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出城記

劉荒田散文精選 作者:劉荒田 著


出城記

從廣義說,我是舊金山市居民,但住處在濱海的日落區(qū)。市中心的地鐵和公交車,對開的兩條線路,一曰“進城”,一曰“出城”,意思是:只有“下城”才算“城”。我剛才乘巴士進來,現在出去。普通的往返而已,絕對沒有摩西“出埃及記”的悲壯,那才是不朽的事功。

登上“出城”的71號巴士,在正對后門的雙人椅上落座。兩個小時前進城,目的地是下車最熱鬧地段的著名美食城,沒到唐人街去,買不到中文報,此刻手頭沒有讀物。好在這個城市,永遠具備比書報豐富的可讀性。離開舊金山八個月,剛剛回來,新鮮感尤其濃郁。最強烈的印象是:外甥打燈籠—照舊。除了地鐵工程有重大進展(但成績都在不可見的地下),其余都是司空見慣。我的鄰居,那只年齡超過十四歲(相當于人類的“米壽”以上)的圣伯納狗,一身雪白的毛依然在林蔭道下的春風里聳動,步履顫顫巍巍,卻還在走。雨后的藍天,不改其澄明。從前每天傍晚必相遇的俄國佬,背手緩行,肩膀不改其歪斜,臉上不改對一切不買賬的傲氣。巴士上亦然,多元社會的縮影,總在這里。

畢竟是人氣最旺的市場街,人的流水,潮起,潮落,直流,回流。前門進來,后門下去,后門進來,后門下去。我的位置,使我成為人流旁邊渺小的礁石。坐著,可效川上的夫子,嘆逝者如斯。也可擬之為水窮處,看窗外云起時。椅子是雙人的,同座的菲律賓人悄悄下車,從后門上來一個黑人,矮小,黑夾克黑長褲黑鞋子,只有眼珠子是黃褐色的。瘦得像孫大圣一般的臉,無須,無表情,連性別也難以判斷。最后,從姿態(tài)帶著表演色彩的機警,猜出是男子。他重重地把碎花被蓋卷摔在空座位上,再在上面放下用小塑料袋盛著的、咬了一半的雞蛋三明治。我心里想,又一個逃票的。舊金山的公交車,自動售票機在前門一側,買票的必須走前門。后門不是絕對不能上,但只能是已買了電子卡的。驗票機在后門一側,乘客以電子卡貼近監(jiān)測點,會發(fā)“嘀”一聲。此公在我的眼皮下,上車時并沒有拿出電子卡。由于受工會保護,飯碗頗鐵的司機懶得查票,許多人從后面溜上車,并不花兩塊錢買票,市政府每年為此虧掉兩千萬美元。老妻昨天第一次乘巴士回來,告訴我,和她同車的四個黑人,從后門上來,都不買票。身軀龐大的白人司機不信邪,離開駕駛座,到后面來查票,四豪杰中的三個乖乖地下車,一個到前門去補票。我素來沒有“以種族定素質”的僵硬觀點,對眼前這一位的懷疑僅是巧合。不料,我完全錯了—他逆著在前門上來,往后移動的人流,給售票機放上兩張一元鈔,拿著司機遞給他的車票,臉上泛出帶些微表演意味的得意。我真想對他贊一聲:“你真乖!”他讓行李坐著,自己站在我旁邊,好奇地張望車外。車已離開熙熙攘攘的市場街,繞過一個花圃,里頭的美人蕉真嬌艷,我差點叫一聲好。

