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讀朱自清先生《詩言志辨》

舊時月色——吳小如早年書評集 作者:吳小如 著


讀朱自清先生《詩言志辨》

筆者按這是我三十六年前為悼念朱佩弦先生逝世而寫的一篇習(xí)作。根據(jù)篇末所記,我從先生逝世的次日(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三日)開始動筆,到十月四日才脫稿,前后共寫了五十天。讀者不難從文字中看出,我是帶著悲憤抑塞的心情來寫這篇讀書札記的。在當(dāng)時的政治氣氛下,我不愿寫一般的浮泛悼念文字,所以采取了這個方式,來紀(jì)念我由衷敬愛的師長。幾十年一眨眼過去了,回顧一下當(dāng)年所寫的文章,發(fā)現(xiàn)自己今天在政治上和學(xué)術(shù)上并無顯著進步,深感有愧于當(dāng)年的師輩對我的期望和教誨。近年來,出版界陸續(xù)重印了陳寅恪、朱光潛、朱自清和俞平伯等先生的舊著,我以為這是大好事。因此我想,今天的讀者除了從老一輩學(xué)者當(dāng)年的學(xué)術(shù)成果中汲取營養(yǎng)之外,是否同時也披覽一點彼時的讀者在剛剛讀完這些新著時寫的學(xué)習(xí)心得,作為參考呢?于是搜檢舊稿,僅于字句間略事增刪,并把所引《詩言志辨》的原文據(jù)新版一一加以校訂,拿來發(fā)表。這既作為對朱先生的紀(jì)念,也算是對自己的鞭策。文中錯誤在所難免,希望讀者能用今天的新尺度給予批評,則受益尤多。謹(jǐn)此先致謝意。

一九八四年七月筆者記于北京。

朱先生是治文學(xué)史的,他有他自己的看法——一種自出機杼卻又與古人不謀而合的“史觀”。這本書恰恰代表朱先生向這方面研究的一個開端。天假以年,他可能在若干年后,沿這條路線寫下整部的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或中國文學(xué)史,一如先生的話,“造成了新傳統(tǒng)”。而現(xiàn)在,我們只能就這本書來作嘗鼎一臠的述說??杀氖?,這“一臠”已等于先生工作的全部。這唯一的果實也就是最后一顆果實了。

我承認(rèn)我一個朋友極沉痛的說法:聞一多先生死得“烈”,而朱先生則死得“慘”。所謂“慘”,不僅指先生的夙志未償、素心難展以及貧病交迫、妻孥無托、身后蕭條等等而已;實是形容盡了我們這些如失怙恃般的青年們內(nèi)心的苦痛。而我們荒涼蕪雜的文壇更因此愈顯得空虛寂寥,“慘”不忍睹。盡管紀(jì)念追悼他的文章已足汗牛充棟,甚至連一些可憐又復(fù)可笑的人都在牽強附會地同死者拉攏,開會演講,借以抬高他們自己的身價,可是這一代宗匠終于棄我們?nèi)鍪侄チ?。悲哀悼惜,一切徒然。固然先生的精神與人格將永久彪炳人間,而他遺留下的那一份工作卻更需要后死者低首下心地來作檢討。現(xiàn)在筆者愿站在一個青年學(xué)生、一個普通讀書人的立場,忘記自己的空疏谫陋,為這本《詩言志辨》作不大客觀的評價。

書前有一篇作者的自序。從序文中我們已能鳥瞰全書。首先作者談到我國自五四以來在文學(xué)史研究方面的進展,跟著又談到建設(shè)文學(xué)批評的重要性,然后接著說到“詩文評”(即我國古代有關(guān)文學(xué)批評的散見的材料)的原料及淵源:

……專書以外,經(jīng)史子集里還有許多,即使不更多,詩文評的材料,直接的或間接的。前者如“詩言志”,“思無邪”,“辭,達(dá)而已矣”,“修辭立其誠”;后者如《莊子》里“神”的意念和《孟子》里“氣”的意念。這些才是我們的詩文評的源頭。從此江、淮、河、漢流貫我們整個批評史。至于選集、別集的序跋和評語,別集里的序跋、書牘、傳志,甚至評點書,還有《三國志》、《世說新語》、《文選》諸注里,以及小說、筆記里,也都五光十色,層出不窮。這種種是取不盡、用不竭的,人手越多越有意思。只要不掉以輕心,謹(jǐn)嚴(yán)的考證、辨析,總會有結(jié)果的。(《朱自清古典文學(xué)論文集》頁一八九)

從這里我們看出作者的用心。他確乎想追本溯源,做一番“流貫”整個文學(xué)批評史的功夫。作者是非常吃苦耐勞,認(rèn)真做著“爬梳剔抉”的功夫的。同時,作者更表襮了自己的態(tài)度:“不掉以輕心”,“謹(jǐn)嚴(yán)的考證、辨析”,用一番踏實的勁兒。然而從這兒也流露了作者的寂寞:“人手越多越有意思?!睘橄壬鶒叟c夫愛朱先生的青年們啊,我們是否能夠幫助(現(xiàn)在應(yīng)該說“繼承”了?。┧鲆槐壑δ??

