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

致西蒙娜·若利維^[1]（原信）

我來作自我介紹吧，勿謂言之不預(yù)也。您責(zé)備我既不樸實又不真誠，那么請走著瞧，您會看到此話對我是否合適。

我的本性其實非常怪誕矛盾。

一方面，我野心勃勃。抱何野心？我想象的榮耀，有如一間貴人滿堂的舞廳，穿燕尾服的先生們和袒胸露臂的女士們頻頻向我舉杯——完全是老掉牙的景象，但我自幼就熱衷這一套。并非受此景象誘惑，而是個中榮耀讓我心動。我想凌駕于他人之上，因為我藐視眾生。特別是，我立志創(chuàng)造，非要創(chuàng)建點什么不可，創(chuàng)建什么不管，反正要有所創(chuàng)建；從哲學(xué)體系（當(dāng)然是些狗屁體系，那時才十六歲嘛）到交響樂，我什么都嘗試過。我八歲就寫了第一部小說。我不能看到一張白紙而不想在上面涂抹點什么。某些作品只要接觸一下就產(chǎn)生這種怪怪的感覺，心里熱乎乎的，因為我設(shè)想自己可以重新寫，由我來寫。今天給您寫信，是因為剛讀到一篇作品，立刻感到需要創(chuàng)建點什么：于是有了這封信。不過我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喜歡，這么跟您說吧，我沒有寫出自己的路子，老在不停地變換風(fēng)格，弄得自己挺掃興。況且在這點上我不大招人喜歡。這些都毫無意思，卻不幸嫁接在我的本性上，而且此中還帶有老小姐的特點，您或許料想不到，我的天性和我的外貌很匹配：發(fā)瘋似的、愚不可及的愛動感情，膽小軟弱。多愁善感到動不動就潸然淚下。我看戲看電影看小說曾號啕大哭。我曾因毫無道理的、荒謬可笑的憐憫而沖動，因怯懦或性格弱點而不能自持，這些失控使我一度被親友列為碌碌無為之輩的末流。

這就是我的兩種基本傾向。首要的傾向是野心。我很快就厭惡自己了，我最早的真正創(chuàng)建就是確定自己的性格。我雙管齊下：致力于給自己注入意志，同時抑制自己深感羞愧的第二種傾向。為給自己注入意志，我曾采用無動機的行為方式，即沒來由地做些使自己非常不愉快的事情。給您舉個例子，我的第一個無動機舉動是把一頂帽子扔到拉羅歇爾有軌電車的滾輪下，而這頂帽子是我企盼了兩周，母親好不容易剛給我買的。我當(dāng)時十四歲，很愚蠢。為此我挨了母親給我的最后兩記耳光。為了戰(zhàn)勝自己的性格，我竭力掩飾它。先前，我是非常外向的，一則我在拉羅歇爾生活是被迫的，這已給您講過，再則我那洗心革面的堅定決心，使我變得內(nèi)向了。坦誠對您說吧，七年來我第一次如此詳抒胸臆，因為現(xiàn)在我對自己有把握了。但別以為我把內(nèi)心的古怪傾向統(tǒng)統(tǒng)遏制住了，它們都還在呢。我以前怯懦和軟弱，現(xiàn)在依舊：一條狗在我身旁猛一叫，我沒準(zhǔn)會嚇一跳。不過我相信，當(dāng)我毅然決定一件事情，任何恐懼都不能讓我后退。由此導(dǎo)致兩個結(jié)果：

其一，這些傾向每時每刻都企圖再次冒頭，我抑制它們的同時，得到的則是受您指責(zé)的那種裝腔作勢。我永遠(yuǎn)真實不了，因為我總是千方百計要改變，要再創(chuàng)造：我永遠(yuǎn)享受不到怎么想便怎么做的幸福（？）。

其二，當(dāng)我感覺到一種真情，一種我認(rèn)為可以表達(dá)出的感覺，我卻絕對力不從心，或者結(jié)結(jié)巴巴，或者把意思正好說反了，抑或表達(dá)此類感情時，用了過分審慎的語句，等于什么也沒說，更常見的是，干脆什么也不說，回避一切表示，這是最明智的。當(dāng)然，我現(xiàn)在變得更加內(nèi)向，要讓我動情是更加困難了。

我?guī)缀跸蚰鷥A吐了一切，補充一句，我要達(dá)到某種理想性格，一種健康心態(tài)，即完美的平衡心態(tài)，還差得遠(yuǎn)哩。不過，我已經(jīng)做到永遠(yuǎn)不讓欲念形之于色。我言過其實了。若說大部分時間如此，那絕對是由衷之言。

寫這篇急就分析，我并不認(rèn)為我的小結(jié)有多精彩，真想這兒那兒修飾一番，但我不肯這么做，因為直抒胸臆更可取，既然我已開始談及自己。然而我知道會招致什么：您會覺得我根本不像埃貝克·馮·斯特羅漢^[2]了，抑或根本不像您所認(rèn)為的“硬漢”了。這是肯定的，我天生沒有好性格，僅僅還有些頭腦。至于其他方面就更差勁了?？傊?，我是自作自受，我已經(jīng)是這樣了。我又一次看清自己面臨“淘汰”的危險，因為您太浪漫，對上述一切不會喜歡的，但如不冒此險，我想我會為自己描繪一幅虛幻的畫像。那實質(zhì)上還是一個非理性行為。至于您，之所以比我淳樸，是因為您天生的性格比我優(yōu)秀得多。因此，您表現(xiàn)出優(yōu)秀的性格是很自然的。但您責(zé)難構(gòu)成我優(yōu)點的東西——至少在我眼中如此——是不公平的。

