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的文學

藝術與生活 作者:周作人 著 止庵校訂


人的文學

我們現(xiàn)在應該提倡的新文學,簡單的說一句,是“人的文學”。應該排斥的,便是反對的非人的文學。

新舊這名稱,本來很不妥當,其實“太陽底下何嘗有新的東西”?思想道理,只有是非,并無新舊。要說是新,也單是新發(fā)見的新,不是新發(fā)明的新。新大陸是在十五世紀中,被哥侖布發(fā)見,但這地面是古來早已存在。電是在十八世紀中,被弗闌克林發(fā)見,但這物事也是古來早已存在。無非以前的人,不能知道,遇見哥侖布與弗闌克林才把他看出罷了。真理的發(fā)見,也是如此。真理永遠存在,并無時間的限制,只因我們自己愚昧,聞道太遲,離發(fā)見的時候尚近,所以稱他新。其實他原是極古的東西,正如新大陸同電一般,早在這宇宙之內(nèi),倘若將他當作新鮮果子,時式衣裳一樣看待,那便大錯了。譬如現(xiàn)在說“人的文學”,這一句話,豈不也像時髦。卻不知世上生了人,便同時生了人道。無奈世人無知,偏不肯體人類的意志,走這正路,卻迷入獸道鬼道里去,旁皇了多年,才得出來。正如人在白晝時候,閉著眼亂闖,末后睜開眼睛,才曉得世上有這樣好陽光;其實太陽照臨,早已如此,已有了許多年代了。

歐洲關于這“人”的真理的發(fā)見,第一次是在十五世紀,于是出了宗教改革與文藝復興兩個結果。第二次成了法國大革命,第三次大約便是歐戰(zhàn)以后將來的未知事件了。女人與小兒的發(fā)見,卻遲至十九世紀,才有萌芽。古來女人的位置,不過是男子的器具與奴隸。中古時代,教會里還曾討論女子有無靈魂,算不算得一個人呢。小兒也只是父母的所有品,又不認他是一個未長成的人,卻當他作具體而微的成人,因此又不知演了多少家庭的與教育的悲劇。自從茀羅培爾(Froebel)與戈特文(Godwin)夫人以后,才有光明出現(xiàn)。到了現(xiàn)在,造成兒童學與女子問題這兩個大研究,可望長出極好的結果來。中國講到這類問題,卻須從頭做起,人的問題,從來未經(jīng)解決,女人小兒更不必說了。如今第一步先從人說起,生了四千余年,現(xiàn)在卻還講人的意義,從新要發(fā)見“人”,去“辟人荒”,也是可笑的事。但老了再學,總比不學該勝一籌罷。我們希望從文學上起首,提倡一點人道主義思想,便是這個意思。

我們要說人的文學,須得先將這個人字,略加說明。我們所說的人,不是世間所謂“天地之性最貴”,或“圓顱方趾”的人。乃是說,“從動物進化的人類”。其中有兩個要點,(一)“從動物”進化的,(二)從動物“進化”的。

我們承認人是一種生物。他的生活現(xiàn)象,與別的動物并無不同。所以我們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應得完全滿足。凡有違反人性不自然的習慣制度,都應該排斥改正。

但我們又承認人是一種從動物進化的生物。他的內(nèi)面生活,比別的動物更為復雜高深,而且逐漸向上,有能夠改造生活的力量。所以我們相信人類以動物的生活為生存的基礎,而其內(nèi)面生活,卻漸與動物相遠,終能達到高上和平的境地。凡獸性的余留,與古代禮法可以阻礙人性向上的發(fā)展者,也都應該排斥改正。

這兩個要點,換一句話說,便是人的靈肉二重的生活。古人的思想,以為人性有靈肉二元,同時并存,永相沖突。肉的一面,是獸性的遺傳;靈的一面,是神性的發(fā)端。人生的目的,便偏重在發(fā)展這神性;其手段,便在滅了體質(zhì)以救靈魂。所以古來宗教,大都厲行禁欲主義,有種種苦行,抵制人類的本能。一方面卻別有不顧靈魂的快樂派,只愿“死便埋我”。其實兩者都是趨于極端,不能說是人的正當生活。到了近世,才有人看出這靈肉本是一物的兩面,并非對抗的二元。獸性與神性,合起來便只是人性。英國十八世紀詩人勃萊克(Blake)在《天國與地獄的結婚》一篇中,說得最好。