跟著作者談到關(guān)于《詩言志辨》本身的話:

我們的文學(xué)批評似乎始于論詩,其次論“辭”,是在春秋及戰(zhàn)國時代。論詩是論外交“賦詩”,“賦詩”是歌唱入樂的詩。論“辭”是論外交辭令或行政法令。兩者的作用都在政教。從論“辭”到論“文”還有一段曲折的歷史,這里姑且不談;只談詩論?!霸娧灾尽笔情_山的綱領(lǐng),接著是漢代提出的“詩教”。漢代將六藝的教化相提并論,稱為“六學(xué)”;而流行最廣的是“詩教”。這時候早已不歌唱詩,只誦讀詩?!霸娊獭笔蔷妥x詩而論,作用顯然也在政教。這時候“詩言志”、“詩教”兩個綱領(lǐng)都在告訴人如何理解詩,如何受用詩。但詩是不容易理解的。孟子說過“論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確也說過知人論世。毛公釋“興詩”,似乎根據(jù)前者,后來稱為“比興”;鄭玄作《詩譜》,論“正變”,顯然根據(jù)后者。這些是方法論,是那兩個綱領(lǐng)的細(xì)目,歸結(jié)自然都在政教。

這四條詩論,四個批評的意念,二千年來都曾經(jīng)過多多少少的演變。現(xiàn)代有人用“言志”和“載道”標(biāo)明中國文學(xué)的主流,說這兩個主流的起伏造成了中國文學(xué)史?!把灾尽钡谋疽庠拜d道”差不多,兩者并不沖突;現(xiàn)時卻變得和“載道”對立起來?!霸娊獭痹恰皽厝岫睾瘛保稳擞忠浴盁o邪”為“詩教”;這卻不相反而相成?!氨扰d”的解釋向來紛無定論;可以注意的是這個意念漸漸由方法而變成了綱領(lǐng)?!罢儭痹徽摗帮L(fēng)雅正變”,后來卻與“文變”說聯(lián)合起來,論到詩文體的正變;這其實是我們固有的“文學(xué)史”的意念。

這本小書里收的四篇論文,便是研究那四條詩論的史的發(fā)展的。這四條詩論,四個詞句,在各時代有許多不同的用例。書中便根據(jù)那些重要的用例試著解釋這四個詞句的本義跟變義,源頭和流派。但《比興》一篇卻只能從《毛詩》下手,沒有追溯到最早的源頭;文中解釋“賦”、“比”、“興”的本義,也只以關(guān)切《毛詩》的為主?!ā墩撐募讽撘话司胖烈痪乓唬?/p>

全書的筋骨脈絡(luò),從這三段文字中已見出梗概。作者的主旨尤其明顯,是“研究那四條詩論的史的發(fā)展的”。我們切不可誤認(rèn)作這本書只是談到有關(guān)《詩三百篇》的幾個問題的源頭而已,作者還談到它們的流變,從先秦直到如今,而這后面的部分對我們似更為重要。因之“這本小書”簡直可以作為在某種“文學(xué)史觀”下的文學(xué)批評史——或竟說是文學(xué)史——來讀。至其所以能寫得這么周詳,謹(jǐn)嚴(yán),謙,平易近人,則應(yīng)歸功于作者既是一位治文學(xué)史的學(xué)者,又是國內(nèi)有數(shù)的詩人、散文家。

書的第一部分,即是從“獻(xiàn)詩”、“賦詩”種種歷史上的證據(jù),討論到“詩言志”之與“政教”、“修身立德”、“窮通”有關(guān),說明“志”即是“道”。跟著說明詩、樂最早是不分家而后來則分了家的歷史。由于詩、樂的分開而產(chǎn)生了以“義”說“詩”,然后“教詩明志”而有了“詩教”,而有了孟子的“知人論世”。于是很容易卻頂正確地推翻了《詩序》的矛盾:“將‘以詩合意’的結(jié)果就當(dāng)作‘知人論世’,以為作詩的‘人’、‘世’果然如此,作詩的‘志’果然如此;將理想當(dāng)作事實,將主觀當(dāng)作客觀”。結(jié)論是:“自然教人難信”(頁二一三)。雖說推理水到渠成,卻是作者深切著明地思考的結(jié)果,不由我們不心悅誠服。