四月前

親愛的小妞：

您不應(yīng)當(dāng)厭倦，而應(yīng)當(dāng)保持極大的耐心。我已準(zhǔn)備好來看您，但意外受阻，由于我一位合作者的愚蠢，沒能把譯稿交給出版人，沒拿到稿酬，旅費落空了。我只好四月十日左右來圖盧茲看您了。今年各方面都不順心，尤其手頭拮據(jù)。我夢想一九二六至二七年度手頭能稍寬裕點，讓我每月都能去一趟圖盧茲，如同德·諾布瓦先生常去見女友德·維爾帕里濟夫人^[3]那樣。眼下高師特別沉悶。我們剛演完《年度活報劇》，相當(dāng)成功。（您會從上星期天的《作品》上看到簡報，從星期一的《作品》上看到我扮演朗松^[4]的照片。）熱鬧一陣過后我們個個暈頭轉(zhuǎn)向，舌頭發(fā)硬，腦子發(fā)麻。我特別為復(fù)活節(jié)的到來而發(fā)愁。我將孤身一人留在巴黎，好在我熟悉節(jié)假日的消遣方式：逛大街不用花錢，省下錢可以去看您，還可以一周奢侈兩次，花三個法郎看電影。我剛經(jīng)歷一連串考試，一如既往很成功?？涩F(xiàn)在一坐到書桌前就發(fā)呆，什么也干不了。書也讀不進。哦，倒是看了《日報》上亨利·德·蒙泰朗^[5]的連載小說《動物寓言》，相當(dāng)精彩，不妨一讀。您會在小伙子阿爾邦身上發(fā)現(xiàn)我所喜歡的愛情觀，即咱們曾談過的那種戴護手甲騎士的愛情觀。那是您所珍愛的西班牙的產(chǎn)物。

您喜歡我的同學(xué)嗎？更喜歡哪個？眼下他們漫無目標(biāo)，凈說傻話。他們互相串門，默默地嚼糖塊，賴著不肯走。他們胸?zé)o城府，嘴無遮攔，足見思維之紊亂。他們很愿意說出自己的性格，可一說出來就走樣，人們處在這種狀態(tài)時都是這樣。只有我在場才能阻止他們，因為我討厭軟弱，討厭隨口談?wù)摕o聊的隱私。但凡我不在，他們定會像老太婆似的閑扯。今天，岡吉侖對我說：“我很同情您，因為您實質(zhì)上非常憂郁，您喜歡開些愚蠢的玩笑，甚至毆打拉羅蒂，這不過是為了散心?！蔽也恢罏槭裁催@話很中聽。然而您知道我討厭這類傷感。關(guān)于這個問題，一位哲學(xué)家的看法十分精彩，待我們見面聊時我會給您介紹的。此人就是阿蘭^[6]，他說：“黑格爾說，直白的或曰自然的心靈總是裹著憂郁和沮喪。我覺得這話很深刻。若反思不能使我們振作，一味反思就不妙了。反躬自省的人總得不到好的回答。僅僅關(guān)注自我的思想，只能徒增煩惱或憂傷。您不妨試試問自己：‘為消磨時光我讀點什么好呢？’這時您已經(jīng)在打呵欠了。欲望如不變成意志，必定會減退。心理學(xué)家要每個人像研究雜草、貝殼般研究自己的思想，這種看法是否有道理，依據(jù)上述意見足以作出判斷。然而，思想即意志?！保ā墩撔腋！罚?/p>

我很少想事。兩年前我涂寫的札記叫我臉紅：于是干脆什么也不記了。如今我覺得自己在慢慢走向?qū)I(yè)化。這些日子我傾注全部熱情和精力解決一個純心理學(xué)的問題，一個細(xì)節(jié)問題。是振作起來的時候了。我很少去想準(zhǔn)備為您寫的那部優(yōu)美的小說。但它仍在我心里，而且相信它會討您喜歡。眼下別人對我的贊賞有點兒太過分了。

我的小妞，目前您采取什么美妙的方式來愛我呢？還剩下一點柔情嗎？我特別珍惜您的柔情。我成天泡在腦力活動中，對精神戀愛厭煩了。很需要一種傻乎乎的似水柔情，就像我現(xiàn)在對您的那種柔情。我一味想吻您，對您說些動情的傻話。測試一下您的情愛，倘若我在圖盧茲只干此事，您頂?shù)米?？寫下來寄給我。

您可以讀一讀安德烈·莫洛亞^[7]的《阿里埃爾或雪萊的生活》。此書寫得不很深刻也不太好，但這是一位英國天才詩人的小說化傳記。您會樂意看的。我不再只對這類偉大人物的生活記述感興趣了。我千方百計想從中找到自己生活的預(yù)卜。不幸，偉人們的純潔和熱忱在我這個年齡還從未有過。他們在樹林或小溪旁，一個個起誓發(fā)愿為這為那獻(xiàn)出一生。我才不樂意呢，任何情況下我都唯恐在自己眼里顯得滑稽可笑。作為我未來價值的保證，我唯有漫無邊際的自尊，也有對自己一生隱隱約約的感覺。您大概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說，唯有感到自己活著才是我的保證。我想借您的小說主人公的嘴說：“我是一個天才，既然我活著。你們所有人在我眼里都是間接地活著，也許你們使我想出一些了不起的主意，根據(jù)你們給我的建議，我來評判是聰明的還是愚蠢的。而我，見鬼，哼，我希望人家如我自己感受到的那樣感受到我的生命，蔚為大觀，精彩紛呈，所到之處都豎起里程碑。到處都有我的生命。要是我能把它表達(dá)出來，讓它從我的內(nèi)心脫穎而出該多好哇。那我就是堂堂正正的天才了。只有一個人為我而活，那就是我自己。若說恰恰是我自己未免玄乎，可我不能想象我將消亡?！蹦矚g嗎？很不幸，我家里自尊自負(fù)的人太多，有時我真擔(dān)心我的自尊自負(fù)只不過是一種遺傳污漬。