(一)人并無與靈魂分離的身體。因這所謂身體者,原止是五官所能見的一部分的靈魂。

(二)力是唯一的生命,是從身體發(fā)生的。理就是力的外面的界。

(三)力是永久的悅樂。

他這話雖然略含神秘的氣味,但很能說出靈肉一致的要義。我們所信的人類正當生活,便是這靈肉一致的生活。所謂從動物進化的人,也便是指這靈肉一致的人,無非用別一說法罷了。

這樣“人”的理想生活,應該怎樣呢?首先便是改良人類的關系。彼此都是人類,卻又各是人類的一個。所以須營一種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的生活。第一,關于物質(zhì)的生活,應該各盡人力所及,取人事所需。換一句話,便是各人以心力的勞作,換得適當?shù)囊率匙∨c醫(yī)藥,能保持健康的生存。第二,關于道德的生活,應該以愛智信勇四事為基本道德,革除一切人道以下或人力以上的因襲的禮法,使人人能享自由真實的幸福生活。這種“人的”理想生活,實行起來,實于世上的人無一不利。富貴的人雖然覺得不免失了他的所謂尊嚴,但他們因此得從非人的生活里救出,成為完全的人,豈不是絕大的幸福么?這真可說是二十世紀的新福音了。只可惜知道的人還少,不能立地實行。所以我們要在文學上略略提倡,也稍盡我們愛人類的意思。

但現(xiàn)在還須說明,我所說的人道主義,并非世間所謂“悲天憫人”或“博施濟眾”的慈善主義,乃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這理由是,第一,人在人類中,正如森林中的一株樹木。森林盛了,各樹也都茂盛。但要森林盛,卻仍非靠各樹各自茂盛不可。第二,個人愛人類,就只為人類中有了我,與我相關的緣故。墨子說,“愛人不外己,己在所愛之中”,便是最透澈的話。上文所謂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正是這個意思。所以我說的人道主義,是從個人做起。要講人道,愛人類,便須先使自己有人的資格,占得人的位置。耶穌說,“愛鄰如己?!比绮幌戎詯郏跄堋叭缂骸钡膼蹌e人呢?至于無我的愛,純粹的利他,我以為是不可能的。人為了所愛的人,或所信的主義,能夠有獻身的行為。若是割肉飼鷹,投身給餓虎吃,那是超人間的道德,不是人所能為的了。

用這人道主義為本,對于人生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字,便謂之人的文學。其中又可以分作兩項,(一)是正面的,寫這理想生活,或人間上達的可能性;(二)是側(cè)面的,寫人的平常生活,或非人的生活,都很可以供研究之用。這類著作,分量最多,也最重要。因為我們可以因此明白人生實在的情狀,與理想生活比較出差異與改善的方法。這一類中寫非人的生活的文學,世間每每誤會,與非人的文學相溷,其實卻大有分別。譬如法國莫泊三(Maupassant)的小說《一生》(Une Vie),是寫人間獸欲的人的文學;中國的《肉蒲團》卻是非人的文學。俄國庫普林(Kuprin)的小說《坑》(Yama),是寫娼妓生活的人的文學;中國的《九尾龜》卻是非人的文學。這區(qū)別就只在著作的態(tài)度不同。一個嚴肅,一個游戲。一個希望人的生活,所以對于非人的生活,懷著悲哀或憤怒;一個安于非人的生活,所以對于非人的生活,感著滿足,又多帶些玩弄與挑撥的形跡。簡明說一句,人的文學與非人的文學的區(qū)別,便在著作的態(tài)度,是以人的生活為是呢,非人的生活為是呢這一點上。材料方法,別無關系。即如提倡女人殉葬——即殉節(jié)——的文章,表面上豈不說是“維持風教”;但強迫人自殺,正是非人的道德,所以也是非人的文學。中國文學中,人的文學本來極少。從儒教道教出來的文章,幾乎都不合格?,F(xiàn)在我們單從純文學上舉例如:

