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人民影院
一
小時候看電影分兩種:一種學校包場,自己不花錢,《開國大典》《焦裕祿》均屬此類;另一種是港臺片,自己花錢買票,比如李連杰的黃飛鴻和周星馳的唐伯虎。
電影分兩類,看的地方只有一處,就是人民影院,一棟灰色的四方建筑:四方是有棱有角、毫無變通的四方,灰色則是干巴巴的、水泥墻的灰色。遠遠望去,當天杵地一大坨水泥塊兒,門臉上漆著四個朱紅大字:人民影院。
影院的墻上掛著個大喇叭,夏日黃昏,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那喇叭里冒出來:
“各位觀眾,今晚七點我院上映港臺動作片《凌凌漆大戰(zhàn)金槍客》,票價兩元,學生半價,歡迎觀看?!?/p>
那時我正和爸媽圍坐在飯桌上。凌凌漆大戰(zhàn)金槍客?聽得心里發(fā)癢,想馬上跑到人民影院??砂謰尣淮饝?。他們討厭和“港臺”沾上邊的那些東西,包括但不限于電影、電視劇和卡帶。
二
那喇叭里的女人聲音,我一直念念不忘。不是因為多好聽,恰恰相反,像“凌凌漆大戰(zhàn)金槍客”這么誘惑的名字,讓她一讀就沒了頓挫,少了起伏,枯木般了無生氣。每次路過影院,我都在門口徘徊,打量每一個出入影院的女人的臉,試圖把那枯木般的聲音同一張實實在在的臉聯(lián)系起來。可那些臉年輕、活潑、漂亮,沒有一張像會發(fā)出枯木般的報幕聲。
我一直沒弄清給人民影院報幕的究竟是誰。一點線索都沒有。
夏日落雨,她的聲音從雨霧穿越而來。春天起風,就像風箏一樣飄蕩。有時風大,聲音做的風箏也難免脫了線。我看家里的掛鐘,明明已經六點,卻聽不見女人的聲音。站在院子里也聽不見,只有春風招搖而過,搖得院里的櫻花樹瘦了一圈,地上的粉色厚了一層。我想,難道今天黃飛鴻不踢無影腳了?畢竟連踢一個月,黃師父踢不累,我們也看累了?;蛘?,是她今天病了?可她那聲音風吹不動雨打不濕,怎么會說病就病……豈容我多想,又是一陣春風,女人的聲音挾著櫻花悠然而至:
“各位觀眾,今晚七點我院上映國產故事片,《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張藝謀導演,鞏俐主演,票價一元,歡迎觀看。”
什么?搖到外婆橋?國產故事片?沒意思,難怪才一塊錢的票價。
多年后在芝加哥市的圖書館,翻到一部國產電影的DVD。鞏俐的紅唇,李保田的墨鏡,我撫摸著它的封面,默念著“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如此鄉(xiāng)愁詩韻的名字,誰會想到居然是一部黑幫片。
三
讀高中那會兒滿大街都放席琳·迪翁的《我心永恒》,人民影院連放一個月的《泰坦尼克號》,就倒閉了,用縣里人的話講就是“黃了”?,F在想來,那簡直是回光返照。
在我們縣,誰和誰談戀愛沒談成,就說“他倆談對象談黃了”。誰和誰婚外戀沒婚外明白,就說“他倆搞破鞋搞黃了”。誰家開小吃鋪沒開明白,就說“他家飯店黃了”。誰家豬沒養(yǎng)明白,就說“他家豬黃了”。誰家單位快倒閉了,就說“開不出資,肯定他媽黃了”??傊@“黃”字一到我們縣人嘴里,就變得氣象萬千,吞含了一切的負面、一切的不如意、一切的哀傷。人民影院,就這么黃了。
再也聽不見那女人的聲音了??菽疽埠茫藷o生氣也罷,那大喇叭一下子沉默了。好似原本一個整天講話的人,突然被扼住了喉嚨。
可人民影院的建筑依舊當天杵地。我站在它面前,不覺得它有多高大,只發(fā)現自己很矮小。大喇叭還掛在水泥墻上,依舊高高在上。抬頭望去,有一口洗衣盆那么大。它沖著比水泥墻還鉛灰沉重的天空,大張著嘴,好像隨時要咆哮??墒俏铱戳税胩欤€是默不作聲,就這樣永遠緘默:不是喇叭后的女人病了,也不是黃飛鴻踢不動無影腳了,是人民影院黃了。
可人民影院只是黃了,它并沒有死。高三那年,縣里跟江對岸開通口岸,突然來了一個文化交流團,敲鑼打鼓進駐了人民影院。我一聽什么交流什么團就倒胃口,何況又是高三,就沒去湊那熱鬧。結果人民影院里跳了一春天的舞,三十塊一張票的那種舞,童叟無欺。之前是“外婆橋”,現在是“文化團”,我又被名字擺了一道,后悔死了。
等我讀了大學,文化交流團也不跳舞了,繼續(xù)南下。
人民影院,那灰色的水泥建筑再一次人去樓空。
好在縣里又招來一幫南方人——縣里不管南方人叫“南方人”,叫“南方仁兒”——不但有錢,也能折騰,挖礦的挖礦,炸山的炸山,洗浴的洗浴。人民影院被囫圇包給一個南方仁兒。灰色的水泥建筑,對著天空永遠沉默的大喇叭,搖身一變成了“南國娛樂城”?!叭嗣裼霸骸彼膫€朱紅大字,也被白漆涂掉了。因為字太紅太大,據說用了整整兩桶漆。可惜南方仁兒來得快,去得更快,于是人民影院再一次空了,徒留一道厚厚的白漆,活像狗皮膏藥,貼在腦門兒上,再也摘不掉了。
四
再后來就出了國,兩張機票把父母接過來,一家三口在飯桌上嘮閑嗑。母親說她在縣里每天都踢毽子。我問在哪兒踢。她說就在人民影院門口踢。
不消說,這人民影院是一直黃著了。據說國內早就把影城開到國外,讓世界也見識見識我們票房動輒幾十億的國產大片。可為啥我們縣至今沒有一個能坐下來看電影的地兒呢?刷慣了手機和平板電腦的縣里人,還記得坐電影院里啥感覺么?
得,我不過是個出去回不來的書呆子,縣里人自有縣里人的活法,我這一問恐有不食肉糜之嫌。
飯桌上,我夾起一塊母親煎的刀魚,細細地嚼著。三口人圍坐在一起,這場景何其諳熟。我放下筷子,回到往昔的夏日,傍晚六點,雨后初霽,人民影院水泥墻鉛灰凝重,喇叭后面一張陌生女人的臉,她的聲音躍過彩虹,踏著櫻花,準時準點,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