總之，讀一下《阿里埃爾》，然后告訴我您是否喜歡讓-保爾·薩特勝過佩爾西-拜什·雪萊，女人們可喜歡雪萊啦，抑或您更喜歡雪萊。他英俊出眾哪。

我愛您，您希望我以什么方式愛您都行。

附寄我的照片一張，它曾刊登在名曰《在半老徐娘身旁》的雜志上。照片上我扮演朗松先生，接受一個記者（由佩隆^[8]扮演）的采訪。雜志里還有裸體的我與半裸的尼贊跳舞。

致西蒙娜·若利維

四月

咱倆必須把話說清楚，您到底愿意還是不愿意見我？我絕不容忍您這種行為方式，即把我視為儲備在您的調(diào)情幫之中的那位先生，固定兩星期寫一封信，一年只施舍給我三天。“沒有空，星期天不要來。”哼，您以為我有空，是不是？星期五中午我連一文錢旅費都沒有。為度復(fù)活節(jié)假，我四處想辦法。好了，終于擺脫了困境，四點鐘拿到了錢，我有空了，四點半收到您客客氣氣的信。沒有空就找空唄，僅此而已。您說愛我，卻六個月不見我，相比之下，您那些游手好閑的無聊事算得了什么？又能算得了什么？

您起碼該道個歉，找個理由，立即回信，才算得上是正常的。我一直等到今天，察覺到您蟄伏在麻木不仁的怡然自得中，滿足于向我甩一句“把油蓄得滿滿的”，好像我是您的未婚夫。

這是什么意思？您厭倦了嗎？已經(jīng)厭倦了！可憐的傻瓜，四個月前還寫道：“我愛您勝過愛我的母親?！辈还茉鯓?，說這話得有點兒勇氣！有一天發(fā)生類似的不快后，我顯得有點兒冷漠，您對我說：“公雞與珍珠”，其實，珍珠是我。是誰讓您擁有今天？是誰千方百計阻止您變成小市民、唯美主義者或蕩婦？是誰培養(yǎng)了您的才智？是我，唯有我。我有資格不像您那位西班牙通信者或笨蛋伏夫納爾那樣被攆走，他寫的書全是蹩腳的破爛貨，主人公雷米·古爾蒙在他醫(yī)生眼里是“偽善者”。

我對這套裝腔作勢開始厭倦了，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準(zhǔn)備讓您耽于好獻(xiàn)殷勤的圈子。我提出條件：您能接待我嗎？或在圖盧茲約會？四月十三日星期二或四月二十六日星期二，具體時間由您定，好嗎？無論如何四月十日星期六以前必須答復(fù)我。若行，我自己到那邊判斷您的情感。若不行，您別想再談起我了。

親愛的小妞：

這封信是在圖盧茲的雷吉納咖啡館寫的，為謹(jǐn)慎起見，我將放進巴黎的郵箱寄出。

此信既不是我們昨夜談話的修改也不是補充，而只是繼續(xù)：因為等火車，無事可做，我想還不如給您寫封信。此刻您格外是我心中的“小妞”，昨夜卻不完全是，或者，您愿這么說也行，是個在大人面前顯得可愛的小妞，就像那個短篇小說里教父母在爺爺面前盡孝道的兒子那樣。您的坦誠和我相比占絕對優(yōu)勢。您有一張太美的臉蛋兒，溫柔、高貴和安詳，回火車站的時候，我一直驚嘆您這張令人仰慕的臉龐始終保持您在圖盧茲各場舞會上的神態(tài)。真的，昨夜我在您面前略處下風(fēng)，直到發(fā)現(xiàn)您的眼神充滿坦誠才信任您。但這種信任，我失而復(fù)得的小愛妞呀，我在圣米歇爾小道上自然而然就丟失了。不這樣才怪呢。我是初出茅廬，而您已是老手了，但這封信是誠意的表示。我定要寫下來給您看，我曾認(rèn)為您是在我面前演戲，擔(dān)心這場戲把我的手腳捆起來交給一個賣弄風(fēng)情的女人，后來又為這種擔(dān)心而羞愧，但終于一吐為快。我有信心了。昨夜我學(xué)到一種奇怪的謙卑。請想象科西瑪在理查德^[9]死后重見弗雷德里克，向他指出理查德強占女人們后驟生的懷疑也許只是孤僻和脆弱。是這樣。今后會有進步嗎？我說不準(zhǔn)。不管怎樣，從此我知道自己的猜疑多半來自突然覺得對您過于輕信而引起的妄自菲薄，還有荒唐可笑之人可憎的膽怯。向您承認(rèn)我沒敢向您說出口的話，這是我有了信心的明證，親愛的小妞，我想當(dāng)強者，我希望不僅當(dāng)您的第一戀人，而且當(dāng)您唯一的戀人。這個想法我早就有了，但不打算對您說出來。我不對您說是為了不讓我的想法使您有絲毫改變，而只想竭力向您傾吐最難啟齒的衷腸，以示誠意（其實這也未必全是真心話，因為寫這句話的時候，我仍抱一線希望：您會改變的，但還是不要改變吧）。請別鄙視夏洛^[10]式的舉止。設(shè)法理解查理·卓別林通過夏洛說出的話，從中吸取對我的“自然心靈”的心理分析，這顆憂傷的心靈，這顆不時犯傻的心靈，我在電影院跟您談起過的。親愛的小妞，還是溫柔些吧，即使不為我，至少也為您自己。冷酷對您可不合適。您在我所譴責(zé)的應(yīng)酬中扮演一個角色，從這個角度看，這角色跟您本人也是格格不入的?？丛趷畚业姆稚?，我只求您把對我表示的溫情和坦誠移到您的天地里。明白嗎？不明白的話，可以要求解釋，這很重要。