(一)色情狂的淫書類

(二)迷信的鬼神書類《封神傳》《西游記》等

(三)神仙書類《綠野仙蹤》等

(四)妖怪書類《聊齋志異》《子不語》等

(五)奴隸書類甲種主題是皇帝狀元宰相 乙種主題是神圣的父與夫

(六)強盜書類《水滸》《七俠五義》《施公案》等

(七)才子佳人書類《三笑姻緣》等

(八)下等諧謔書類《笑林廣記》等

(九)黑幕類

(十)以上各種思想和合結晶的舊戲

這幾類全是妨礙人性的生長,破壞人類的平和的東西,統(tǒng)應該排斥。這宗著作,在民族心理研究上,原都極有價值。在文藝批評上,也有幾種可以容許。但在主義上,一切都該排斥。倘若懂得道理,識力已定的人,自然不妨去看。如能研究批評,便于世間更為有益,我們也極歡迎。

人的文學,當以人的道德為本,這道德問題方面很廣,一時不能細說?,F(xiàn)在只就文學關系上,略舉幾項。譬如兩性的愛,我們對于這事,有兩個主張。(一)是男女兩本位的平等,(二)是戀愛的結婚。世間著作,有發(fā)揮這意思的,便是絕好的人的文學。如諾威伊孛然(Ibsen)的戲劇《娜拉》(Et Dukkehjem)《海女》(Fruen fra Havet),俄國托爾斯泰(Tolstoj)的小說Anna Karenina,英國哈兌(Hardy)的小說《臺斯》(Tess)等就是。戀愛起原,據(jù)芬闌學者威思德馬克(Westermarck)說,由于“人的對于與我快樂者的愛好”。卻又如奧國盧闿(Lucke)說,因多年心的進化,漸變了高上的感情。所以真實的愛與兩性的生活,也須有靈肉二重的一致。但因為現(xiàn)世社會境勢所迫,以致偏于一面的,不免極多。這便須根據(jù)人道主義的思想,加以記錄研究。卻又不可將這樣生活,當作幸?;蛏袷ィ澝捞岢?。中國的色情狂的淫書,不必說了。舊基督教的禁欲主義的思想,我也不能承認他為是。又如俄國陀思妥也夫斯奇(Dostojevskij)是偉大的人道主義的作家。但他在一部小說中,說一男人愛一女子,后來女子愛了別人,他卻竭力斡旋,使他們能夠配合。陀思妥也夫斯奇自己,雖然言行竟是一致,但我們總不能承認這種種行為,是在人情以內(nèi),人力以內(nèi),所以不愿提倡。又如印度詩人泰戈爾(Tagore)做的小說,時時頌揚東方思想。有一篇記一寡婦的生活,描寫他的“心的撒提(Suttee)”撒提是印度古語指寡婦與他丈夫的尸體一同焚化的習俗,又一篇說一男人棄了他的妻子,在英國別娶,他的妻子,還典賣了金珠寶玉,永遠的接濟他。一個人如有身心的自由,以自由別擇,與人結了愛,遇著生死的別離,發(fā)生自己犧牲的行為,這原是可以稱道的事。但須全然出于自由意志,與被專制的因襲禮法逼成的動作,不能并為一談。印度人身的撒提,世間都知道是一種非人道的習俗,近來已被英國禁止。至于人心的撒提,便只是一種變相。一是死刑,一是終身監(jiān)禁。照中國說,一是殉節(jié),一是守節(jié),原來撒提這字,據(jù)說在梵文,便正是節(jié)婦的意思。印度女子被“撒提”了幾千年,便養(yǎng)成了這一種畸形的貞順之德。講東方化的,以為是國粹,其實只是不自然的制度習慣的惡果。譬如中國人磕頭慣了,見了人便無端的要請安拱手作揖,大有非跪不可之意,這能說是他的謙和美德么?我們見了這種畸形的所謂道德,正如見了塞在壇子里養(yǎng)大的,身子像蘿卜形狀的人,只感著恐怖嫌惡悲哀憤怒種種感情,決不該將他提倡,拿他賞贊。

