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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在黃昏中

故鄉(xiāng)在黃昏中 作者:佛劉


故鄉(xiāng)在黃昏中

接近黃昏的時候,趙明輝終于在離村莊不遠的那個路口下了汽車,他抬眼看了看黃昏中的村莊,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

路過自己家那塊玉米地的時候,趙明輝特意放緩了腳步。這塊地應該是趙明輝最喜歡的一塊地了,一來離家不是很遠,二來土壤最為肥沃。早些年,趙明輝曾因為有這樣一塊土地而自豪。但現(xiàn)在映入趙明輝眼中的玉米地卻是一幅荒蕪的景象:雜草無邊地蔓延,仿佛雨后的春筍,更讓趙明輝失望的是那些玉米秧子,枯黃無力,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

父親說的應該就是這了。一周前,父親曾在電話里有些生氣地對趙明輝說,你要是不想種地,就及早把地讓給別人,要種就好好地種,這樣半死不活的樣子,我看著難受。

趙明輝理解父親話里的意思,一個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人,對土地的那種關心已經(jīng)深入骨髓。雖然自從母親去世,趙明輝就生硬地剝奪了父親繼續(xù)勞作的權利,但是他無法剝奪一個老人對土地的關注。趙明輝在電話里惶惶地說,爹別著急,我最近就回去看看。

回家看看是趙明輝前幾天就計劃好了的,原因是兒子慶華的親事。老婆紅葉說,對方已經(jīng)催了好幾次了,要求這個月把親事定下來,要不就各奔東西。趙明輝知道對方的意思,這事慶華已經(jīng)拖了一年了,不是慶華不喜歡那個女孩,而是慶華不愿意回家來,但是女孩的父母又不愿意把唯一的孩子放出去。女孩的父親開了一個水果采摘園,家境還算殷實,僵來僵去,也沒有一個定論,看來對方拖不下去了。

看著那一片衰敗的玉米地,趙明輝的血一下子就涌向了腦門。在這之前,趙明輝也曾多次給紅葉打電話,詢問家里莊稼的情況,紅葉都說好著呢。趙明輝沒想到,這就是紅葉嘴里的好莊稼。

院門虛掩著,鐵質的大門還是兩年前趙明輝特意安裝的,一來氣派,二來也防人,老婆一個人在家,不得不替老婆著想啊。

放下行李,趙明輝里里外外幾個屋子看了看,都沒有紅葉的影子。正猶疑時,大鐵門卻響了,紅葉和玉敏有說有笑地走了進來??吹节w明輝,她們都驚訝了一下,但馬上又都恢復了原來的模樣。紅葉嗔了趙明輝一眼,笑著說,回來也不說一聲。趙明輝說,不是你讓我回來的嗎?還怪我。紅葉說,怪我,都怪我,你先歇會兒,我做飯。

玉敏說,我就不打擾你們了,久別勝新婚呢。

紅葉說,去你的,都多大年紀了,還新婚,不要個臉。

玉敏說,輝哥,有空去我們家坐坐,建偉也回來了。

看著玉敏一扭一扭的屁股,趙明輝腦門的血也慢慢地流了回來,不管怎么說,老婆一個人在家里,也不容易。

晚飯是烙餅、疙瘩湯,趙明輝最愛吃的飯食。話題很自然就轉到那片莊稼地上。紅葉瞅了幾眼趙明輝陰沉的臉色,才說,反正不管那塊地長勢是好還是壞,都不影響咱家的收入。趙明輝說,為什么?紅葉說,馬志勇說了,只要收秋后把土地承包給他,他都按最高的價錢補償。趙明輝說,我怎么不知道這事兒。紅葉說,你回來不就知道了,又不是什么要緊的事兒。趙明輝說,怎么是不要緊的事兒呢,這是莊稼人的臉面。紅葉說,現(xiàn)在說也不晚,又不是咱一家,再說了馬志勇是村支書,誰能不給他面子。

趙明輝放下飯碗,他忽然覺得這次回來好像與往日不同了,常年在外打工,這個村莊對他來說已經(jīng)多少有點陌生了。

心里雖然不怎么痛快,但趙明輝依舊沒有放棄和紅葉的溫存。久別不一定勝新婚,要交公糧卻是趙明輝心里最清楚的事情。

紅葉表現(xiàn)得似乎很配合,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異樣的味道讓趙明輝似曾熟悉。后來趙明輝禁不住問,你噴香水了?紅葉羞了臉不說話。趙明輝說,跟誰學的這些道道?紅葉把頭埋在趙明輝的懷里依舊沒吭聲。趙明輝說,是不是跟玉敏學的?紅葉說,你管那么多干什么,還不是讓你喜歡。

