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 至

故鄉(xiāng)是一蓬草 作者:張靜 著


夏至

忽而就到夏至了,天氣依舊陰沉,偶爾有狂風(fēng)夾雜著雨絲席卷校園。每日往返期間,感覺頭頂?shù)奶炜蘸艿停偷较褚恢淮箬F鍋扣在人的頭頂,很沉悶。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幾日后,天氣終于放晴,亮堂了許多,連同窗臺上擱置的幾盆綠蘿看似更翠綠了,校園濱湖旁邊的桃樹、梨樹、杏樹上,結(jié)滿了核桃大的果子。 我家窗臺上的紫檀根部就鉆出幾棵三葉草,翠生生的,能擰出水來。我和夫都不忍心拔掉,任由它在一縷又一縷的春風(fēng)中輕輕飄搖。紫檀旁邊,是一盆長壽菊,一簇簇密密匝匝的黃色花兒在眼前縈繞幾個月之后,徹底凋謝了。我和它們一起安靜下來,迎接夏至。

我一直認為,夏至是一個很美好的節(jié)氣和字眼,她會讓我想起婆在世的模樣,那一年,夏至來時,正好趕上白楊觀的廟會,吃罷早飯,婆總要和村里的五婆、六婆、七婆、八婆們一起去趕廟會。幾個鄉(xiāng)下老婦女,穿著幾乎一模一樣的藍布衫,頭戴藍白格子相間的帕巾,齊刷刷地蹣跚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像一道風(fēng)景,更像去趕某種儀式。小路的兩邊,是一樣望不到頭的田野、溝壑,還有窄窄長長的小葦河里,清冽的河水潺潺流動,我婆和五婆、六婆、七婆、八婆們身上的藍布衫,漸漸成為一團模糊的影子。那影子,似乎帶著很重的歲月痕跡,將鄉(xiāng)下女人粗糲而又漫長的一生拉近了,又放遠了。

我婆和五婆、六婆、七婆、八婆身上穿的藍布衫都是手工織染的,前后三片式,斜襟狀,縫了八到十個盤扣,一直從左肩系到右胯扣下來。袖子也是寬大的,可以往上擼到胳膊肘,這使得她們整個人無論干活兒還是閑坐,都顯得簡約明快而又統(tǒng)一。

我時常會不自覺地盯著她們的藍布衫出神,時間久了,一種快要絕跡的美好和疼痛會在不經(jīng)意間擊中我。偶爾,我會問婆:“您怎么一年四季老穿同樣的衣裳,不煩嗎?”

婆笑了笑 :“那有啥呀,祖上一輩子都是這么穿過來的,習(xí)慣了?!?/p>

后來,我也有了一件藍布衫,是母親的一件舊衣裳改的,不過,我的不是斜襟的,加了飛邊的大圓領(lǐng),對門紐扣。母親給我梳了兩條麻花辮子,從耳邊垂下來,我故意和婆坐在一起,學(xué)著她的模樣,拿一根針,開始縫補我的襪子。婆很高興,嘴里夸贊我:“就是,該學(xué)了,女娃子,針線必須拿得出手,這是看家本領(lǐng)呢。”說完,還不時指點我,“針腳長短要勻稱,手勁大小要勻稱,布頭兩邊要拽平展……”

這樣的一幕,一直留在我記憶里。

再后來,五婆、六婆、七婆、八婆依舊會聚在一起,念唱佛經(jīng),她們一字不識,卻把那本發(fā)黃的、字跡模糊的經(jīng)書念唱得一字不差。我無聊的時候,會湊到跟前,手不自覺地摸著五婆或六婆的藍布衫細細端詳,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們的藍布衫式樣和顏色都有差異,寬松型、瘦小型,立領(lǐng)、圓領(lǐng)等,隨她們的高矮胖瘦裁剪得正好,深藍、淺藍、暗藍、亮藍,各有特色,而且,這些藍色會隨著季節(jié)變化著,呈現(xiàn)出屬于鄉(xiāng)村老婦人們獨有的韻味。

我婆偏矮,她的藍布衫的下面,是肥大的深黑色布褲子,褲腳用一根黑色的裹腿布帶子綁扎起來,腳下也是深色的鞋子。只是婆和五婆、八婆一樣,打小就裹腳了,一雙腳又尖又小,如尖筍一樣,只有我七婆是寬板大腳,很結(jié)實。但無論腳大腳小,她們都穿了一雙白布襪子,在黑褲腳和黑布鞋之間,亮出一道素白,像在訴說婆那一輩人粗糲但干凈的繁復(fù)日子。

如今,婆離開我十多年了,我仍時常想念她老人家,想念那藍布衫和她手里密密的針線。

黃昏很快來臨,晚飯后,忽然起風(fēng)了,緊接著是大雨,傾盆而下。起身關(guān)窗時,那雨早已順著紗窗透進來,落在窗臺上,到處飛濺。后來雨停了,再看窗外,天色清明,大地潔凈。天邊開始出現(xiàn)一道藍、紅、黃、紫疊在一起的彩虹。不遠處,幾株杜梨樹上,青青的梨子濕漉漉的。此刻,人間,萬象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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