絲襪的腿上。飯燒好了,煙霧散盡,二中廁所味兒又飄過來,惹得蒼蠅們嗡地一起殺出來了。

“媽的,不吃了?!?/p>

老板筷子一丟,撅了根黃瓜蘸蒜蓉辣醬。

“你他媽愛吃不吃。”

老板娘夾起燉開皮兒的油豆角??墒莾筛曜勇淞藘膳派n蠅,只好去街里烤火腿腸。

像這樣有上頓沒下頓地對付,再加后屋那十臺機子沒日沒夜的噪音,難怪兩口子錢掙再多也胖不起來。非但不胖,火氣還大,經(jīng)常當著我們面對罵。

“我要是牙好,能看上你?”

“那你滾???滾回廈門,滾回洗頭屋!”

“你說的?咱倆離?”

“離!孩子都生不出來,我到底圖你啥?”

后來我們才知道她以前是洗頭屋的,在廈門的夜攤和老板好上了。他那時身份曖昧,介乎于民工和不安定流動人口之間。倆人一開始擺攤涮麻辣燙,攢了點錢領(lǐng)了證,盤下十臺舊機子,來我們縣開了小恒發(fā)。

該罵的罵了,不該罵的也罵了,老板娘一怒之下跑到兒童公園吃炒冰果,去人民影院看李連杰版白衣飄飄的洪熙官。她當然知道男人們在瞄她,于是更板起那張圓臉。這些目光讓她想起廈門的往日,有懷念,有痛苦,到頭來還是沒什么意思,便踏著人字拖獨自回來了。

“野哪兒去了?”老板嚼著干腸笑問。

“你管我?”

“沒野回廈門?”

“野你家去了!”

老板娘也笑了,一口烏黑,嚇了我們一跳。倒是老板早就習(xí)慣了,而且心情大好,一塊錢賣四個幣會贈我們一個,只是還要罵一句“小癟犢子”。

小恒發(fā)生意火爆,老板進了第十一臺機子《街霸Ⅱ》。紅人、白人、警察、大蘇聯(lián)、中國妞……這些耳熟能詳?shù)慕巧b號,也從大江南北飛入縣里這條小胡同。

其實《吞食天地Ⅱ》的熱鬧,基本來自圍觀粉絲,老板賣不出多少幣。可《街霸Ⅱ》這種對決類游戲就瘋狂吃幣了,所有人都排隊等著往里投。每當幣子告罄,老板就打開《街霸Ⅱ》的機板,里面保證全都是幣子。

大恒發(fā)也從省里進了《街霸Ⅱ》,而且是新機子,但大伙兒就是愿意擠在小恒發(fā)排隊。究其原因,還是人類愛蹭熱鬧的天性。尤其是那些有兩下子的高手,更愿意和別的高手扎堆。

當時縣里有兩大絕頂高手,一個愛用大蘇聯(lián),一個擅使白人。用大蘇聯(lián)的已經(jīng)讀高中了,戴著眼鏡,嘴角毛茸茸的一層,那招“麻花大坐”使得虎虎生風。使白人的叫小鐵,家里就在胡同口炸麻花兒,渾身油膩膩的,個頭也不矮了,卻還在小學(xué)三年級蹉跎。其實他和我同年,本來該上五年級,但游戲打得太猛,家里又不管,才連著蹲掉兩個年級。

小鐵和那高中生對決時,別人都不敢投幣,因為大家都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投了也是送死,能看上熱鬧就很滿足了。高中生沉默不語,眼鏡片反射著屏幕的光芒,下手奇準無比,手腕一搖就是一個麻花大坐,半管血唰地就掉沒了。小鐵更非善類,白人的“葵花連”又快又狠,但他是個話癆,本該屬于白人的戲份全被他那張破車嘴給搶了。

“小樣兒的,欠揉!”

這是白人用近身投把大蘇聯(lián)給摔倒了。

“蹦過來呀,我嚎不死你!”

“嚎”是“嚎呦根”在縣里的簡稱,這意味著白人要發(fā)那招舉世聞名的升龍拳了。

一個高中生、一個小學(xué)生,一個沉默、一個話癆,各有千秋,難分伯仲,我們看得心悅誠服如醉如癡。一下午就跟那半管血似的,唰地就掉沒了。

可這樣的激情對決,只維持到夏天,那個高中生突然就不來了。據(jù)說他家不在縣里,在下面的農(nóng)場,因為打游戲沒考上大學(xué),只好回家種苞米了。

沒了大蘇聯(lián),白人也寂寞寥落。只要小鐵一投幣,大家都往后閃,他那張破車嘴也只能對著CPU(主機)毒舌了。

“小樣兒的,欠揉!”