不妨給您講一講我從您家出來后干了些什么，您會喜歡的。我一直走到圣米歇爾小道盡頭，但見一座花園，至少迄今是我在圖盧茲見到的最美的類似花園的所在。我坐到一條長椅上，想著一場神秘的獵兔不覺睡著了。我睡了一刻鐘，被看守的走動聲驚醒了，那是位讓我產(chǎn)生好感的老人。我睡著時一手拿煙斗，一手拿盒火柴。我機械地點燃煙斗，心想跟這位老人聊一會兒倒蠻不錯，當(dāng)時我處在凄清寧靜的狀態(tài)，如同一幕感人的大場景后，見到某些小說人物（例如穆希金娜暗殺娜塔莉之后跟羅戈濟納的談話^[11]，一切情況依舊）。這時老人恰好走過來對我說：“您起得好早！”我回答說在等火車，是從巴黎來的。他說：“從巴黎來的？我兒子正從巴黎回來。”他跟我講他的上尉兒子的故事。我們的交談親切樸實。比如他說：“十三年前我兒子剛從圣西爾軍校畢業(yè)，上校對他說：‘懶蟲，你沒盡力呀。’‘報告上校，我盡力了?！?，你沒盡力?！闲?，我想我盡力了?！谑巧闲Ｕf：‘行，我相信你盡力了。’于是發(fā)給他少尉證書，他一直珍藏在衣袋里。”我給您講這位老人。我不認(rèn)為他老糊涂。反認(rèn)為他極善良，對兒子有種樸實的自豪感。我挺樂意在離開您家時發(fā)現(xiàn)和無保留地承認(rèn)這種善良。我大約很久沒能回到這種狀態(tài)，這是覓得善良所必需的。此刻離開您，我?guī)缀醪粋牧?，我以這位老看守的樸實來愛您。我不知道這封信有什么用。我睡一會兒。沒準(zhǔn)回到巴黎讀時會覺得滑稽可笑，但一定會寄給您，因為這是一份敬意，獻(xiàn)給今晨五點鐘那位值得仰慕的小妞。

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愛您。

……

致西蒙娜·若利維

我之所以給您補發(fā)一封謙卑和悔悟的信^[12]，不是因為我認(rèn)定您的回信是在大怒之下寫的，而是擔(dān)心您收到我第一封信后，發(fā)現(xiàn)您的回信毫無意義，從而埋怨自己采取這種近乎幼稚的手段。我想以一種謙遜的態(tài)度使您避免這種煩惱。

您最近這封信很可愛。您改正了（自愿的？）您的小缺點，讓我好歡喜。嘿，我不知道您怎么冒出怪念頭問我要兒時的照片，請告訴我是什么事情讓您心血來潮。我很難找到照片。直到五歲，我是個可愛的娃娃，我留著傳統(tǒng)的發(fā)式，很討平庸的媽媽們喜歡。因此家人爭搶我的照片。從五歲起，我的頭發(fā)剪了，曇花一現(xiàn)的光彩也隨之從她們心目中消失，我變得丑如蛤蟆，比我現(xiàn)在還丑。故而誰也不樂意給我拍照了。家人擔(dān)心我讓玻璃感光片黯然失色，便像演出時那樣掩蓋孕婦流產(chǎn)的可怕場面。由于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理由，讓我找回照片是非常困難的。我母親有那么幾張，但她一息尚存，決不脫手。她斜靠在帶文件格的寫字臺，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就像法國女護士眼見德國人要進入藏有法國傷員的地窖。我只好走開。外祖母不那么頑固，但她刨根問底，想弄清楚我要照片派什么用場。最后我撬開一個抽屜搞到一張照片，但太靚麗，像是未來的拜倫（可惡的家伙），而絕不會是您的仆人。幸虧同時又找到一張很丑的，我扮鬼臉的小照片，比本人還丑。我也寄給您，您就兩者取其一吧。

我祝賀我的學(xué)生重操鋼琴。但您為什么瞧不起爵士笛呢？這可是件奇妙的樂器。吹高音符時如同帶鼻音的人聲突然從樂器發(fā)出，美妙動人，猶如樂器有了生命；這是樂器中綻放的奇葩，驟然又返回低音調(diào)，即刻變成機械聲。效果驚人。聲音碎裂，樂器再現(xiàn)。不妨用心聽一聽爵士笛演奏的兩首藍(lán)調(diào)爵士樂《孤獨的夜晚》^[13]和《上海搖籃曲》^[14]，您再告訴我感覺如何。

您對我說，您的憂傷來自您模糊地預(yù)感到若不成功您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如果您信任我，就不會有這種憂傷。我想賦予您一種精神態(tài)勢，在最平庸的生活中，這種態(tài)勢也不會使您的生活受挫，不會使您成為一個包法利夫人，而成為一個藝術(shù)家，無悔無憂。您這個忘恩負(fù)義的，您竟說我不能為您的就業(yè)找到出路。出路多著呢，在接近您的人中間找哇，他們會跟我一樣為您盡力，我將來更會如此。

寫吧，別害怕文字，您給文字造成的傷害將超過文字對您的傷害，別為文字擔(dān)心。要知道誰都不能準(zhǔn)確地說出自己想說的。訣竅在于給文字一種空間，不完整的、神秘的、非常近似的，促使讀者自己從言外找到補充之意。您肯定能從中找到圓滿。

幾件具體事：

一、別讓您母親老給埃萊娜姑媽寫信。姑媽來過巴黎，泄露了您的生活，話說得很難聽，連我也不放過，從而攪亂了我母親的心。這位姑媽搜尋雞零狗碎的閑言碎語有如別人采集鮮花。請原諒這個比喻，她毫無情趣，但生起氣來卻是認(rèn)真的。好在我母親根本沒有理她，將盡可能促成我的第維埃之旅。

二、我舅舅若瑟夫不給回音，盡管我兩次通知他我要去。他長了個膿腫，十分狼狽。他愿意并能夠接待我嗎？倘若不行，我得住旅館。在這種情況下，既然您很有道理地顧忌人言，您也許要弄頂風(fēng)帽，這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我更樂意單獨見您。我要對舅舅重炮猛攻，即我母親將提起金錢補償，舅舅不會漠然視之，我會跟您通氣的。

三、在我到那邊之前，不要通知他您到達(dá)的時間。能推遲到二十日嗎？十五日以前我有些麻煩事，不得不留在巴黎或巴黎郊區(qū)。我十五日到達(dá)第維埃。倘若第維埃之旅不可能安排妥當(dāng)，想一想，必要時找個我能會見您的地方。必須想好萬全之策。