這樣的話紅葉以前也說過,但現(xiàn)在的感覺卻與以前大不相同了。畢竟都是五十歲以上的人了,那些浪漫也好,情調也好,已經(jīng)不適合他們的心境了。

紅葉也去打工了,是村支書馬志勇的蔬菜加工廠。這倒有些出乎趙明輝的意料,他沒想到馬志勇會辦企業(yè),也沒想到紅葉竟然在家門口就可以打工了。怪不得那些莊稼都顧不上收拾了。

紅葉說,馬志勇招了很多女工呢,她一報名,馬志勇就批準了。

話題接著轉到慶華的親事上。紅葉有些憂郁地說,慶華也不小了,跟他一般大的小青年都當?shù)?,慶華怎么就不能讓咱們省點心?錯過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趙明輝嘆口氣,其實他和紅葉是一樣的心情,他也曾想過,一旦有了孫子,他就回歸故里,一邊看孩子,一邊照顧老爹。可是慶華根本不跟他們溝通這些,每次問起,總是說還沒玩夠呢。都二十五歲的人了,還能玩到什么時候?都說兒大不由娘,尤其遠離父母,還不知道會瘋到什么程度。

在紅葉的慫恿下,趙明輝撥通了慶華的電話,那邊很嘈雜,男男女女的聲音夾雜在一起。慶華有些不耐煩地說,爸,怎么了?趙明輝說,不怎么,爸爸就不能給你打個電話嗎?

慶華說,我這邊很忙。趙明輝說,忙也得聽我把話說完。慶華說,你快說。趙明輝說,定親的事你想得怎么樣了?慶華說,怎么又是這事?趙明輝說,人家那邊一直催呢。慶華說,我不想回去,我不想重復你們的人生。趙明輝說,什么叫重復我們的人生,我們的人生怎么了?慶華說,我不想現(xiàn)在跟你們探討這個問題,我有自己的打算。那對方怎么回復?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電話忽然就斷了。趙明輝看看紅葉,紅葉也正在看著他,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把頭轉向一邊。良久,紅葉才說,當初讓他出去闖蕩就是錯誤的。趙明輝說,錯誤倒也說不上,人各有命,他愛怎么就怎么吧?

你說得輕巧?紅葉把后背甩給了趙明輝。

睡覺。屋子里一時黑下來,仿佛給這樣的氣氛尋找一個掩飾的借口。

似睡非睡的時候,趙明輝聽到大鐵門似乎響了三下,他問紅葉,紅葉說,風吹的吧,我怎么沒聽到。

吃罷早飯,紅葉去上班了,趙明輝提著兩瓶“汾酒”去看父親。

父親的住處離他家不遠,在村子的中間,也就是老房子比較集中的地方。這些年,大家蓋房子都喜歡往村外挪,挪來挪去,村莊似乎變大了,可是中間的那些老房子卻空了。有一次趙明輝看報紙,上面說某個城市即將成為鬼城,趙明輝想,這些村莊以后難說不成為鬼村,可是被關注度卻差遠了。這幾年各鄉(xiāng)各村都在積極地改造,也曾傳說村莊要撤村建鎮(zhèn),當初趙明輝還很抵觸,他覺得還是這些散落在各處的村莊才有鄉(xiāng)村的味道,這些年一些地方的鄉(xiāng)村改造已經(jīng)把鄉(xiāng)村的味道改沒了。趙明輝覺得很可惜,好在自己的村莊還沒有動靜,讓趙明輝多多少少有一點點的慶幸。

父親在打掃院子,看見趙明輝進來馬上停下手,說,你回來了?

嗯,趙明輝認真地打量了一下父親的表情。雖然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但是父親這幾年并沒有迅速地衰老下去,在精神頭上甚至比母親在世的時候還要好一些。

那塊地看了嗎?

看了。

臉上掛得住嗎?咱老趙家種地這么多年,還沒讓別人笑話過。

也不是紅葉不好好打理,是秋后那塊地就要承包給馬志勇了。

為什么?父親忽然怔住了。

我也說不清楚,可能是大勢所趨吧。

什么意思?