“蹦過來呀,我嚎不死你!”

然而連小鐵也嚎不下去了。他家的炸麻花兒在年前生意最好,可惜一個油點迸起一簇火星,大火在夜空下像一群金色的獅子亂舞,等到天亮鋪子被燒落架了。那時小鐵的個頭已經(jīng)躥起來了,便輟學(xué)不念,到縣客運站門口蹬“倒騎驢(人力三輪車)”,三塊錢一趟,風雨無阻,補貼家用。

好在小恒發(fā)江山代有才人出,很快又湊齊一批高手,門庭若市依舊,興高采烈依舊,無論小鐵還是高中生都被忘在腦后。偶爾,后屋鉆進一個嘴角毛茸茸的大個子,也不投幣,也不搭話,默默站在人堆后面,沒頭沒尾看了幾局,掉頭就走。那輛三塊錢全縣滿地趟的倒騎驢,在他胯下嘎吱作響。

《街霸Ⅱ》讓老板結(jié)結(jié)實實掙著錢了,激起了雄心,不但連進幾臺新機,還扒掉前后屋擴建,頗有趕超大恒發(fā)的意思,只可惜二中飄來的廁所味依舊。

新進的機子里有《野球拳》,其實就是和CPU猜石頭剪子布,只不過CPU是真人版的女郎,而且可以選擇主婦護士鋼琴師等身份設(shè)定。猜輸了,投幣;猜贏了,CPU就一件一件往下脫衣服,吸引著縣里那些進入青春期、頭發(fā)染成黃色的家伙。于是小恒發(fā)經(jīng)常會發(fā)生這樣的對話:

“瞅誰呢?”

“瞅你呢!”

“不服???”

“服你媽!”

一言不合,出去單挑。老板不賣幣子了,跟我們一起出去看這場真人街霸。

但見倆人立在臭烘烘的胡同里,都不動手。“干支黃瓜架子!”老板表示不滿,卻沒回屋的意思。我們捂著鼻子,也不耐煩。

倆人騎虎難下,只好向?qū)Ψ綋溥^去。再加地上一雙影子,好像四個人抱在一起跳舞。開始見血了,老板張嘴看著,我們也抻起了脖子。

倆人都停住了,臉上是血,身上是灰,地上那雙影子氣喘吁吁。

“你要牛逼就別走!”一個咬牙切齒走了。

“你快走吧,”老板勸另一個,“他找人去了?!?/p>

剩下一個原地轉(zhuǎn)了幾圈,拍拍身上灰,“我他媽也找人!”也咬牙切齒走了。

地上那雙影子在相反的方向上消失了。小恒發(fā)門口只剩一團腳印,幾點血漬。老板沒過足癮,也只能回去賣他的幣子。我們繼續(xù)吞食我們的天地,喊殺震天,一切照舊。

有那么一次,也是胡同里的真人街霸,一個抄起磚頭往對方臉上拍。等磚頭落地,倆人都愣住了。老板很滿意,領(lǐng)著我們齊聲叫好。另一個只得發(fā)狠,亮出一柄三葉甩刀。

老板沒叫好,也不拉架,只是喝道:“不準動刀!”

我們也跟著喊:“不準動刀!”

結(jié)果當然是動刀了。刀子亮出來若不比畫一下,在縣里會很沒面子,比被捅一刀還難受。只是這一比畫,就把刀子比畫到了腦袋上。

我當時很害怕,又舍不得走,就躲在老板身后。從我的角度看,刀子好像插在了太陽穴上。那人歪著頭,一只手攥住刀把,另一只手在空中撲棱,像一只沒宰透的雞,在地上亂轉(zhuǎn)。

另外一個愣了愣,一溜煙兒跑了。被捅的那個居然還能說話:“他跑哪兒去了?”

我們大駭,老板也說不出話,只往西邊指了指。那人迎著斜陽沒走幾步,一頭栽在胡同里,手上還攥著刀把。

老板緩過神,正要關(guān)門大吉,救護車呼嘯而至。

“是我打的120,”老板娘說,“最見不得動刀子,我弟弟就是被人捅死的?!?/p>

120開走了,110又開進來了。動刀那個沒抓著,反倒封了小恒發(fā),順便沒收那臺《野球拳》,理由是“非法傳播淫穢音像制品,毒害教唆未成年人犯罪”。

老板好一番打點人情,才贖回《野球拳》,重新開業(yè)。出了不少血,但他沒怪老板娘,只嘟囔“以后再也不讓那幫黃毛進來,來一個往外踹一個”。

經(jīng)此重創(chuàng),生意一落千丈。大恒發(fā)又連進《侍魂》和《拳皇》,小恒發(fā)越發(fā)顯得過氣了。

來的人少,并非全是壞事。至少老板娘感覺不錯。以前來的那幾個黃毛,一邊猜《野球拳》,一邊瞄她那雙腿?,F(xiàn)在都攆沒了,只剩我們這些沒長開的小子,她可以放心大膽在家洗頭,對著鏡子摘下耳環(huán),哼唱“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多年后我看了那部《霸王別姬》,才知道這首老歌叫《當愛已成往事》。