請設(shè)想，上封信壓了一下才發(fā)，是因為我重寫了兩次。我相信塞進上述信中的故事曾經(jīng)給您講過。我怕講重復(fù)了。何況我以頭腦清晰自詡，不能在第維埃已經(jīng)說過的事情上原地踏步，我明白，我們還有許多新東西要交談，現(xiàn)在咱們事先說好，努力避免重復(fù)吧。再說，我本應(yīng)在信中寫進那個反反復(fù)復(fù)講過的故事，那樣您也許會感受到一種魅力，將來您結(jié)婚時會感受到的；因為我老是發(fā)現(xiàn)丈夫上千遍講述他年輕時發(fā)生的故事。在那種情況下妻子要學(xué)會保持欣賞的態(tài)度，微笑著，雙眼不離饒舌的丈夫，好像第一次聽到這些知心話，做出賞識丈夫的樣子，小心地閉口不談自己的隱情。

親愛的小妞：

我早就想在跟同學(xué)們外出回來的某個晚上給您寫信，在外出中我們擁有了世界，不久我會把這些活動寫進《一次失敗》一書。我想給您帶去征服者的喜悅，像在偉大的世紀(jì)^[15]那樣把這份喜悅獻(xiàn)到您的腳下。但喧鬧太累人，每每回家便徑直睡覺了。今天就讓您感受一下這份您尚不了解的喜悅，從友誼演變?yōu)榍閻鄣南矏?，從力量變?yōu)闇厍榈南矏?。今晚我愛您，以一種您不曾感知的方式愛您：我的愛既未因旅行而消減，也未因渴望見到您而損耗，我支配著對您的情愛，將其融入心田，宛如我身體的一個構(gòu)成部分。這種情況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次數(shù)要比我對您說的多得多，但給您寫信時卻很少發(fā)生。請理解我，每當(dāng)注視外部事物，我都在愛您。在圖盧茲我愛您，直截了當(dāng)。今晚，我愛您，適逢春天的夜晚，窗戶敞開著，我愛您。您是我的，萬物是我的，我的愛妝飾了我周圍的事物，周圍的事物又裝點著我的愛。

親愛的小妞，我對您說過，您缺少友誼。現(xiàn)在該拿個可行的主意了。您難道不會找個女友嗎？圖盧茲不可能沒有一個配得上您的聰明姑娘吧。但不要以情愛去喜歡她。不幸，您總是時刻準(zhǔn)備獻(xiàn)出情愛，這是從您身上最容易得到的東西。我不是指您對我的情愛，這完全是話題之外的，但您濫用小情感，比如在第維埃那個晚上，您居然喜歡上那個吹著口哨摸黑下坡的粗人，而那個粗人碰巧就是我。要學(xué)會認(rèn)識不帶溫情的力量結(jié)合。這很困難，因為一切友誼，即使身心健康的男人之間的友誼，也不免有動情的時刻。我安慰受到打擊的朋友，我會動之以情；這種情感很容易變?nèi)?，從而變性。但您很可能有這種情感，您應(yīng)當(dāng)了解。然而，盡管您一味憤世嫉俗，您是否想過踏遍圖盧茲尋找一個女人，一個對您有用又不會使您動情的女人，會是美好的奇遇嗎？不要管相貌和社會地位。正直地尋找。萬一找不到，就把您幾乎不再喜歡的昂里·彭斯當(dāng)做朋友吧。

讓·杜謝的性格向您揭示了什么？您找到渺小的形象了嗎？比您認(rèn)為的更有或更沒有價值嗎？您對他有什么感覺？

今晚不給您多寫了，我要睡覺了。明天也不會再續(xù)寫，因為我不喜歡續(xù)寫未完成的信件，勝于重燃熄滅的雪茄。只補充一句，我剛看了一部很精彩的電影，叫《落魄》。如果在圖盧茲上演，您也應(yīng)該去看看。

您完全可以讀一讀洛弗里埃爾論埃德加·坡的著作。是這么回事：這是一部博士論文，而所有的博士論文都分發(fā)到各地的市圖書館或文學(xué)院圖書館，求一求讓·杜謝或別的什么人，幫您搞一部來。

緊緊地?zé)o比溫柔地?fù)肀?/p>

致西蒙娜·若利維

您多么為自己的邏輯性而自鳴得意呀。您口口聲聲邏輯辯駁，您的信充滿嚴(yán)密的論據(jù)，加上一些“因而”“所以”，念起來讓人十分掃興。把邏輯學(xué)拋掉吧！此法從來沒有使人前進一步。盡可能避免自相矛盾，有個把矛盾也不要緊，無傷大雅。矛盾多的是！今年的大學(xué)課程要我研究五六個大哲學(xué)家，他們的學(xué)說充滿矛盾，卻絲毫不感到難堪。想想吧，他們只為自己的體系活著，心中裝著這種充滿矛盾且頗不嚴(yán)密的思想?yún)s活得很自在。諸如柏拉圖和笛卡兒這樣的哲學(xué)家，都享受過世界上最美好的生活（我會給您描述笛卡兒的生活，向您揭示一個與愛情無緣的人）。誰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矛盾？他們的著作散發(fā)著陣陣學(xué)究氣。請記住，邏輯是無能的知識分子謀生的手段。盡量用別的辦法獲得理念吧，可別用推理。您會發(fā)現(xiàn)，理念將油然而生。在您的思想中，若看出一幅形象，您頓感形象膨脹，猶如向您指出一個方向，幾乎是水到渠成，只要闡述就行。但要找到理念，必須放棄邏輯，因為邏輯是一種遠(yuǎn)離真實的把戲。我們以后再詳談。請不要再跟我硬扯學(xué)究式的論據(jù)。