由詩、樂分家然后談到“陳詩”、“采詩”諸學(xué)說的淵源。最后還是歸結(jié)到“言志”即“載道”。另一方面,作者把“言志”和“緣情”卻擺在對立的地位。作者的看法是:有關(guān)政教的詩,當(dāng)然所“言”之“志”即是政教;無關(guān)政教的詩如男女私情之作,乃是由于“采民風(fēng)”、“觀民俗”所保留下來的(頁二一六)。作者更認(rèn)為:“《詩經(jīng)》里一半是‘緣情’之作,樂工保存它們卻只為了它們的聲調(diào),為了它們可以供歌唱。那時代是還沒有‘詩緣情’的自覺的?!保摱柖┯谑恰对娊?jīng)》里所有“緣情”的詩,不關(guān)政教的詩,其流傳下來的機會都算作例外;而有關(guān)政教的詩都被合法地保留,以緊縮了“志”的范圍?!爸尽钡姆秶皇呛嫌凇暗馈保ㄅc政教有關(guān))的,于是“言志”乃與“載道”之義相差不多,而與“緣情”則不能混為一談了。作者的結(jié)論是:

總之詩樂不分家的時代只著重聽歌的人;只有詩,無詩人,也無“詩緣情”的意念。詩樂分家以后,教詩明志,詩以讀為主,以義為用;論詩的才漸漸意識到作詩人的存在。他們雖還不承認(rèn)“詩緣情”本身的價值,卻已發(fā)現(xiàn)了詩的這種作用,并且以為“王者”可由這種“緣情”的詩“觀風(fēng)俗,知得失,自考正”。那么“緣情”作詩竟與“陳志”獻(xiàn)詩殊途同歸了。但《詩大序》既說了“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又說“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又說“吟詠情性”;后二語雖可以算是“言志”的同義語,意味究竟不同?!洞笮颉返淖髡咚坪蹩闯觥把灾尽币徽Z總關(guān)政教,不適用于原是“緣情”的詩,所以轉(zhuǎn)換一個說法來解釋。到了《韓詩》及《漢書》時代,看得這情形更明白,便只說“歌食”、“歌事”,只說“哀樂之心”,“各言其傷”,索性不提“言志”了??梢姟把灾尽备熬壡椤钡降變蓸?,是不能混為一談的。(頁二一六至二一七)

筆者對于“言志”有關(guān)政教的說法,非常同意;而對作者把“緣情”和“言志”完全看成兩回事,頗覺有所欲言。我想“志”這個詞的涵義總有“情”的成分在內(nèi),“言志”也未必就同“緣情”完全對立。況且“言志”固然同“載道”差不多,卻畢竟不是載道。我的看法是:“言志”一詞的涵義,是統(tǒng)攝“載道”和“緣情”的?!把灾尽彼栽谙惹貢r偏于指政教,到兩漢以后乃接近于“緣情”,稍后更別出“明道”或“載道”一名以代替“言志”的說法,這同各個時代受教育者的背景環(huán)境有關(guān)。而這一點卻為作者所忽略。另一面,詩人也并非沒有緣情的自覺,因而“言志”正不必同“緣情”一定要分家,或竟把兩者相對立起來。這道理極淺顯,下面就來解釋——

我們知道,在孔子以前的教育是“不下庶人”的,受教育者都是貴族子弟、公子王孫,縱有所謂“士”,也還是候補的官僚政客,早晚能夠當(dāng)上“大夫”的。然則他們受教育的目的不問可知,除了政治、教化、外交、朝聘、燕享種種與家國宗社發(fā)生關(guān)系的事情以外,別無其它。即使在修身表德方面下功夫,在“禮”、“樂”中陶冶情性,其最終目的仍脫不開“政”、“教”。作者在本書中所依據(jù)的《左傳》、《國語》、《尚書》以及其它子書中的例子,只能說明一件事,即這些“獻(xiàn)詩”、“賦詩”乃至“作詩”的人都是貴族,都是公卿大夫;而他們的“志”固然無非政教;即他們的“情”也還是離不開政教,或至少與政教有關(guān)。但不能因此就下斷語,說“志”指的只是政教,沒有別的。因為凡人皆有志,“政”、“教”只是受教育的人所表現(xiàn)的“志”,不是所有的“詩”的作者的“志”。盡管說,那一半“緣情”之作的詩所以收入《詩經(jīng)》是因為能唱——“詩樂不分家”;盡管作者承認(rèn)朱東潤先生的說法,說“國風(fēng)不出于民間”;盡管說陳詩觀風(fēng),一些民歌之被采輯乃是為了觀民情正人心之得失;但我們?nèi)圆荒苷f那些詩不是“緣情”之作。樂工雖然沒有“緣情”的自覺,同時“只有詩而無詩人”,可是作“緣情”詩的人在作詩時必然是“志于情”的,而非“志于政教”的。因為我們不能說那一半緣情詩根本沒有作者,更不能說那些詩的作者也都是以“政”、“教”為“志”的人。再退一步說,即使那些詩人心中也有著不離“政”、“教”的“志”,可是方其作詩時思及男女悅慕之情或其它情感時,這種情感也不能不算作他們的“志”,而這種“志”卻顯然與志在政教的“志”無關(guān)。然則“政”、“教”只是“志”的一部分,只是某一部分人的“志”,甚且這某一部分人雖志在政教,但有時也會產(chǎn)生不完全志在政教的“志”。不過一方面是“志于道”,一方面是“志于情”罷了。