這個,爹,我常年不在家,紅葉現(xiàn)在又上班,再說了,靠種地,什么時候也富不了。

誰說的,早些年,你老爺爺那一輩子不就是靠種地才富甲一方的。

時代不同了,不一樣了。

有什么不一樣了?我看是你們的心浮了。

趙明輝低了頭。

你們要是真種不了,還有我這把老骨頭呢,兩畝三畝也沒問題。

不是這個意思。趙明輝隨著父親走進屋子,把酒放在桌子上。自從母親去世,趙明輝就下定決心不讓父親下地了。他怕父親寂寞,就把房子東邊原來是豬圈的地方填平了,然后交給父親打理。父親也很認真地對待那一小片土地,每年的瓜果蔬菜都吃不完?,F(xiàn)在那片小菜地依舊旺盛著。用父親的話說,地旺,人就旺。

話雖這樣說,如今家里只剩下父親和老婆,哪里還有旺盛的跡象?

我總覺得吧,萬變不離其宗。父親坐在炕沿上,點起一根煙,然后說,你爺爺就跟我說過,社會再怎么改變,土地還是需要人來耕種的,有一塊自己的地,日子就過得踏實。

趙明輝在心里笑笑,卻并不反駁,父親的老腦筋,他可是早就領教過了。

父親繼續(xù)說,每次路過東頭那塊玉米地,我的臉就燒得慌。

我下午就去把地里的草都拔掉。

拔一時不能拔一世啊。

趙明輝看著父親花白的胡子,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慶華還好嗎?也不知道給我打個電話,這孩子。父親接著說。

還可以吧,回頭我說說他。

就是啊,不能看到外面的大世界,就把爺爺忘了。

越來越不像話。趙明輝附和道。

以后回來看看就可以了,就別買什么酒了,有那兩個閑錢,給我孫子買房吧。

不差這一點。

那些地你們是真的想承包出去?父親問。

只要價錢合適,總比荒著好一些吧。

馬志勇那小子有野心呢。

就村里這點小天地,他能有什么野心?

不說他了,父親沉默了一下,又說,老讓你媳婦自己在家,我看也不合適,土地承包出去,你就帶她一起出去打工吧。

有她在家里,不是還能照顧一下您嗎?

我不用照顧,我的意見你自己想想。

知道了,爹。

午飯紅葉也沒回來吃,趙明輝打了一個電話,紅葉說,蔬菜廠管飯,能省一頓算一頓吧,并囑咐趙明輝一定要吃點熱的。紅葉雖然這樣說,趙明輝還是覺得有些百無聊賴,他簡單地熱了一下饅頭,又從咸菜缸里撈了塊芥菜疙瘩,切成塊,便大口嚼起來。

從紅葉的口氣里,趙明輝可以感覺到,馬志勇的蔬菜加工廠可能還不錯。在趙明輝的心里,他從來也沒真正看得起過馬志勇。小時候他們是同學,雖然最后殊途同歸,都沒有走出村莊這個圈子,但是后來當趙明輝在外面一個月也能掙幾千塊的時候,他馬志勇卻還是待在家里研究莊稼。兩年前,大隊的老支書退下來,馬志勇才有了當支書的機會。當時他曾來趙明輝這里拉票,說他當上村支書要如何如何,但是兩年過去,他承諾的自來水工程還沒有一點影子,更別說硬化村里大街小巷的路面了,倒是自己的蔬菜加工廠像模像樣了?,F(xiàn)在的人,從來都是說一套做一套,現(xiàn)在趙明輝多少有些后悔投給馬志勇的那一票了。

吃過午飯,趙明輝小憩了一會兒,后來他還是決定去把村東頭那塊玉米地的草拔了。都說以地看人,他趙明輝無論從哪一方面講也不是一個懶惰的人。

趙明輝找了草帽,又拿了鐮刀,走出家門的時候,又覺得應該戴上一副手套。這些年在外打工,他知道戴著手套對付那些野草更容易一些。

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那些用過的舊手套。趙明輝想,不在家里待著就是不行,連家里的東西放在哪里都摸不著門道了。他打開衣柜,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袱,那里面有趙明輝以前從單位拿回來的勞保手套。他打開包袱,抽出一副嶄新的手套。跟著手套一起彈出來的還有一團塑料東西,開始趙明輝并沒有注意,當他把那團東西放回包袱的時候卻怔住了—竟然是幾個疊加在一起的避孕套。避孕套的包裝很陌生,趙明輝和紅葉以前也用過這些東西,還都是趙明輝從外面免費的地方拿回來的。很顯然,這些避孕套不是趙明輝拿回來的。