我還要更嚴(yán)厲地責(zé)怪您：您信中對我說您沮喪，說什么我的書叫您沮喪。您曾喜歡寫作，這方面首先在您看來，然后在我看來都是值得關(guān)注的，難道您希望我為此同情您嗎？從前我相當(dāng)傾向于這類喜劇，也曾像您那樣為不足掛齒的原因沮喪，為人們的心胸狹窄或我那未被理解的精神孤獨而哀嘆?，F(xiàn)在我對像您那樣不時自尋煩惱的人既憎惡又鄙視。令我惡心的是，萎靡不振的人總要給自己演一套可恥的小喜劇。有人自欺欺人地想：“也許一言以蔽之，我一文不值”，或者“也許我一輩子都是倒霉蛋”。以想象黯淡的一生來享受墮落而迷人的愉悅，內(nèi)心卻相信滿不是這么回事。人們太顧影自憐了，不能作認(rèn)真的努力，例如不能用功。沮喪總是與萎靡相伴而行。所以不得不為自己做些演戲的舉動：意氣消沉地對自己的身體聽之任之；聽任手中的東西重重落地，裝作無所謂；唉聲嘆氣時齜牙咧嘴，如您所知像發(fā)［i］的長音；有時微笑，或傲笑或苦笑，每五分鐘聳一次肩，活像不為瑣事浪費時間的人，這種人要驅(qū)散沮喪也驅(qū)散不了。您美滋滋地享受著這個，竟給離您五百公里的我寫信說：“我好沮喪。”而我很可能跟您的心境不一樣。您還不如訴諸外國法庭呢。這種心境委實古怪，弊病多多。最嚴(yán)重的弊病是削弱感受力。您若是多次沉湎于這種小把戲，您會喪失痛苦的功能，而您要達(dá)到目的，這種功能是必不可少的。姑且把痛苦功能看作一根繃緊的繩子。您若一直拉緊，繩子就會斷。但是每年至少需要痛苦兩次，應(yīng)該時刻準(zhǔn)備著承受痛苦。這會使我們大開眼界，加深對自己的了解，獲得實實在在的經(jīng)驗（不是您可從您的女奴^[16]得出的那種抽象經(jīng)驗）。不過，我見過許多多愁善感的人。他們大都憂心忡忡，受一種無端的內(nèi)心憂傷所折磨，這其實是一種鬧著玩的憂傷，他們并不認(rèn)真對待，幾乎毫無知覺。即使遇上飛來橫禍他們也會木然承受。真是頹喪到了極點。千萬警惕這個。還要警惕與想象、夢想相伴而行的憂傷，必須強調(diào)提防夢想。記得笛卡兒說過的話吧：“我實話實說，在研究中我一直遵守的準(zhǔn)則，為了獲取某些知識，我認(rèn)為最有用的準(zhǔn)則，就是每日極少極少花時間把腦子用于想象，每年極少極少花時間把腦子用在理解上；我把全部剩余時間用來放松感官和靜心養(yǎng)神，就是專心仿效某些人，他們認(rèn)為凝視一座樹林的青蔥翠綠或一只鳥兒展翅飛翔，就什么也不想了。”不妨照著試試，但必須有所保留，即那只展翅飛翔的鳥兒是您的鳥兒，那座樹林是您的樹林，為此不要憑感覺，而要把鳥兒或樹林稍稍改造一下。您會說這種說法含糊不清，我以后會給您解釋清楚。此刻我不說，您先試一試。

言歸正傳，憂傷是意志在世上最能克服的東西。在您憂傷的夜晚，要是有人強迫您鋸木頭，您的憂傷五分鐘就消失了。鋸上一鋸，精神爽快。挺直腰板，停止假惺惺的把戲，不要閑著，寫作吧：對您這樣有文學(xué)氣質(zhì)的人，這是良藥。繼續(xù)寫小說，化解憂愁，將其變成激情，寫入您的作品。結(jié)果會很好的。別總推說憂傷是您的時代的產(chǎn)物，不管怎么說，您生活在我們的時代。小心哪，您的十九世紀(jì)怪癖雖無傷大雅，卻可讓您變成不適應(yīng)時代的人，慢慢變?yōu)橐皇聼o成的人。要始終保持愉快。哪天您若真感到痛苦，請告訴我。我學(xué)會了安慰人，因為不知道為什么，我聽到無數(shù)的心腹話。這不，我經(jīng)常自問，想弄清楚為什么會引來這么多知心話。如果您找到答案，請告知，這對我會有幫助的。總之，如有必要，我會用我的安慰術(shù)來幫您，如同我用一切所知來幫您。況且我承認(rèn)您說得對，巴黎遠(yuǎn)離圖盧茲，我寫的一切都冷冰冰的。我表達(dá)得不好，您沒有很好理解，就發(fā)火了，我還得花時間說服您。因此到第維埃后我必須又快又好地琢磨，把我要對您說的基本點講清楚。

您對我太周到了，為不增加我的負(fù)擔(dān)，竟操心起我給您寄的郵包。不久您還會給我寄一打^[17]郵票，免得我付寄信郵資。這多可笑，對我造成多大傷害，您感覺到?jīng)]有？您只有一種辯詞，沒準(zhǔn)因難以識別寄書的來路而犯難，否則不可原諒。千萬別不時像喂鬈毛狗似的扔給我一塊糖。所以今天不給您寄書了，并繼續(xù)中斷寄書，直到給我說清楚是否真的為減輕我的負(fù)擔(dān)或更因為避免麻煩，您才給我寫這封可愛的信。不過我還是向您推薦一本書：《覺醒的夢想者》，阿德里安·博雷爾和吉爾·羅坦合著，新法蘭西雜志出版社出版的“藍(lán)皮文獻(xiàn)叢書”。

“學(xué)生還沒有超過老師，對嗎？”學(xué)生自己永遠(yuǎn)鬧不清楚。那個申斥您的好為人師者對您始終隱隱懷著敬意。下次見到您，我將搞清楚您的變化，看您是否超過我。我為您最后的效勞將是給您指出您勝過我的地方。

致西蒙娜·若利維

親愛的小海螂：

今天沒有您的來信，我為此高興，因為這證明我的自信和快樂是可靠的。整整一天興高采烈，一味為您唱贊歌。

我大膽地著手研究一種復(fù)雜的理論，現(xiàn)在把它建立在藝術(shù)家已有的形象作用上，這種理論將非常精彩。將來完成之日，也許我便有了完整的美學(xué)，那就太棒了。我已完成《恩培多克勒》^[18]第一章，說的是恩培多克勒根據(jù)封齋期的戒律：地獄——天堂，把不幸的小青年投入大寫的偶然，給他唱那首著名的《頌歌》，唱得他迷迷乎乎，神志不清。過五分鐘我把《頌歌》抄給您?！抖髋喽嗫死铡穼⒂谒脑乱蝗杖客瓿?，屆時我寄給您，千萬別忘記。