作者曾引到《論語》中“盍各言爾志”的話,以為其“言志”即指“政”、“教”的證明。殊不知孔子開創(chuàng)學(xué)派以后,受教育的雖不盡是貴族公卿子弟,而孔門中卻十有九是“志于道”的人。他們雖非官宦出身,可心里確是想做官的,所以把“志”的范圍推廣而為“表德”,并把自己的抱負(fù)——也就是“志”——寄托在一旦做了官之后將如何推行自己的“道”的上面,因而產(chǎn)生了訴說命運的“窮通”。等到秦以后,貴族與庶人的距離日益縮短,界限也日益淡漠,這種觀念于是也逐漸改變,除掉賈誼、晁錯、董仲舒及一些經(jīng)生們?nèi)砸浴罢?、“教”為“志”,而《詩大序》及《韓詩》中的議論,已屬于比較“大眾化”一點的聲音,帶有一班不一定爬得上公卿大夫的地位的“士庶”口吻了。夫教育之特權(quán)既不為貴族所專有(雖然要成為貴族公卿,還得從受教育做起),所以盡管在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并建立起無形的道統(tǒng)以后,“緣情”的樂府詩卻不斷產(chǎn)生,數(shù)量也逐漸多了起來??梢姟霸姟敝再|(zhì)全在作者受教育的背景與受教育的目的。不信的話,試看《古詩十九首》,其中既有“緣情”的詩,又有“載道”(或說“言志”)的詩,而樂府詩則十有九為“緣情”的。而東漢以下至建安、黃初迄于西晉,那些為士大夫所擬作的樂府詩,卻又十有九不免“志”在“政教”或“窮通”了。這純粹是環(huán)境背景和作詩者本人的身分使然,而非“言志”本身與“緣情”有什么兩樣或彼此對立。至于作看說,漢以后的人竟不談“言志”,到陸機乃明言“緣情”,迄六朝時又有“明道”的說法,我想,這也并非“言志”本身變了質(zhì),只是后來人看得更清楚,覺得“言志”一辭已包括不了更多的內(nèi)容,才分化出許多新辭來罷了。猶之今日文壇上各種口號和術(shù)語,十之七八非古人所有,間有借用古語來解釋現(xiàn)實的,那古語的意思也不盡為原意,究其實卻仍舊不妨歸入“明道”或“緣情”這兩者的項下去,而為“言志”一辭所統(tǒng)攝。但我們今天畢竟很少有人再這樣講了,亦時代使然耳。

至于“現(xiàn)代”有“人”把“言志”與“載道”(實即“緣情”與“明道”)兩辭作為起伏的主潮以解釋我國的文學(xué)史(小如按:這個“現(xiàn)代人”實即指周作人,他的主張主要見于他的一本《中國新文學(xué)的源流》的講稿),本亦言之成理。因為“志”本是“懷抱”,是“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的東西,又是“心意所趣向”的(以上引文均見《朱自清古典文學(xué)論文集》頁一九四,即《詩言志辨》的第一篇),比“緣情”一詞的涵義原較明顯:而“載道”較之“明道”也更為具體些。拿來用為衡量文學(xué)史上思潮起伏的標(biāo)準(zhǔn),自然也不算說不通。不過唱這口號的人后來也曾自動地修正,說“志”即是“道”,“道”即是“志”了。筆者對“言志”和“載道”這兩個詞的性質(zhì),在未讀朱先生此書以前已曾仔細(xì)想過,“志”究竟同“道”不一樣?!墩撜Z》上說“志于道”,可見“道”是一個普遍的準(zhǔn)則,“志”是發(fā)諸己的心意。不過“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每個人的“志”都相去不遠(yuǎn),或雖為一己之志,卻不僅關(guān)于一己之事,于是“志”可以“同”,“道”自然“合”了。至于把文學(xué)分成“言志”(緣情)和“載道”(明道)兩大派類,須看創(chuàng)作者的動機和目的如何。如果是“為己”的(《荀子·勸學(xué)》:“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發(fā)諸己的,自動的,無關(guān)心的,雖其所陳之志是以天下國家為事的,他的作品還應(yīng)該是“言志”的。相反,如果是“為人”的,有對象的,有關(guān)心的,受外在環(huán)境影響的,雖然只是說及自己的身邊瑣事,甚或有著“高風(fēng)遠(yuǎn)韻”和“吟詠情性”的表現(xiàn),也還是“載道”的作品。因此,“詩以言志”和“文以載道”這兩句話就有了根據(jù)。作詩的動機大都是為己的,自發(fā)的,甚而有些詩人的作品根本不求人懂,故“詩以言志”。而文之所以為載道,蓋文章寫了總是為給人看的緣故。正因“現(xiàn)代”有“人”主張言志,便對散文中的尺牘、日記以及晚明小品的評價認(rèn)為遠(yuǎn)在政論奏議以及唐宋八家之上;而他們卻又沒有說出一個道理來,所以使人茫然無所依據(jù)了。