趙明輝一下子坐在炕頭,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里好像忽然間出現(xiàn)了許多的熱線,先是一根,接著便是兩根、三根、無數(shù)根,很快趙明輝頭上的汗水就開始往下流。趙明輝覺得自己可能很快就要燃燒了。

等前心后背的汗水濕透上衣時,趙明輝也清醒過來。趙明輝自言道,不會吧?

趙明輝想起昨夜紅葉的香水味,以前的確是沒有的,看來自己沒在家的這些日子,自己在變,紅葉也在變,只是紅葉的變化如果是真的,那是自己所沒想到的。

趙明輝決定不戴新手套了,他把包袱又恢復原狀,他想用事實來證明自己的猜測。

不戴手套,拔草果然就吃了不少苦頭。那些草因為生長的時間長了,根莖都有了勁道。趙明輝也想用鐮刀,可是用鐮刀不能斬草除根,最好的辦法就是用手拔。好幾次,都因為草勒得手疼而不得不停下來。

接近黃昏的時候,趙明輝把玉米地里的草也拔了一半了??粗话蔚舨莸哪且话胗衩椎?,趙明輝覺得,不僅自己舒服了,連那些玉米們肯定也舒服了。趙明輝想,這才是莊稼地應該有的樣子,要不父親也不會看不過眼去。

回家的路上,一輛桑塔納轎車忽然停在趙明輝的身邊。趙明輝正遲疑著,卻有人將車窗搖下來,趙明輝看到一張熟悉的笑臉,是建偉。

走,上車。建偉說。

兩步道,別臟了你的車。

看你說的哪里話,你等著。建偉把汽車停在路邊,然后從車上走下來。

趙明輝和建偉象征性地握了一下手。當年,他和建偉是最早出去打工的兩個人,雖然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成績,但是在外面能站穩(wěn)腳跟,也說明了兩個人的能力。

建偉掏出一盒“芙蓉”說,來一根吧。

趙明輝擺擺手,他已經(jīng)戒煙多年了。

兩個人在馬路邊蹲下來,黃昏的田野中依舊熱乎乎的,一些蚊蟲開始有意無意地靠過來。

我聽玉敏說你回來了,怎么,不出去了?趙明輝問。

我原來的那個單位黃了。建偉說。

怎么會呢?

你還不知道現(xiàn)在的市場,很多人都重新找工作去了。

當初你們那個單位多么紅火。

也是呢,可是說不行也快。本來我還想再去其他單位找個合適的工作,可是馬志勇請我回來幫他經(jīng)營蔬菜廠,我考慮了一下就回來了。

還可以吧?

還行,待遇和以前差不多,離家也近了。

馬志勇真想大干一場了?

我看他有這個打算,其實這些年馬志勇一直也沒閑著,他去過很多村莊,他說要改變農(nóng)村的面貌,沒有實體根本不行。建偉說。

他看得很準。

他說先把蔬菜加工廠辦好,然后以點帶面。他說,發(fā)展鄉(xiāng)村經(jīng)濟,首要的就是要用好村里的土地,那種單兵作戰(zhàn)的種植模式已經(jīng)不適應現(xiàn)在的發(fā)展趨勢了。

他的胃口好大。

我也感覺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你沒打算回來嗎?

我還沒想過。

有時候想一想,在哪里不是一樣活著。

是這個道理。

我先回去了,哪天去我家吃頓飯,我們再好好嘮嘮。

也好,回頭再定。

那我先走了。

看著桑塔納轎車搖搖晃晃地駛去,一種失落忽然涌上趙明輝的心頭,他知道每個人都在變化,只是不知道有些人變化會這么大。

黃昏快要包圍整個村莊的時候,紅葉才騎著自行車回到家里。

飯菜已經(jīng)做好了,看著擺好的飯菜,紅葉故作驚喜,我也能吃上現(xiàn)成的飯菜了。

趙明輝笑笑說,快坐下吃吧。其實紅葉說得沒有錯,這么多年,趙明輝做飯的時候還真不多??醇t葉坐下,趙明輝又說,跟我說說蔬菜加工廠的事吧。

紅葉說,那有什么可說的?咱就是干活。

你們都干什么活兒?

