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悲憫的情懷——再讀林梓
董浩
如果要給林梓的創(chuàng)作歸類,我以為應(yīng)該歸類于純文學(xué)。
純文學(xué)不以取悅所有的受眾為目的,而是一種側(cè)重表達內(nèi)心體驗和抒發(fā)內(nèi)心情感的文學(xué)載體,它是對客觀的社會生活或自然圖景的再現(xiàn),往往反射或融合于主觀感情的表現(xiàn)中,靠從內(nèi)心深處迸發(fā)出來的真情實感來打動讀者。這種文體,必須出于真摯和至誠,在為大千世界畫像的同時,也把自己的心交給了廣大讀者,并且在此基礎(chǔ)上充分強調(diào)與它無法分割的思考的內(nèi)涵,成熟的激情必然通向深沉浩瀚的思索。是故,由此創(chuàng)作而成的純文學(xué)作品更是在不動聲色中顯出一種優(yōu)雅深邃之美。
林梓的這本《懷念一個老城市》,分上下兩卷。上卷《懷念一個老城市》,分三個子篇“舊花園”“舊房子”“舊大學(xué)”。下卷則是14個短篇。全書寫的都是旅行的記憶,但與一般意義上的游記又是絕然不同。讀者隨時感受到的,是那些遠逝歷史的幽暗深重的身影和氣息。
林梓以其溫婉的筆觸書寫出屬于她的所見、所思和所感,又帶著一種不肯讓歷史造成的后果湮沒在似水年華中的執(zhí)拗,提醒著讀者去注意那些曾經(jīng)發(fā)生的故事所延續(xù)的深遠影響。
讀林梓的文章,讓人覺得是一個優(yōu)雅的古典女子坐在芭蕉樹下,摩挲著一柄團扇,陽光透過芭蕉葉,斑駁的光影投射在她臉龐或者身軀上,顯得若隱若現(xiàn)而產(chǎn)生那種不太真實的感覺。她輕聲細氣地跟你講述一些她所知的前塵舊事。聽她說逼死坡,說盧公館,說唐家花園,說那些被稱為“寡婦”的女人或被稱為“子弟”的二少爺、少老板,說那條灑落昏黃燈光的老街道,說那所令人神往不已的舊大學(xué)。還有長汀小園子里的石榴花,洪湖水波里的紅蓮,古驛道上疏枝黯淡的梅樹,夕陽下安靜憂傷的人村和漸去漸遠的歌聲……聽她娓娓道來,偶爾,輕輕一笑,那笑,也藏著深深的嘆息。驀然回首,恍如那人在畫中。讀著,讀著,沉浸其間,也分不清自己是在畫外還是畫中。
上卷《懷念一個老城市》,說的是昆明,是林梓偶爾逗留的城市。但感覺林梓寫的是一個她從小就非常熟悉的城市。顯然,林梓是沉下心去體察這個城市的歷史深處,體察這個城市那獨特的人文歷史留給這座城市中生活的人們的種種影響?;蚴且环N文化血脈的延續(xù),或是一種逝者如斯的無奈沉寂。尤其一些為人們遺忘已久的民國往事和那些與那個時代有著太深關(guān)系的人群,如那些丈夫還活著卻被稱為“寡婦”的女人以及她們的子女,也如那些曾有過顯赫事業(yè)而已無所事事只能在午后陽光下默默喝茶的老人,長長的日子里,她們或他們的沉默背后,往往有著不為人知的哀痛。
聽林梓說舊花園,說舊房子,說舊大學(xué),不禁令人恍惚起來,仿佛走進歷史的深處,置身事外地行走在具有兩千年古老而厚重歷史的老城,聆聽歷史的哀怨。儼然使人覺得人生似乎只是一場迷失在百花深處的紅顏白發(fā)的舊夢,能知道的僅僅是前塵舊夢、物是人非。
林梓寫景,寫物,寫那些瑣瑣碎碎的往事,撥動著的卻是人心最深處的那根柔軟的弦。相信很多人會因這篇作品被那個“并不明亮,灰暗著,帶著點陰郁,還有蒼涼”的老城市所吸引,會去尋找樹林深處的溫柔紅衾。可又有多少人是滿懷對舊日老城的哀思失望而歸呢?