從另一角度來談上述的問題,也能有圓滿的說明。即這里所要談的“詩教”。詩教的說法到漢儒手中才成立,但對《詩》加以提倡而成為“教”的不能不說是孔子的功勞。在孔子以前,《詩》在當(dāng)時上層社會無疑已十分流行,且把它認(rèn)作最重要的學(xué)科。不過到孔子才更堅決地說明《詩》的偉大。直至《禮記·經(jīng)解篇》始明白地說出“溫柔敦厚詩教也”的話。作者在本書第三部分有一段話說《詩》之所以流傳,非常透徹:

……周人所習(xí)之文,似乎只有《詩》、《書》;禮樂是行,不是文?!抖Y古經(jīng)》等大概是戰(zhàn)國時代的記載,所以孔子還只說“執(zhí)禮”;樂本無經(jīng),更是不爭之論。而《詩》在樂章,古籍中屢稱“詩三百”,似乎都是人所常習(xí);《書》不便諷誦,又無一定的篇數(shù),散篇斷筒,未必都是人所常習(xí)?!对姟肪恿?jīng)之首,并不是偶然的。(《論文集》頁二七八至二八八)

作者的話原是從《漢書·藝文志》引申來的:“《詩》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弊髡吒迦藙谛⑤浀摹洞呵镌娫挕罚摱农枺?/p>

(春秋時)自朝會聘享以至事物細(xì)微,皆引《詩》以證其得失焉。大而公卿大夫,以至輿臺賤卒(?),所有論說,皆引《詩》以暢厥旨焉?!梢哉b讀而稱引者,當(dāng)時止有《詩》、《書》。然《傳》之所引,《易》乃僅見,《書》則十之二三。若夫《詩》,則橫口之所出,觸目之所見,沛然決江河而出之者,皆其肺腑中物,夢寐間所呻吟也。豈非《詩》之為教所以浸淫人之心志而厭飫之者,至深遠(yuǎn)而無涯哉?(卷三《論引詩》)

作者跟著加以修正和補充:“這里所說的雖然不盡切合當(dāng)日情形,但《詩》那樣的諷誦在人口上,確是事實?!藷o亡佚和諷誦兩層,詩語簡約,可以觸類引申,斷章取義,便于引證,也幫助它的流傳?!庇谑亲髡咭詫U掠懻摰健爸鲆姟?。開這方面的風(fēng)氣,當(dāng)蔚然屬之于結(jié)束先秦、開啟兩漢的大師荀卿。如《韓詩外傳》、《孝經(jīng)》、《春秋繁露》、《列女傳》等,都顯而易見是荀卿的影響。荀卿在《詩》的方面負(fù)“教”的責(zé)任最大,除《齊詩》受陰陽家災(zāi)異說的影響外,《魯詩》、《韓詩》以及晚出的《毛詩》可以說皆為荀卿的后學(xué)所傳授。作者曾引陳喬樅《韓詩遺說考·序》的話道:

今觀《外傳》之文,記夫子之緒論與春秋雜說,或引《詩》以證事,或引事以明《詩》,使“為法者章顯,為戒者著明”(鄭玄《詩譜序》語)。雖非專于解經(jīng)之作,要其觸類引申,斷章取義,皆有合于圣門商、賜言《詩》之義也。況夫微言大義往往而有,上推天人性理,明皆有仁義禮智順善之心,下究萬物情狀,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考風(fēng)雅之正變,知王道之興衰,固天命性道之蘊而古今得失之林耶?