我負責包裝。

那些咸菜真能賣出去?

我看拉貨的車不少。

馬志勇還真有兩下子。

可不是嘛,村里人都夸他呢。說到這里,趙明輝看到紅葉的眼里發(fā)出了抑制不住的亮光。

都夸他什么?

夸他心里有數(shù),能帶大家伙一起致富。

他承包土地的打算也是想擴大種菜的規(guī)模?

可能是吧,他那么精明的人,誰知道他腦子里想什么高招。

好像你們都很喜歡他?

也不是喜歡,你自己可以看看咱村里的變化啊,他剛當村支書沒兩年,蔬菜加工廠就起來了,他曾經(jīng)跟我們說,要讓那些在外打工的人都回來跟他干呢。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也回來跟他干吧?趙明輝試探著紅葉。

你,紅葉抬頭看了趙明輝一眼,你恐怕不行。

為什么?

就你那脾氣,不服輸?shù)膭蓬^。

這么多年,我的脾氣早都沒有了。

我看一點也沒變,說瞪眼珠子就瞪眼珠子,我怕呢。

看你說的,我有那么恐怖?

紅葉笑笑繼續(xù)吃飯。

趙明輝說,我也想了,再過兩年,等給慶華買了房子,成了家,我們也搬到城里去住。

紅葉說,別做夢了,我可不想去,我覺得咱村里就挺好的。

讓你一個人在家,還真有點擔心你。

有什么可擔心的?小偷到咱家里,都得空著手走。

就怕把你偷走了。

偷走就偷走唄,你不正想換個年輕的嗎?

看你說的,口無遮攔。趙明輝看著紅葉的臉色,似乎覺得紅葉比以前有些伶牙俐齒了。你猜,我下午干什么去了?

猜不到。

趙明輝伸出手,你看。

趙明輝的手雖然洗了好幾遍,但上面的草汁似乎很難洗凈,況且有幾個手指頭上還留著草勒出來的紅印子。

你拔草去了?紅葉問。

是的,趙明輝點點頭,爹說咱的地讓他臉紅,我閑著又沒事,就干脆去拔草了。

我不是告訴過你,那塊地無論收成如何,馬志勇給的錢都一樣嘛,你真傻。紅葉拉過趙明輝的手看了幾眼,為什么不戴手套呢?

出門的時候沒想到,拔草的時候再想起來就晚了。

笨。紅葉嗔怪了趙明輝一眼。

你今晚上給我找一副手套出來,明天我還要拔那一半地的草。

算了,不拔了,受那個累。

已經(jīng)拔了一半了,不全部拔掉也不好看。

閑得你。紅葉開始收拾碗筷。

我遇到建偉了。

他啊,現(xiàn)在是蔬菜廠的廠長,牛著呢。

我覺得他回來很可惜。

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在哪里不是掙錢養(yǎng)家。

畢竟在外面闖蕩了這么多年。

老皇歷了,蔬菜廠有很多建偉這樣的人呢,都很吃香。

哦,社會真的變了嗎?

這不是咱老百姓該操的心。

我出去轉一圈兒。

黑燈瞎火的,有什么可轉的。

我想聞聞夜色的味道。話說出來,連趙明輝自己都伸了伸舌頭,臭拽。

鄉(xiāng)村的夜色的確是不同于都市的,天空澄凈,安詳,空氣里彌漫著草腥的味道,濕潤而使人難以忘懷。

對于村莊,趙明輝再熟悉不過了,可是現(xiàn)在面對著那些胡同和街道,趙明輝第一次感到有些陌生起來。時代更迭,歲月流逝,一種近乎鄉(xiāng)愁的東西正慢慢地涌入他的腦海。

走在村外的馬路上,趙明輝把村里適齡的男性都排除了一下。其實范圍也不大,在家的男性,比他趙明輝強的,紅葉能看上眼的,除了馬志勇,還能有誰呢?可是如果是馬志勇,他喜歡紅葉什么呢?半老徐娘,風韻都不存了。

在一個路口,趙明輝拿出手機撥通了慶華的電話,他覺得有必要把村里的變化跟慶華說一下,也許這樣會讓慶華把親事定下來。

電話里的慶華似乎有些不耐煩,未等趙明輝把話說完,就打斷了趙明輝的話茬。慶華說,爸,你說的情況我都知道,可是讓我回家跟那個女人過日子,我目前真的做不到。你告訴對方別等我了。

可是你爺爺還想抱重孫子呢。趙明輝說。

哎呀,你們別給我壓力好不好,人生就這么短短的幾年,我們不留遺憾就可以了。

你小毛孩子,懂什么叫遺憾!