其次如親子的愛。古人說,父母子女的愛情,是“本于天性”,這話說得最好。因他本來是天性的愛,所以用不著那些人為的束縛,妨害他的生長。假如有人說,父母生子,全由私欲,世間或要說他不道。今將他改作由于天性,便極適當。照生物現(xiàn)象看來,父母生子,正是自然的意志。有了性的生活,自然有生命的延續(xù),與哺乳的努力,這是動物無不如此。到了人類,對于戀愛的融合,自我的延長,更有意識,所以親子的關系,尤為深厚。近時識者所說兒童的權利,與父母的義務,便即據(jù)這天然的道理推演而出,并非時新的東西。至于世間無知的父母,將子女當作所有品,牛馬一般養(yǎng)育,以為養(yǎng)大以后,可以隨便吃他騎他,那便是退化的謬誤思想。英國教育家戈思德(Gorst)稱他們?yōu)椤霸愁愔恍ぷ印保粸檫^。日本津田左右吉著《文學上國民思想的研究》卷一說,“不以親子的愛情為本的孝行觀念,又與祖先為子孫而生存的生物學的普遍事實,人為將來而努力的人間社會的實際狀態(tài),俱相違反,卻認作子孫為祖先而生存,如此道德中,顯然含有不自然的分子?!弊嫦葹樽訉O而生存,所以父母理應愛重子女,子女也就應該愛敬父母。這是自然的事實,也便是天性。文學上說這親子的愛的,希臘訶美羅斯(Homeros)史詩《伊理亞斯》(Ilias)與歐里畢兌斯(Euripides)悲劇《德羅夜兌斯》(Trōades)中,說赫克多爾(Hektor)夫婦與兒子的死別兩節(jié),在古文學中,最為美妙。近來諾威伊孛然的《群鬼》(Gengangere),德國士兌曼(Sudermann)的戲劇《故鄉(xiāng)》(Heimat),俄國都介涅夫(Turgenjev)的小說《父子》(Ottsy i djeti)等,都很可以供我們的研究。至于郭巨埋兒,丁蘭刻木那一類殘忍迷信的行為,當然不應再行贊揚提倡。割股一事,尚是魔術與食人風俗的遺留,自然算不得道德,不必再叫他溷入文學里,更不消說了。

照上文所說,我們應該提倡與排斥的文學,大致可以明白了。但關于古今中外這一件事上,還須追加一句說明,才可免了誤會。我們對于主義相反的文學,并非如胡致堂或乾隆做史論,單依自己的成見,將古今人物排頭罵倒。我們立論,應抱定“時代”這一個觀念,又將批評與主張,分作兩事。批評古人的著作,便認定他們的時代,給他一個正直的評價,相應的位置。至于宣傳我們的主張,也認定我們的時代,不能與相反的意見通融讓步,唯有排斥的一條方法。譬如原始時代,本來只有原始思想,行魔術食人肉,原是分所當然。所以關于這宗風俗的歌謠故事,我們還要拿來研究,增點見識。但如近代社會中,竟還有想實行魔術食人的人,那便只得將他捉住,送進精神病院去了。其次,對于中外這個問題,我們也只須抱定時代這一個觀念,不必再劃出什么別的界限。地理上歷史上,原有種種不同,但世界交通便了,空氣流通也快了,人類可望逐漸接近,同一時代的人,便可相并存在。單位是個我,總數(shù)是個人。不必自以為與眾不同,道德第一,劃出許多畛域。因為人總與人類相關,彼此一樣,所以張三李四受苦,與彼得約翰受苦,要說與我無關,便一樣無關;說與我相關,也一樣相關。仔細說,便只為我與張三李四或彼得約翰雖姓名不同,籍貫不同,但同是人類之一,同具感覺性情。他以為苦的,在我也必以為苦。這苦會降在他身上,也未必不能降在我的身上。因為人類的運命是同一的,所以我要顧慮我的運命,便同時須顧慮人類共同的運命。所以我們只能說時代,不能分中外。我們偶有創(chuàng)作,自然偏于見聞較確的中國一方面,其余大多數(shù)都還須紹介譯述外國的著作,擴大讀者的精神,眼里看見了世界的人類,養(yǎng)成人的道德,實現(xiàn)人的生活。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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