這是一種淡而揮之不去只能在記憶中再現(xiàn)的傷感。
冬日的疾風(fēng)里站在光禿禿的花樹下,恍惚間,婆婆的手握在我的掌心里,暖暖的,說出了那句讖語般的話,女人如櫻花呀!心頭一驚,急促回轉(zhuǎn)身來,花路幽深,透著無邊凄涼。
——《懷念一個老城市·舊花園》
雨霧中,隔著重疊錯落的樹影,能看到那房子的樓上有燈光,還有輕輕的笑語聲,細細碎碎掉落到窗外的樹葉上,竟是很溫馨的感覺。一時驚詫。是住上了什么樣的人家嗎?那發(fā)出笑聲的都是些什么人?其中是否也有極雅致秀麗的女子?那一剎那,腦海驀然浮現(xiàn)出女客肅冷倨傲的眼神,心中竟是一種深深的悵然。
——《懷念一個老城市·舊花園》
讀這樣的文字,細品意境,思緒在飛揚回探,意境帶來的時空轉(zhuǎn)換使讀者不得不進入作者設(shè)定的環(huán)境,走進那透著無邊凄涼的幽深花路,遇見那位有著“肅冷倨傲的眼神”的陌生女子……一種淡淡的惆悵或痛楚,總在不知不覺中如水般浸漫入心。
我想象那是個個子高高面容清癯而憂郁的男人,沉默寡言,喜歡在背著人群的地方抽煙。他走的那天,也一樣不多說一句話,出了門疾步邁向黑夜中的小道,一直沒有回頭看一眼家門口的妻兒。他不知道,那個還躺在母親懷里熟睡的小兒子,突然間睜開了眼,看到了那個冷漠的身影隱沉在黑暗中。從此,他的眼睛里,就融入了那個夜晚的黑暗和冷漠,一生在咬噬著他的心靈。所以他說,他恨!他絕不原諒!
——《那個陽光燦爛的地方》
生動傳神的想象,使一個決然而去卻又值得憐憫的男人躍然紙上。苦難雖已遠去,但它從未消失過,依然在它應(yīng)該在的地方注視著所有的人。
林梓尤為長于通過文字把思想具象化,在敘事議論中自然流露出意蘊深長的哲理,而其間對東方美學(xué)的詮釋又是如此的優(yōu)雅、空靈、唯美,充滿詩意的想象力往往令人著迷:
江南地上,那盛放了一縷青絲的墓冢在哪兒呢?
可是靠著湖畔水邊?可是隱在花間林下?到了有雨,那煙雨朦朧中,是否還能見到那溫婉女子,自水邊攜清風(fēng)暖香而來,裙裾飄舞,長聲吟詩……
——《題余兩篇·四月江南雨》
風(fēng)帶著我的喃喃自語,徘徊在一個個墓碑之間。我多么希望他們能聽到,聽到我的訴說,聽到我祈求他們的原諒,原諒我們那么多年來多么不合情理的冷落和漠視,原諒我們的愚昧無知。
——《在遠方征戰(zhàn)的軍人》
我曾經(jīng)對《在遠方征戰(zhàn)的軍人》做出過自己的解讀。這次重溫,依然令人怦然。九千多個墓碑上的字跡已經(jīng)模糊,但并不能磨滅他們曾經(jīng)履行的保衛(wèi)他們所熱愛的祖國的崇高職責(zé)。即使75年過去了,這塊土地依然是千千萬萬士兵們最后的安息之地。再專心地聽,波濤洶涌的林濤中,依然能聽到士兵們列隊點名的響亮回聲。
下卷的14篇,觸及從大革命時期到兩次國內(nèi)戰(zhàn)爭歷史的就占了三分之一:《在暮色中走進城市》《夕陽下的歌》《園子里的花依然紅》《洪湖水浪打浪》《椰林深處有人家》。那一長段的歷史如此復(fù)雜沉重,而林梓站在高遠處,以悲憫的情懷在溫柔里顯示出冷峻的理性。
荷花、香菱、魚滿艙,韓英、洪湖、赤衛(wèi)隊,曾經(jīng)滋潤無數(shù)人的少年時代。倘若不是林梓,我相信絕大多數(shù)人并不知道在“洪湖水浪打浪”的浪漫背后發(fā)生過的慘烈故事。那是1932年的夏秋,湘鄂西蘇區(qū)的第一次“肅反”。林梓寫道:
當時“肅反”的對象多數(shù)出身富家,有軍事干部,有政工干部,還有醫(yī)生和技術(shù)人員。這些人讀過書,總有些書生意氣、浪漫情懷。革命,曾激起他們同樣的浪漫想象。但他們不曾想到,即便自己已經(jīng)背叛了家庭,也依然不能擺脫出身的枷鎖?;蛟S,他們在痛苦中有了許多的疑惑和彷徨。但信仰的力量依然是強大的,他們愿意相信黑夜很快會過去,黎明就在前方。
——《洪湖水浪打浪》
歷史的幽暗與險惡令人悚然。林梓依然用沉靜、詩意而充滿溫情的筆調(diào),去親近和觸摸那些蒙受冤屈的年輕靈魂:
或許,還有那樣一個書生,在那一刻突然輕聲對身邊的人說,能讓我自己下去嗎?聲音平靜溫和而從容。身邊的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黑暗中,他們驀然記起了這把非常熟悉的聲音。是那個從城里來的大學(xué)生。他教他們識字,教他們唱歌,教他們許多的革命道理,還給他們吹很好聽的口琴。他們喜歡他,敬重他。他那么有學(xué)問,有才藝,卻放棄富有的生活到貧窮的湖區(qū)跟他們一起吃苦……在那一刻,他們猶豫了,甚至有了困惑和痛苦,他們不愿意相信眼前這個依然溫溫和和說話的年輕書生是敵人。于是,他們放下了手中的繩子和麻袋,目送著那書生躍身跳下湖中。翻騰的湖水很快淹沒了書生的身體,直至頭頂。那一瞬間,一道閃電突然劃破夜空,他們看到了書生臉上最后的微笑,也是那么的平靜溫和而從容,甚至是感激和欣喜。讓人相信,此刻書生的內(nèi)心,依然干凈清澈信仰堅定,而又是多么感激昔日的戰(zhàn)友能讓他以一種尊嚴的方式走向死亡……
或許,有一個女子卻始終沒有走。她留在了湖邊,在黑夜中默默站了很久。然后,慢慢走下了翻騰呼嘯的湖水之中。要走的人都走了,沒人看見,也沒人知道,她為什么會這樣做。也許,是因為她的愛人已先她而去,她不忍獨自偷生。也可能,是因為她心中充滿了絕望與痛苦,她無法設(shè)想余下的生命中還能承受這種絕望與痛苦。她沒入水中的那一刻,一朵尚未開殘的蓮花也隨之卷進漩渦,留下一道鮮亮的紅痕……
——《洪湖水浪打浪》
兩段文字不到六百字,卻溫柔而凄美地具象化地寫盡了那些年輕人純凈堅定的信仰和坦然赴死的勇氣,構(gòu)成了一幅慘烈詭異而震撼人心的畫面,令人頓生辛酸悲苦而不忍卒讀。這種把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融入散文中,且是如此水乳交融,讓人嘆為觀止。
無論是《洪湖水浪打浪》的書生,抑或是《園子里的花依然紅》的瞿秋白,讀者都能如臨其境地感受到他們栩栩如生的形象,為他們坦蕩純潔的胸襟與情懷而感動,為他們的遭遇而痛惜……這些不愧為民族精英的年輕人,實不該早早湮沒在歷史的幽暗中。
唯其如此,則更讓后來者心痛不已。林梓的筆端下,則不僅僅是沉重的悲憫,更有發(fā)人深省的思索。
《夕陽下的歌》一如林梓絕大多數(shù)的作品一樣,以散文詩般的語言,近乎平靜地講述了一段令人心碎的往事以及由往事引發(fā)的類似杜鵑啼血般的惘然和哀傷。
可不是嗎?旌旗卷起遮天的滾滾塵埃,白燦燦的刀鋒在陽光下閃出耀眼的光芒,伴隨著嗜血的嘶叫,士兵成片傾倒,刀槍見骨慘烈肉搏。轉(zhuǎn)瞬間,鐵蹄踏軀成血泥。戰(zhàn)爭,需要更多的士兵。于是,就有了那些唱著動人的山歌鼓動青年參軍的“擴紅女”。那些歌流傳至今,卻很少有人知道,那些“擴紅女”內(nèi)心里無法排解的傷痛。