哎呀,跟你沒法溝通。

那你告訴我,你什么時候成家?

三十歲以前,我肯定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案。

說得好。趙明輝未等慶華回話就氣呼呼地掛斷了電話,都說有其父必有其子,自己當初哪讓父親給自己操這么多的心了。

默默地回到家里的時候,趙明輝沒有忘記查看院門的門閂,一切似乎都是正常的。他想起昨夜大鐵門疑似的聲響,如果是那個人來,一定是覺察到了什么。趙明輝想,如果這幾晚,大鐵門不再響,那他的猜測就是對的。

一夜無話,趙明輝睡得很香。早晨起來的時候,趙明輝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那副雪白的線手套。

紅葉給他做了早飯,兩個雞蛋,外加油炸饅頭片。

這娘兒們還是不錯的。吃著饅頭片,趙明輝想,看樣子也不是想離開我的樣子啊。

父親來的時候,趙明輝剛剛收拾完畢。父親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爹,你有事?趙明輝有點心虛。

也沒什么大事?我就想問問你,那土地承包的合同簽了嗎?

還沒呢,不過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我在想,你說咱莊戶人家,把土地都交到馬志勇手里,那以后他不就成地主了嗎?

爹,沒你想象的那么嚴重,現(xiàn)在跟以前不一樣了。

你看,能不能給我留個一畝兩畝的。

爹,你就別添亂了,就你這年紀,好好輕松幾年吧,要不別人也會罵我不孝順。

我能行的。

這不是你行不行的問題,這是村莊的大規(guī)劃,我雖然不怎么喜歡馬志勇,但我覺得他的思路還是對的。

反正這事要慎重。

我知道了,爹。

送走父親,趙明輝坐在椅子上一時無語。他理解父親的心思,但是時代不同了,對他而言,別說土地,連村莊都想棄之而后快呢。

出家門之前,趙明輝沒有忘記打開柜子里的那個包袱,正如他所想的,那幾個疊加在一起的避孕套不見了。無論趙明輝怎么翻,也沒有找到。

盡管想象了很多的可能性,可是一旦真的成為事實,趙明輝還是有些無法接受。紅葉她,一個已經(jīng)五十多歲的老女人竟然還紅杏出墻。這一刻,趙明輝忽然想起爹昨天說過的話,莫非爹已經(jīng)聽到了什么風聲,或者在暗示他什么?

趙明輝不想再去拔草了,他覺得這個樣子再去拔草,即便不中暑,自己也會沒有力氣。

趙明輝沒有火冒三丈,昨天他就想了,即便真的是事實,他也不會像年輕人那樣大吵大鬧,或者痛打紅葉,如果那樣,就不是在外歷練多年的趙明輝了。

其實趙明輝在外面也曾遇到過向他表示好感的女人,但是都被他拒絕了,他覺得紅葉一個人在家里不容易,他不能做對不起紅葉的事情。還有在外面打工,就是為了掙錢,都亂花掉了,他回去后怎么向紅葉交代,所以這么多年,無論什么樣的艷遇,他都是躲得遠遠的,對一個男人來說,已經(jīng)相當?shù)牟诲e了,只是他沒有想到紅葉,竟然變得有些陌生了。

想了半天,趙明輝也沒想出一個完美的辦法,這種事說破就得分道揚鑣,而保持沉默,只能讓別人笑話他戴了綠帽子還蒙在鼓里。

趙明輝覺得自己的腦袋都要炸了。紅葉的香水味,玉敏一扭一扭的屁股,這個世界,連一點干凈的地方都沒有了嗎?