她卸下妝,叫老板往盆里添熱水,慢慢彎下腰,剛一沾水就喊燙。

“燙根毛兒!”他往她頭和肩上抹海飛絲。

她大笑,吊帶背心都濕透了,滿地的水,滿屋的海飛絲泡泡,完全當我們不存在。

連笑帶鬧洗完了,她撩開一頭濕發(fā):“今晚我不做飯了?!?/p>

他看著鏡子里戴耳環(huán)的她:“今晚我也不做?!?/p>

“你去買串兒吧,我頭發(fā)濕,不想出去?!?/p>

“敗家娘們兒?!彼χチ?。

她的頭發(fā)還沒干,烤串兒已經(jīng)捧回來了,油滋滋地綻放,像一大束肉感的花。還有啤酒,兩口子上炕對瓶吹。他脫光膀子,見我們還不走,便打著酒嗝罵道:“都給我滾,再不滾就停電?!?/p>

“停電就退幣!”我們一起喊。

“這幫小癟犢子?!?/p>

他笑著躺下吹電風扇,吹著吹著,就吹出了鼾聲。她把轉(zhuǎn)速調(diào)成微風,來后屋跟我們打《街霸Ⅱ》。

她選了誰都不選的中國妞,身上沒有油煙味兒,只有海飛絲的味兒。我們都打得很賣力,可一襲藍裙的中國妞在半空騰挪幾下,就沒了興致,呆呆站在角落。

她面無表情,點上一支煙,往《野球拳》的機子叮叮當當投下一串幣子,讓代表CPU的女鋼琴師頻解衣衫。她冷笑一聲,長吐一口煙,關(guān)掉電源,屏幕里的世界灰飛煙滅。

“趕緊回家。”她板下那張好看的臉。

“幣子咋辦?”我們問。

“每人退十個?!?/p>

十個幣不少了,我們怕她反悔,揣兜里趕緊走。前屋的風扇來回吹著,他鼾聲如雷。她一臺一臺關(guān)機,胡同盡頭的小恒發(fā)也跟著一點一點暗下去了。

生意繼續(xù)往下跌,老板一邊抱怨“都是二中那廁所給妨的”,一邊試圖挽回頹勢:砸血本進了臺水果機,閃閃亮亮一個彩燈,轉(zhuǎn)到蘋果吐五個幣,轉(zhuǎn)到西瓜吐三十個,對于買幣子的和賣幣子的都是純粹的賭博。他太心急了,把中獎難度調(diào)到最高,無論我們怎么投幣都有去無回。

這臺新水果機在小恒發(fā)的角落空轉(zhuǎn)著彩燈,眼看又要淪為一場寂寞,直到那個中年男人坐在它面前。我們都很奇怪,因為他的皮鞋一塵不染,黑西裝筆挺合身,白襯衫也掖得一絲不茍,簡直是個機關(guān)干部之類的人物,根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

老板不知對方來路,笑著敬了支煙,那人擺擺手,買了十塊錢的,四十個幣子摞成四摞,碼在水果機前。搬一張凳,正襟危坐,投一個幣,拍了一下木瓜的按鈕,彩燈飛轉(zhuǎn)起來。我們都看著,以為來了不世出的高人,彩燈卻毫不客氣地落在香蕉上。他再投一個,還押木瓜,又落到橘子上。我們難免失望,不再理他,繼續(xù)我們的《街霸Ⅱ》。彩燈不停飛轉(zhuǎn),嘀嘀響著,像只貪婪的蜜蜂。他點上一支煙,漠然地對著屏幕,一直拍木瓜,像是跟這種水果過不去。四摞幣子變成三摞,兩摞,一摞。最后一個幣,最后一次拍木瓜,彩燈慢慢落在了葡萄上。他起身就走,外面響起一陣馬達:他原來還是個騎摩托的。