這就是我生活了三十多年,近幾年離開較多的國家。這就是我從來不掩飾對它的喜愛的城市。油電兩用的新式環(huán)保巴士穿行在妙不可言的天氣中。從窗口瀉進來的陽光,凝定在我的米黃色西裝和手拿車票的小個子黑人的卷發(fā)上。我從前門旁邊的第一個乘客,一個個地看過來:雙手扶著拐杖的中國老太太,戴墨鏡、剛剛刮掉胡子、兩頰發(fā)青的英俊印度漢子,貌似同性戀、頭抵著頭、喃喃私語的兩個年輕白人,神情猥瑣的菲律賓人,對著手機微笑的韓裔小姐,建筑工模樣的中東佬,拖著行李箱的情侶,肚腩如豬尿泡一般垂懸在座位下的俄國人,不時咳嗽的精瘦越南人……王鼎鈞先生將美國社會的“分子”,喻為中藥鋪里的“格子”。巴士上每一張臉連同軀體,就是一格。中藥鋪里每一格都寫上名字,這里卻只由你猜。從膚色和眼珠的顏色,大略可知對方屬于什么人種,然而混血的就說不清楚了,何況美國“雜種”之雜,來自無數次混血。你從對方所戴的十字架項鏈和面紗,可猜到信仰,然而信到什么程度,只有天曉得。這是人人藏匿在“隱私”后的神秘國度,所有皮膚和主義均可裸露的國度,最充分的思想自由和最嚴厲的物質制約并存的國度。

在中國,生張熟魏問我:美國到底好不好?我只能說,舞臺上的哈姆雷特只一位,卻被每個觀眾解讀出千千萬萬個?!拔业拿绹?,籠統(tǒng)而論,是不錯的。同樣大而化之的評語,何嘗不可以用于“我的中國”?此刻我所處的巴士,因個人空間狹隘,彼此碰撞的概率大增,但多數人都維持著風度,也有不少逃票的,且不缺扒手和販毒者。

乘上巴士前,我和兩位久沒見面的朋友在“畫廊”美食城內的“新亞洲”餐廳吃飯。頗地道的炒面、炸豆腐拌茄子、宮保雞丁三種菜,盛在快餐盒,小山一般,價格為6.99美元,還得加稅金和小費,每個人要九塊,折合人民幣為五十多塊,不算便宜。三個來自中國的資深舊金山居民,討論的是:中國人該不該移民美國?我在巴士上所思考的,是這個話題的延續(xù)。

“一對住在圣荷西市的廣西籍夫婦,七十好幾了。最近老太太的弟弟忽然做起美國夢來,非要來不可。這對夫婦硬著頭皮同意了。人來了,不管吃住行嗎?不帶去游玩行嗎?三個月過去了。老夫婦旁敲側擊,了解這對興致勃勃的旅游簽證持有人對美國的感想。他們異口同聲地說:美國好個屁!回去就不來了!老夫婦喜滋滋地對朋友說,這回放心了,最怕他們說,美國我喜歡極了!”朋友說。她說的另一個例子,是嫁給白人的中國女子,把父母和弟弟一家弄到美國來,出于親情,讓他們住在自己的家。幾年下來,父母嫌女兒不孝順,弟弟抱怨“有錢的”姐姐太吝嗇,親情打水漂。更要命的是,一直享受二人世界的洋老公為了平白負擔這么多義務而痛苦不堪,吵了多次之后,夫妻只好分居了事。

另外一位朋友,則為即將來美的哥哥犯愁?!八氖甙Y比我還嚴重,60多了,不懂英語,一直當工會干部,連中餐館的洗碗工也干不了……我勸他先來旅游一次,實地看清楚再決定下一步。哥哥說,熬了一輩子,就盼著去美國定居,那可是從少年起就向往不已的黃金國度!”我們都苦笑。

巴士從金門公園旁邊經過,海風隱隱吹來。車廂內漸漸空了。一位高中生模樣的華裔姑娘以跑步的姿態(tài)上車。站在窗子旁邊,向外面揮手。原來,在林子里面,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華裔男孩子,背著書包,拼命地追趕巴士,邊向她揮手。春服既成,春情初動,他們就是。他們在美國的土地,自由地擁抱著愛情,和夢。

至于我,要的是心安。幸虧,我走下巴士時,心境平靜?;ㄆ焖缮希B聲清脆。

回到家,從朋友的微信中,讀到著名波蘭籍詩人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的詩《自畫像》,結尾云:

我肯定不是大海的兒子,

像安東尼奧·馬查多寫到自己時所說的,

而是空氣、薄荷和大提琴的兒子,

而高尚世界的所有道路并非

都與迄今屬于我的生活

交叉而過。

(黃燦然譯)

20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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