趙明輝決定去馬志勇的蔬菜加工廠看看,建偉回來當廠長,紅葉口口聲聲說那里好,見鬼了。

馬志勇的蔬菜加工廠離村莊不近,鬼才知道他怎么會把廠址選在那塊無人耕作的鹽堿地上。如今那里已經(jīng)豎起了彩涂板廠房,周圍也種上了一些花草和樹木。

站在大門口,趙明輝沒有進去,他也沒打算進去,他只是那么瞄上一眼就知道這個廠子是不是有發(fā)展前途??吹贸鲩T衛(wèi)很正規(guī),廠房內(nèi)外也很干凈、很有序的樣子。

趙明輝不得不佩服馬志勇的眼光,在他們村莊,除了地多,還真找不出有特色的東西來,發(fā)展蔬菜,然后深加工,的確是一條不錯的發(fā)展之路。說不定幾年之后,村莊真的像紅葉說的有巨變呢。

回來的路上,趙明輝多少有些惆悵,自己在外面混了這么多年,除了給家里增加了一點財富之外,給這個村莊帶來了什么呢?不僅沒有帶來什么,還把老婆賠了出去。這日子混得!

按照紅葉的意見,趙明輝找到了媒人。聽完趙明輝的感謝,媒人有些惋惜地說,你家慶華會后悔的。這么好的人家,你家慶華還想找個什么樣的?

兒大不由爺,我們也沒有辦法啊。趙明輝說。

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讓人想不通。媒人一邊搖頭,一邊說,我再給你們一個月的時間,人家那邊也喜歡慶華呢。

好,好。趙明輝千恩萬謝地說,心里卻想著,人生或許本就難免殘缺吧。

夜里,趙明輝和紅葉又溫存了一次,不過這次趙明輝顯得心事重重又力不從心,直到紅葉問他是不是累了時,趙明輝才說了父親的事。紅葉說,老人的思想就是保守,這么大年紀了,安安靜靜地過幾年輕松日子有什么不好?趙明輝說,我也這么說呢。你說,咱的地還承包給馬志勇嗎?紅葉說,都說好了的,中途變卦合適嗎?趙明輝說,要不咱就像父親說的留兩畝地。

誰種?你回來種,反正我不種。紅葉說道。

你也知道,我回不來。當然要是回來,也只有像馬志勇那樣要承包很多土地來種才行。

那不成了和馬志勇競爭了嗎?

好像是這樣。

你別沒事找事了,你沒有人家的實力和腦筋。

我也不笨。

你是不笨,但是沒用對地方。

你說,用在哪里才算用對地方?

你自己想吧。

此一時彼一次,馬志勇不也就這兩年剛剛顯山露水。

人家那叫臥薪嘗膽。

你總是偏向他。

不是偏向,我是實事求是。

算了,不說馬志勇了。如果沒事的話,那我后天就回去了。

合同你不簽了?

你簽就可以了,你辦事我放心。

別說得這么好聽,是外面有人催你回去吧?

瞧你的小心眼,就你老頭這個笨樣,誰能看得上?

別以為我不知道,我不過是睜一只眼睛閉一只眼睛罷了。

說得跟真的似的。

玉敏都跟我說了,好多民工都在外面搭伙過日子,要不是她一心要建偉回來,建偉能舍得外面的世界?

建偉的廠子黃了,是他自己想回來的。趙明輝解釋道。

話是這么說,其實還是玉敏發(fā)現(xiàn)了建偉的蛛絲馬跡,現(xiàn)在的男人啊,有幾個讓人放心的?

她可以跟建偉一起去城里啊。

你說得那么容易,老人怎么辦,孩子怎么辦,吃喝拉撒睡怎么辦?

沒你說得這么嚴重,要不這次咱們一起走,你看看容易不。

我過不慣那種日子,我喜歡清靜。

那就別胡思亂想。

誰胡思亂想了,還不是你剛來就想走?

我也是沒辦法嘛。

那你走吧,明天一早就走。紅葉側了身子,甩給趙明輝一個后背。

看著紅葉的后背,趙明輝覺得紅葉挺會表演的,似真似假,連他自己都難以分辨了。看來紅葉跟著玉敏,沒學到什么好東西。她竟然先入為主,試探起自己在外面的私生活了,莫非她聽到了什么謠言?