因為她無法面對死者的親人,無法面對那一個個空蕩蕩的只有老幼婦孺的村子。這種負疚,竟令她對戰(zhàn)場充滿了畏懼……
——《夕陽下的歌》
讀著《夕陽下的歌》,沉浸在一種令人說不清的心痛中,這是一種怎樣的心緒?窗外飄來由宋祖英演繹的歌曲《十送紅軍》。于是在剎那間頓悟,突然理解了林梓對此歌與他人絕然不同的詮釋:
……那些詞飽含著從沒有過的彷徨、憂慮和感傷,一個一個地鉆進內(nèi)心深處,突然感到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痛楚,淚水奪眶而出。我在惶惑中隱隱覺得,自己這般詮釋這首著名的紅色歌曲,一定有某種歷史深處的意象在啟示著我的靈感。只是我還沒有領(lǐng)悟到,自己已經(jīng)下意識遠離了革命的強硬與尖銳,而開始以一種溫婉傷感的情懷去重新理解她。
——《夕陽下的歌》
每個人都有過一些深埋內(nèi)心多年的情愫。一直以為藏得很深,深得連自己也不一定知道,但往往會因為某一個電影情景,或某一段文字,抑或是某一首歌,那些深藏的情愫便如粗糲的風(fēng)一般拂面而來。疼,在霎時間觸及內(nèi)心的每一個角落。《十送紅軍》,一首眾多人熟悉的歌曲,又是如何深深觸動了林梓心里那根悲憫的琴弦?
君不見,百戰(zhàn)鐵衣碎,戰(zhàn)魂永不敗。霜晨浸月冷,關(guān)山沙場闊,血染夕陽紅……炊煙升起,誰在門口守候;夕陽西下,誰在路旁眺望;黃葉飄落,誰在林間佇立。人夫、人兄、人子,甚至十幾歲的娃娃即將走向壯士百戰(zhàn)死、軍卒少有歸的未來,能不叫老幼婦孺惶恐、憂慮與悲傷?
……問一聲親人,紅軍啊,
幾時(里格)人馬,(介支個)再回山……
——《十送紅軍》
在我看來,《在暮色中走進城市》《夕陽下的歌》《園子里的花依然紅》以及《洪湖水浪打浪》,都在不斷低吟或暗喻著《十送紅軍》的旋律。我?guī)缀跽J定林梓是聽著這首歌寫下這些文字的,她是把無盡的愛、同情和希望通過對這首歌的詮釋而投射在她對那段歷史的獨特視點上。
冬日,常見到路邊呆坐的老人,門旁佇立的老人,窗前斜倚的老人,廣場上曬太陽的老人。他們的身影是那么孤單而無助,令我產(chǎn)生無限憐憫。他們蹙緊的眉頭下那遲鈍茫然的眼神,仿佛對路人視而不見。而熙來攘往的路人們,仿佛對他們的存在也是視而不見。老人們在想些什么呢?是否也在回憶那些久遠了的陳年往事?回憶那些永遠無法排解的傷痛?而有沒有未老之人,也像我一樣希望了解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呢?
雜樹擁坡,遠山寂寥,一籬秋草,又是白霜,念舊者通常傷感。最好的結(jié)局,是遺忘,還是銘記?
那個深夜讀完林梓書稿,沉浸其中,難以入眠,清晨起來腦海里倏然躍出一段句子,或正是從書中得來的那些飄忽不定而無法道明的思緒,也錄在此了:
你走之后 曇花開了四朵
你走之后 萬物仍在生長 我卻在慢慢地凋零
天鵝不愿意落下 濃霜已經(jīng)打在地上
從沒有哪個春夏如這般冷酷
《十送紅軍》仍然縈繞在高高的枝頭
梧桐正在落葉 銀杏也鋪滿小徑
所有高貴的事物都已死去
但我相信 相信你的夢里會有一只通紅的小鹿
2017年初夏 上海
- 董浩,自由撰稿人,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