然后作者加按語說:“這段話除一二處外可以當(dāng)作四家《詩》的總論看,也可以當(dāng)作著述引《詩》的總論看,也可以當(dāng)作漢人《詩》教的總論看?!保摱湃┙又髡吡信e《韓詩外傳》、《列女傳》、《春秋繁露》、《賈子新書》、前后《漢書》、《禮記》等書中有關(guān)德教修養(yǎng)而兼引有《詩》句的文章,末了引孔子“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的一段話,并加以判斷說:

這是《詩》教的意念的源頭??鬃拥臅r代正是《詩》以聲為用到《詩》以義為用的過渡期,他只能提示《詩》教這意念的條件。到了漢代,這意念才形成,才充分地發(fā)展。不過無論怎樣發(fā)展,這意念的核心只是德教、政治、學(xué)養(yǎng)幾方面……也就是孔子所謂興觀群怨?!皽厝岫睾瘛币徽Z便從這里提煉出來?!墩撜Z》中孔子論《詩》、禮、樂甚詳,而且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泰伯》)好像看作三位一體似的。因此《經(jīng)解》里所記孔子論《詩》教、樂教、禮教的話,便覺比較親切而有所依據(jù)……漢代《詩》和禮樂雖然早已分了家,可是所謂“溫柔敦厚”,還得將《詩》禮樂合看才能明白。(頁三〇一至三〇二)

接下去作者更解釋“溫柔敦厚”的性質(zhì),及后來“思無邪”的說法(見《論文集》頁三〇三至三一六),是屬于“史”的敘述,引證詳確,斷析精微,這里從略,不多介紹了。所要說的,乃是為什么在六藝之中“詩教”獨盛,以致影響到幾千年后的今天。這一層闡析明白,“言志”、“緣情”、“明道”等說法也能迎刃而解。我故曰從另一角度來談上述問題,也能有圓滿的說明也。

原來《詩》在先秦兩漢,不只是被當(dāng)作文學(xué)而已,而是把它看成集文化之大成的東西(禮樂與詩本是合而不分的,《尚書》和《春秋》是歷史,《易》是人生哲學(xué),這就是自古以來所以尊之為“六經(jīng)”的道理),也就是“文明”的代表。故“詩”可以“興觀群怨”,可以廣見聞,甚至可以事父事君。就今日說,詩也還是爭取民眾的最好工具。所以詩言志的“志”不限于“緣情”,不僅為“明道”。試看從春秋戰(zhàn)國以迄兩漢的經(jīng)生,他們對“詩是文學(xué)”的意念很薄弱,所以《詩》總是關(guān)乎德行政教。西漢以后,有些人已將“詩代表文化”這意念漸漸為“詩是文學(xué)”的意念所代替,于是把“志”字慢慢往緣情方面解釋去了。而樂府詩的出現(xiàn)更沖破政教德行的藩籬。及至魏晉,一面是儒家思想的腐化與沒落,一面又肯定了“詩是文學(xué)”這個意念,于是“緣情”的新尺度才水到渠成地產(chǎn)生了。稍后,更分清了“明道”和“緣情”的畛域。但在五四以前,中國的“詩”卻始終未離開“文化”的范疇,直到“文學(xué)革命”(小如按:這是作者對五四新文學(xué)運動的稱謂)以后,治詩的人們才打破了傳統(tǒng)的看法,把“詩”大力地從“文化”的大圈子里拉出來,把它歸入“文學(xué)”的小圈子里去(尤其是對《詩經(jīng)》的看法更為顯著)。這樣,“言志”一詞才有了新的解釋。明乎此,則“言志”究竟是“明道”抑“緣情”,究竟同什么特定詞語相對立的問題似乎亦無庸?fàn)庌q??傊?,中國的“經(jīng)典”中沒有“科學(xué)”而只有“美”和“善”。然而“真”、“美”的極致亦無能逾于至善。所以中國的文化政教自古以來就偏重于“倫理”方面,連文學(xué)——詩——也是倫理的。是以漢儒標(biāo)出詩教,“溫柔敦厚”的教條不獨成為文學(xué)上的標(biāo)準(zhǔn),而且成為一切中國藝術(shù)上的極則。至宋人之強調(diào)“思無邪”本以羽翼“載道”之說,更為“修辭立其誠”找到哲學(xué)和心理上的根據(jù)。這傳統(tǒng)固應(yīng)歸美于孔子,但恐怕也還是中國的民族性使然。因為中國民族文化傳統(tǒng)到底不是同西洋文化一鼻孔出氣的,削足適履終于是辦不到的。這種情況使我們了解“詩”(不僅是《詩經(jīng)》了)所以在中國有著崇高的地位,也說明“詩”的偉大。

關(guān)于“比興”一方面,筆者不想多所論述。因為作者說得既已非常明白,而最后的結(jié)論卻仍沒有確定(“賦、比、興”究竟是與樂有關(guān)的還是只與詩義有關(guān),我們沒有在《詩言志辨》中找到答案,作者因為重心不同,在文章里也沒有詳明地說及)。我只想說,作者談“比興”和“正變”,都是有“史觀”的繹古。譬如談到給“興”所下的定義,作者便淺顯而中肯地說:

興是譬喻,“又是”發(fā)端,便與“只是”譬喻不同。前人沒有注意興的兩重義,因此纏夾不已。他們多不敢直說興是譬喻,想著那么一來便與比無別了。其實《毛傳》明明說興是譬喻……(《論文集》頁二三九)