今天下午在我的個別輔導(dǎo)生^[19]面前當(dāng)了一次馮·斯特羅漢。我怪他說謊了?！跋壬?，懇求您別相信我是說謊的人?！蔽覕[出一副既冷淡又懷疑的樣子，“算了，我相信您，相信您。還是再來學(xué)萊布尼茨吧?！薄拔仪竽?，先生?！薄拔蚁嘈拍?，我對您說繼續(xù)學(xué)習(xí)萊布尼茨”。他把某件東西扔到地上說道：“您相信人的方式挺奇怪的。”說罷氣呼呼地嘟囔。我照樣上課，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由于他依然怒不可遏，苛求于人。我對他說：“不必如此嚴(yán)厲嘛。誰都會犯渾。比如您剛才莫名其妙的發(fā)火……”“先生，我發(fā)火完全是有道理的?！薄暗昧耍　薄凹偃缡莻€同學(xué)，我早就打他耳光了?！薄昂?，那您為什么不打我耳光呢？”“因為，您的名分在我之上。您無非濫用您的地位來侮辱我，把我說得一無是處?！痹谶@種情況下，他的聲音尖厲刺耳?！皩Σ黄穑亲哉J(rèn)為受到侮辱，不管原先地位多么不平等，也就變得平等了。既然我侮辱了您，您跟我就是平等的。這么說您只不過缺乏膽量。”最后他與我達(dá)成共識，我體面地撤出戰(zhàn)斗，同時就謊言對他作了一番說教。使他變得心平氣和的全部辦法，在于說明從一開始我就確信他并未對我說謊。

晚飯后我去了女男爵咖啡館^[20]，同去的還有貝代和拉魯?shù)伲麄儽淮笾袑W(xué)校教師頭銜會考搞得黯然神傷、頭昏腦漲。在座的埃朗向我們敘述了可能出臺的一項軍事法令，說我們可能被授予少尉職銜，這時他們才恢復(fù)一點神志。然后我北上布魯索迪?？Х瑞^。他，岡吉侖和我，我們低聲交談，神秘兮兮地學(xué)拉加什的怪樣。這里的天氣是您喜歡的：下雨刮風(fēng)。對論述偶然性是極好的天氣。想到一小時后將寫下《青年時代》的第一頁第一行，心中不無激動。我強烈希望能做到，也強烈希望您今晚寫下的東西會是精彩的。請想象一下，我像圣馬蒂厄天使似的在您身后，但靜靜的，默不作聲，不那么漂亮，比不上紫堇，但不管怎樣，也算是天使吧。

致西蒙娜·若利維

白白等待您通知我郵件收訖，我猜是您沒收到我給您寄去的文章節(jié)錄。是的，像平時圖方便，把節(jié)錄當(dāng)信件貼上郵資，卻扔進印刷品郵筒。沒準(zhǔn)引起了麻煩。不要再把我的信件稱作“小課程”。您知道我不樂意將咱倆視為師生。為什么您不如我能有所發(fā)現(xiàn)？其實只要注意觀察就行，什么地方并不重要。您明信片上那幾句話的調(diào)子為何那么謙卑？是譏諷嗎？如果是，倒要祝賀祝賀，您進步了。是真誠的？那就愚蠢了：為什么不傲慢一下？這是想成功的首要條件。況且就我們的關(guān)系而言，難道您永遠(yuǎn)找不到爽直的語氣，同時又排除謙卑（假裝？）或激烈的譴責(zé)？我覺得在第維埃我們有時找到了，您比我把握得更好，因為我知道自己老把握得不好。

您依然將覺得我生硬、粗暴、狹隘，有時寫病句，有時詞不達(dá)意。

在這方面您可以幫我：設(shè)法把我的棱角拋光。關(guān)于精神健康再加點小課程。精神健康，從外部來看，就是絕對擺脫各種社會約束。首先擺脫道德，假如您是道德的，您就是順從社會；假如您是背德的，您就是反叛社會，但在社會決斗場上反叛，您必敗無疑。因此必須既不是道德的，又不是背德的，而要置身社會之上。其次要擺脫社會美學(xué)：那天我已經(jīng)跟您談過了，社會最終給您的快樂和愉悅就像扔給您的一根骨頭。想一想，當(dāng)您想要一個戒指或某種首飾，您就服從了制造人和銷售商的想法，就受到兩個俗物的剝削。您之所以對首飾沒有倒胃口，是因為您自己真的想要，于是必須千方百計地去獲取。最使人對社會提供的種種愉悅倒胃口的事情是，不管世人如何沉淪，不管世人有何壞毛病，總有人為金錢而順應(yīng)之，總之是出賣。“生意經(jīng)”比比皆是。所以必須避免因趕時髦和無所事事而陷入誤區(qū)，僅僅由于以為這叫瀟灑。我的一個同學(xué)，聰明健壯，但意志薄弱，最近差一點成為雞奸者，其實他對男人沒有性愛，僅僅因為他周圍凈是些雞奸朋友。這種欲望本非出自他內(nèi)心深處，而是外部強加于他的，因此他會非常不幸，很可能就此斷送自己。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拔出泥淖。我擔(dān)心您有點兒走這條道，但不管您自己怎么說，您比他有毅力，很快會擺脫出來。我一直不清楚咱們信件的安全程度有多大，不知談?wù)撃乃缴钅艿绞裁闯潭?，以保證萬一人家偷了您的信件仍不致有傷害您的危險。