盡管趙明輝說轉天就走,但他還是打算等到簽完合同那天才返城。這兩天,趙明輝想了很多,在這個村莊,馬志勇已經(jīng)把空間都占滿了,他趙明輝幾乎已沒有發(fā)展的余地了,在外面動動腦子,說不定還可以鬧出點動靜來。

紅葉也沒再挽留,她給趙明輝準備了路上吃的喝的,然后送他到路口等公共汽車。依舊是分別,依舊有一種難舍的情緒,但是趙明輝卻覺得這一切都是在為一種結果儲備能量。

上車之前,父親也趕來了。看著年邁的父親,趙明輝忽然想起那句話,“父母在,不遠游?!碑敵跄赣H去世的時候,他就沒守在母親的身邊,等他知道消息匆匆忙忙趕回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咽氣了。那時候,趙明輝好后悔。他曾想,千萬不能在父親身上重演那一幕了。而現(xiàn)實又常常無法把握,每一次和父親的離別,趙明輝都會想起母親,心里就無由地增加了幾分內(nèi)疚。

父親說,慶華的婚事重要,你們要想想辦法。

趙明輝點頭,他看看父親全白的頭發(fā),然后轉身離去。

到了火車站,趙明輝并沒有買票,而是等到天黑的時候,又坐上了返村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車,在離村莊不遠的那個路口下了汽車。此時的村莊,淹沒在莫大的黑暗之中。無論是那些莊稼,還是道路,都被厚厚的霧嵐包圍著。趙明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的返回,其實是冒著莫大的風險的。

在自己家的門口,他從柴火垛里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繩子,然后搭上院墻外的那棵棗樹,三兩下就爬上了廂房的房頂,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正屋里的一切。

屋子里亮著燈,還沒有掛上窗簾,趙明輝第一眼便看到了紅葉和她身邊的那個人。然而讓趙明輝驚訝的是那個人并不是馬志勇,而是玉敏。趙明輝屏住呼吸,屋子里的聲音若有若無,趙明輝還一時不知道她們在說什么。

趙明輝干脆在屋頂上躺下來,他望著漆黑的夜空,一種失落感正慢慢地襲來。莫非自己猜錯了?莫非那個人還沒有出現(xiàn)?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正屋的門忽然響了,紅葉和玉敏一前一后從屋子里走出來,玉敏似乎并沒有馬上離去的意思,而是停在院子里又和紅葉說起話來: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些話別跟別人亂說,男人啊,就知道尋找刺激。

紅葉說,怎么會?

玉敏說,我送你的那些避孕套用過了嗎?

紅葉說,我扔了。

玉敏說,真可惜,要是明輝哥知道你這么浪漫,不知道該多么喜歡你呢。

紅葉說,你不了解他,他那人一直多疑呢。

玉敏說,好東西呢,美國貨。

黑暗中,趙明輝看不到兩個人的表情,可是這悄悄話卻讓趙明輝的身體有了反應。

紅葉和玉敏邊說邊走,直到后來響起了大鐵門的聲音,紅葉才一個人走回來。趙明輝看著紅葉單薄的背影,慢慢冷靜下來。

真是冤枉了紅葉呢。

屋里的窗簾拉上了,接著燈也滅了。趙明輝無聊地在房頂上躺了一會兒,然后悄悄地順著棗樹又溜到院外。

趙明輝想馬上離開,可是一想到遙遠的路途,卻又有些怵頭,正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忽然有腳步聲傳過來。

趙明輝趕緊躲到柴火垛后面。是兩個身影,其中一個說,明輝走了?

另一個說,上午走的。

怎么不多住幾天?

他們都忙,咱也管不了。

忙著也好,別閑著就行。

趙明輝聽出來了,是父親和住在村西的馬嬸,這么晚他們這是去哪里呢?趙明輝悄悄地跟在他們身后,直到他們走進父親家的大門,又把門關好之后,趙明輝似乎才明白了什么。怪不得父親氣色那么好呢,原來是“金屋藏嬌”啊。

對于那個馬嬸,趙明輝一直就抱有好感,那樣的好感來源于以前馬嬸一家對自己一家人的照顧。當初,在趙明輝一家最困難的時候,馬嬸一家曾給他們家接濟過糧食。父親常說困難時候見真情。但趙明輝真的沒想過,父親和馬嬸兩個人會“暗渡陳倉”,但好在馬叔也沒有了,兩個孤寡老人生活在一起似乎也順理成章。

站在那里呆愣了片刻,趙明輝有點后悔回來了,都是自己的小心眼,“舊恨未去,又添新愁”啊??磥磉€是紅葉說得沒錯,自己不笨,但沒有用對地方。

趙明輝有些留戀地看了村莊一眼,然后毅然地背起行李包,大踏步地向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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