又從在樂歌中名之為“賦”的賦體直說到漢賦、古文賦、律賦,以及由其古義“自作詩”所流傳下來“賦得”、“賦詩”等名詞的解釋,更用王逸、朱熹等人說《楚辭》的方法詮解“比興”,簡直是“如示諸掌”,明白如“畫”。至后世論“比興”之義與古已多異解,作者也面面顧到,寫文學(xué)批評史而能有條不紊如此,恐怕前于作者的尚沒有一位,后于作者的,就眼前說,也找不到第二個人。

本書第四部分作者談到“正”、“變”問題。第一章《風(fēng)雅正變》是推溯“正變說”的源頭。最初的正變說總該是漢儒為解詩而發(fā)明的,而鄭玄可為代表(但作者認(rèn)為鄭玄也并未能自圓其說)。其原始的意義無非指時代的治亂,“正”是“正?!?、“正規(guī)”、“正軌”;“變”是“變異”、“變化”、“變亂”、“災(zāi)變”。又因“正”是與“邪”對舉的,“邪”有亂意?!罢庇钟小把拧钡囊馑迹省白儭睘橐?。其災(zāi)變之說則是本之于漢儒讖緯家的“詩妖說”。作者曾引汪琬《唐詩正序》:

詩風(fēng)雅之有正變也,蓋自毛、鄭之學(xué)始。成周之初,雖在途歌巷謠而皆得列于“正”。幽厲以還,舉凡出于諸侯、夫人、公卿大夫閔世病俗之所為,而莫不以“變”名之?!罢儭痹圃?,以其時,非以其人也?!^乎詩之正變,而其時之廢興治亂、污隆得喪之?dāng)?shù)可得而鑒也。史家傳志五行,恒取其“變”之甚者以為“詩妖”詩孽、“言之不從”之證。故圣人必用“溫柔敦厚”為教。豈偶然哉!

而后加按語說:

這里雖為風(fēng)雅正變說出于“詩妖”說,但能將兩者比較著看,已是巨眼?!耙云鋾r,非以其人”一句話說“正變”最透徹?!L(fēng)雅正變說原只為解詩,不為評詩。不過在解詩方面,鄭氏并未能夠自圓其說,如前所論。至于作詩方面,本非他意旨所及,正變說自然更無啟發(fā)人處。(頁三三〇至三三一)

后面又引汪琬“讀者以為正,作者不自知其正”,“讀者以為變,作者亦不自知其變”,而加以按語說:“可以補充鄭氏的理論;提出‘作者’,他的正變說便不專為解詩,而是兼為評詩了。”(頁三三三)但作者在文末注釋中更引葉燮的話以批判、修正汪氏,意謂“正變”之義應(yīng)該固定而不可纏夾(頁二二五,注十九)??墒呛髞淼娜苏f“正變”總好把時代正變和作品正變混為一談,恐怕正如作者所說,也還是個“自然而然”,不得不然的現(xiàn)象。

跟著作者在第二節(jié)談到“詩體正變”。作者用“變則通”作為正變說哲學(xué)上的依據(jù),而說明變有“奇變”、“新變”兩種?!靶伦儭钡闹髦际恰拔愌灾畡?wù)去”,“自造新語”;“奇變”則以“獨造”和“語不驚人死不休”為積極的主張;并引朱熹的“高風(fēng)遠(yuǎn)韻”為“變”了之后“復(fù)歸于正”的準(zhǔn)則。而變的趨向在中國也有兩種,一種是“以復(fù)古為革新”;另一種則為“窮力追新”,雖說“以俗為雅,以故為新”,卻是偏于創(chuàng)造,和“以述為作”的復(fù)古論不同。這二者也是互為消長的。作者更討論到唐詩的分期以為例證,還征引了葉燮的比較進步的理論,最后以“正——變——正”為文變的程式。這些都非常貼切而清楚。至于作者說,“直到‘文學(xué)革命’而有新詩,真是‘變之極’了。新詩以抒情為主,多少合于‘高風(fēng)遠(yuǎn)韻’,大概可以算得變而‘歸于正’罷?!眲t不免有點牽強,好像還有待于精密的研討。因為新詩的傳統(tǒng),我以為,恐怕不盡是從《詩三百篇》來的,用朱熹的“高風(fēng)遠(yuǎn)韻”和“歸于正”的意念來解釋,似乎不夠貼切。