老板在水果機前蹲下來,從里面掏出四十個幣,十分快意。

第二天這人又來了。還是十塊錢的幣子,碼成四摞,正襟危坐,面無表情,依舊拍木瓜,輸完就走。老板徹底失去敬畏,非但不再敬煙,背后還追加一句“傻逼”。

那陣子這人成了常客。因為只押木瓜,我們給他起外號“大木瓜”。有一天大木瓜竟押中了,中的就是木瓜,越中越多,四摞變成八摞,十八摞,二十八摞。老板在旁邊歪歪嘴。

可無論輸贏,大木瓜只默默抽他的煙,對著屏幕出神,一個幣接一個幣往里投,投完就拍木瓜,仿佛機械地在完成某種儀式。煙灰落在西褲上,也只伸手一拂了事。白襯衫高高地挽起袖口,露出一截青筋暴跳的腕子。

“別弄臟了,”老板娘看不下去,板著臉遞來個舊茶缸,“往這里彈吧?!?/p>

老板瞪了自己老婆一眼。

那人接過茶缸,輕輕放在地上,繼續(xù)押他的木瓜。

這時進來一個小姑娘,徑直走到水果機前,站在那男人身旁。

“爸,該回家了?!毙」媚飳χD(zhuǎn)的彩燈說。

那男人撿起茶缸,幣子都放進去,遞給老板:“等我再過來的?!?/p>

父女倆一前一后出去了。又是一陣馬達聲。

老板很不屑,一茶缸的幣子往桌上一摔。我們卻面面相覷,因為那小姑娘可是學(xué)校里的三道杠,和我們同年不同班。她有沒有認出我們?會告老師么?老師會找家長么?我們被這些問題折磨一夜,第二天提心吊膽去學(xué)校,偏偏又撞見她,戴著三道杠登上主席臺,都嚇壞了,以為是要在全校面前揭發(fā)我們,誰知只是例行公事領(lǐng)唱國歌而已。

魂不附體地挨過這一天,老師的教鞭也確乎沒抽到我們的手心上。第二天還是如此。我們又迫不及待繞過二中廁所,翻墻跑去小恒發(fā)了。

結(jié)果那位大木瓜又坐在水果機前,碼了幾摞幣子,賭到女兒放學(xué)又來找他。

她的三道杠摘下來了,紅領(lǐng)巾也不戴,對著炫目的水果機發(fā)呆,全然沒了在學(xué)校里的氣勢。大木瓜輸?shù)羲袔抛?,反倒很放松,像是完成了儀式,騎著摩托帶女兒回家。

“當媽的呢?”老板娘搖頭嘆道。

“咋的,心疼了?”老板拉下一張馬臉,“要不你去給當媽?”

“滾!”

考完期中試,語文老師給我們讀全年級的范文,《我的媽媽》,作者就是那位三道杠,開篇即云:“媽媽不在了,我和爸爸都很想念她?!?/p>

期中考完就是期末,再往后就是小學(xué)升中學(xué)。小恒發(fā)愈發(fā)敗落,老板越發(fā)頹廢,整天躺炕上抽煙,機子壞了也不管,估計連自己壞了都懶得修,簡直是縣城里躺平者的先驅(qū)。

縣里又開了好幾家街機廳,花樣多,幣子又便宜,把大恒發(fā)都快頂黃了。偶爾再鉆那條胡同,那扇鐵皮門已經(jīng)上了鎖,“恒發(fā)電子歡樂大世界”的字跡模模糊糊,往門上踹一腳,我也就悻悻回去了。

滿嘴臟話的老板和板著小臉的老板娘去了何方,沒人知道,沒人在乎。

只要不是“滾回洗頭屋”就好。

從大學(xué)放假回縣里,網(wǎng)吧如雨后春筍,街機廳茍延殘喘,大恒發(fā)已經(jīng)變成了水果批發(fā)點。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三國演義》這開篇詞用在我們縣的電玩江湖可謂分毫不爽。

再過十年,我回國探親,去縣公安局補辦第二代身份證。剛好路過二中,拐進去一看,教學(xué)樓是新的,主席臺是新的,老師學(xué)生全都是新的。常年發(fā)臭的廁所沒了,半截圍墻沒了,后面那條小胡同也沒了。或者說它們其實還在,只是幻化成了新建的塑膠足球場而已。

我踩著鋪滿黑膠粒的假草,遠看那群孩子追逐一個皮球,好像在陽光下捕風捉影。從童年到少年,我不覺得有太多值得懷念。那只是一段臭烘烘的時光,充滿了打打殺殺的電子音??删瓦B這,也沒了。

我這人大概什么都不曾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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