您明白上述指的是什么意思。某些裸露，倘若屬實，那只是您一時軟弱，趕時髦，怯懦，但您畢竟又恢復(fù)了清醒。

當(dāng)然要同別人打成一片，但不要讓人家對您產(chǎn)生這么大的影響（即使他們比您意志更薄弱），使您須臾不可缺，否則您想攆走他們也不成了。

一旦您完全獨立于社會，就得從您身上鏟除兩大缺點：首先是憂傷。我自己直到去年性格還非常憂郁，因為我長得丑，為此痛苦不堪?，F(xiàn)在我完全鏟除了，因為這是一種意志薄弱。感到自己強有力的人應(yīng)當(dāng)是快樂的。其次，只應(yīng)當(dāng)把您自己能達(dá)到的理想作為理想。您目前的理想是讓像夏爾·杜蘭^[21]那樣聰明卻丑陋的一個男人愛上。倘若此事發(fā)生，我懷疑將不是多虧您，而是多虧使您遇見此人的偶然。

因此，您不是實現(xiàn)您理想的主宰，于是您自卑，然后去尋找也許永遠(yuǎn)找不到的東西。拋棄理想吧，至少目前如此，定個您能實現(xiàn)的理想，比如獲得盡可能大的能量。這個有毅力定能達(dá)到的理想，將是一種力量和助力，而不是一種累贅或短處。驅(qū)除在月光下或在別處的一切美夢，要知道美夢令人愉快，但浪費時間。假如您致力于在自己身上發(fā)展激情的力量和力度，抑制種種顧忌和憐憫，那您就完全自由了。

屆時您將感受到真正的快樂。我管這種狀態(tài)叫精神健康，因為這與肉體健康非常相似，自我感覺有一種力量，足以用一只手?jǐn)Q歪路燈。同樣，處在這種精神健康的狀態(tài)，就感到自己雄姿英發(fā)，一切都可以試一試，這才真是其樂無窮。完全像口袋里揣著二十個蘇^[22]的孩子，從一個櫥窗到另一個櫥窗，不急于購買，篤定而安靜，陶醉在穩(wěn)操勝券的幸福中。您將感受隱姓埋名的喜悅，就是說，面對道貌岸然和受人尊敬的人們，您可以設(shè)想他們是些木偶，任您擺布，他們不知道您是誰，您會覺得有一種潛在的力量可以調(diào)動起來把他們打倒。怎么樣？把握好您自己，感受一下不為人知的快樂，大大超過被人欣賞的快樂吧，屆時您將更加自由。

這就是精神的健康。我來不及跟您說由此會給您帶來的情感愉悅。您自個兒去體會吧，要我寫給您也行，總之別以為精神健康便是干巴巴的，而必須情感豐富（我自己就是濫情主義），但這是對自己，不是對別人。不妨擴張您的想象，但要始終抓住韁繩。

萬一您收不到這個郵件，我重申向您提過的一個要求：我已向您一一袒露我的“感情生活”，請用同樣的坦誠給我談?wù)勀母星樯?，描述您的未婚夫，不偏不倚。也講一講您打算跟他怎么樣。這很重要，大政決定之后，由伏脫冷^[23]拿出確切具體的主意。如果您對在第維埃做的決定翻悔，我就不得不給您出另外的主意了。

沈志明 譯

[1] 我在《歲月不饒人》中把她稱作卡米耶，詳盡敘述了她與薩特的關(guān)系?！髅赡取さ隆げǚ咴ⅲㄏ挛木喎Q“原注”）西蒙娜·若利維（1903—1968），法國女演員。

[2] 馮·斯特羅漢（1885—1975），奧裔美籍導(dǎo)演和演員。

[3] 德·諾布瓦和德·維爾帕里濟是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中的人物。

[4] 朗松（1857—1934），法國教授、文學(xué)批評家和史學(xué)家。

[5] 亨利·德·蒙泰朗（1896—1972），法國作家。

[6] 阿蘭（1868—1951），原名愛彌爾·夏基埃，法國學(xué)者、哲學(xué)教授、隨筆作家。

[7] 安德烈·莫洛亞（1885—1970），法國作家，尤以傳記文學(xué)著稱。

[8] 佩隆，原高師（巴黎高等師范學(xué)校）學(xué)生，擅長英語，與薩特交誼頗厚，后來死在集中營?！?/p>

[9] 指科西瑪·瓦格納（1831—1930）和其第二任丈夫音樂家理查德·瓦格納（1813—1883）。

[10] 夏洛，卓別林所創(chuàng)造的一個小人物典型，善良、機智、幽默而虛榮。

[11] 出處不詳?！?/p>

[12] 信已遺失?！?/p>

[13] 《孤獨的夜晚》可能指Some Lonesome Night（1918），喬治·麥耶爾（1884—1959）作曲，格蘭特·克拉克（1891—1931）與喬治·懷亭（1840——1923）作詞。

[14] 《上海搖籃曲》（Shanghai Lullaby，1923）由美國音樂家伊沙姆·瓊斯（1894—1956）作曲，谷斯·卡恩（1886—1941）作詞。

[15] 即法國人所指的十七世紀(jì)。

[16] 指濟娜，若利維老夫人領(lǐng)養(yǎng)的茨岡小女孩，西蒙娜很喜歡這個小女孩，并協(xié)助扶養(yǎng)?！?/p>

[17] 量詞，英制十二張為一打。法制郵票十張一打。

[18] 恩培多克勒（公元前490—約前430），古希臘哲學(xué)家，據(jù)稱是第一位研究修辭學(xué)的人，著有《論自然》和《論凈化》，主張萬物皆由“四根”即四元素（火、木、土、氣）組成，元素結(jié)合為生，分離為滅；“愛”為元素結(jié)合，“恨”為元素分離，故而“愛”和“恨”為萬物運動和變化的原因。

[19] 指莫雷爾夫人（綽號“那位夫人”）的兒子阿爾貝·莫雷爾，薩特給他上個別輔導(dǎo)課。——原注

[20] 余爾姆街附近一家咖啡館。——原注

[21] 夏爾·杜蘭（1885—1949），法國著名演員、導(dǎo)演，劇團團長。

[22] 蘇，法國輔幣名，舊時一個蘇相當(dāng)于后來的五生丁。二十個蘇，等于一法郎。現(xiàn)今常用作“錢”的俗稱。

[23] 伏脫冷，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中神通廣大的黑道頭領(lǐng)和教唆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