如果從作品的正變來講,我覺得“時代”和“作者”之間不無關(guān)系,盡管葉燮駁斥汪琬的話仿佛更合邏輯。我曾這樣想,時代是“正”,則作品雖變亦正;時代變,則作品雖正亦變。蘇東坡的詞在北宋詞家中,風(fēng)格該是“變”的,但比辛稼軒還差得多,總還屬于“正”的一面。辛詞中固然也有“歸于正”的,然而南宋時代比起北宋來已一變再變,遂使稼軒的作品“雖正亦變”矣。撇開辛棄疾不說,姜白石該是“正”的了,然而“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這樣的句子已絕非秦觀、周邦彥所能寫得出的了??梢姇r代的正變與作品正變之間,是有連帶的影響的。

再有,“以復(fù)古為革新”的話乍看去雖近于開倒車,然實有確證。且唐人與明人的復(fù)古也大不相同。今天如果再來談“以復(fù)古為革新”,其意義自然又不同于昔時。唐人如韓愈輩之復(fù)古,是以六朝之前為“正”,以六朝為“變”,其所以復(fù)古是想由“變”而“正”。但站在文學(xué)史的觀點看,韓愈的努力仍是想從正常中求新變,而其思想?yún)s不免有撥“亂”而反諸“正”的意味。明人不獨口號是純粹的復(fù)古,連趨向也是唯古是從。韓愈思想雖然保守,在文章方面還想“唯陳言之務(wù)去”;而明朝的前后七子則“詩必盛唐,文必秦漢”,簡直是“唯陳言之是務(wù)”了。所以明人唱復(fù)古而終不免于失敗。至于今人以復(fù)古為革新,是檢討舊的,來推進新的,所謂“溫故而知新”;不是回到茹毛飲血階段而是“批判地接受”,當(dāng)然這里面也還有點撥亂反正的味道。所謂“亂”是指墮落,是水之就下般地不長進,是自私自利自吹自擂,而不是指衛(wèi)道者的一筆抹殺。反諸“正”正是揚棄與提高,用人為的功力來克服每況愈下的癱瘓,來補救自然而然的衰老?,F(xiàn)代人還有一個誤解,即把“傳統(tǒng)”認(rèn)作“正統(tǒng)”?!罢y(tǒng)”在今日往往因其日趨衰老、虛偽而成為“腐化”的代名詞,于是人們唱新變而蔑棄正統(tǒng),卻荒唐地連“傳統(tǒng)”也否定了。現(xiàn)在以“新”為是,以“古”為非,以為變就是好,正就是壞,變就是真美善,正就是要不得。有的人更變本加厲地認(rèn)為愈奇怪特殊、愈光怪陸離、愈不近人情倒是“正”,于是就不免謬以千里了。

最后,還要談一下朱先生的文章。先生是散文大師,但在新文學(xué)陣營里卻毋寧說是一位樸實無華有源有委的作家,不能算作新變一派。由于近人受茅坤和桐城派的馀波所及,都把唐宋八家看作古典散文的正統(tǒng),我們也姑且仍之。想爬上更古的時代去的是明前后七子,力求新變甚至奇變的則有公安與竟陵。別支該是宋人的注疏體,幾百年來多奉朱熹為正宗。這一支就演而為清代經(jīng)學(xué)家的文章,特別是言之成理,有筋有骨,不蔓不枝?!对娧灾颈妗冯m是論文,卻有宋人注疏體的氣息,樸實然而清新,同時也謹(jǐn)嚴(yán)有法度,兼具西洋人寫科學(xué)論文的條分縷析、綱舉目張。但作者又能在行云流水般的語言中見出層次井然、眉清目朗的疏宕處,既不枯燥又不啰嗦。這確是一種似舊實新的文章作法,絕無晚近寫論文者的故作詰曲、以洋味十足文其淺陋的討厭習(xí)氣。而先生氣度沖淡雍容,更無板起面孔訓(xùn)人“虎”人的嫌疑。這種文風(fēng)亟宜為大家效法,謹(jǐn)用推薦以求公諸識者。

關(guān)于《詩言志辨》要談的大抵如上所述。我個人是非常喜歡這本書的,尤其佩服作者的態(tài)度和精神——一種不武斷不牽強的謙態(tài)度,和那種一瓶一缽一點一滴、千里之程始于跬步的精神。先生近年待人接物,懇摯而嚴(yán)明,立身表現(xiàn)尤凜然見風(fēng)骨。一般的看法,總以為先生是頗為激切的。而這種做人的風(fēng)度恰與樸實無華的治學(xué)精神相表里。先生逝世后,有位自命為“國學(xué)家”的人認(rèn)為朱自清先生做學(xué)問是外行,實嫌太武斷而不近人情。同時也正可見出不知仍有多少人對先生并不了解。我之所以不憚曠日持久來介紹《詩言志辨》,初衷無非在悼念先生之馀,也想一杜這班人物之口。并盼望我們青年人切勿忽略先生在這一方面的突出成就與貢獻(xiàn),而必須步其踵武。因為先生不僅是一位詩人、散文家或朗誦詩的同情者而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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