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鴻銘與羅家倫的師生恩怨
張耀杰
2008年6月8日,《光明日報》刊登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教授、《文化怪杰辜鴻銘》一書的作者黃興濤的文章《羅家倫“上書”辜鴻銘“下課”——一份新見北大檔案的介紹與解讀》,其中公布了北京大學檔案館的一份案卷號為BD1919031的學生來信,抬頭為“教務長英文主任先生”,信中寫道:“先生就職以來,對于功課極力整頓,學生是狠(很)佩服的。今學生對于英文門英詩一項功課,有點意見,請先生采納。學生是英文門二年級的學生,上辜鴻銘先生的課已經(jīng)一年了。今將一年內(nèi)辜先生教授的成績,為先生述之......”
接下來,是辜鴻銘的四項“成績”:
(一)每次上課,教不到十分鐘的書,甚至于一分鐘不教,次次總是鼓吹“君師主義”。他說:“西洋有律師同警察,所以貧民不服,要起B(yǎng)olshevism;中國歷來有君主持各人外面的操行,有師管束內(nèi)里的動機,所以平安。若是要中國平安,非實行‘君師主義’不可。”每次上課都有這番話,為人人所聽得的。其余鄙俚罵人的話,更不消說了。請問這是本校所要教學生的嗎?這是英詩嗎?(二)上課一年,所教的詩只有六首另十幾行,課本鈔本俱在,可以覆按。因為時間被他罵人罵掉了。這是本校節(jié)省學生光陰的辦法嗎?(三)西洋詩在近代大放異彩,我們學英國文學的人,自然想知道一點,我們有時問他,他總大罵新詩,以為胡鬧。這是本校想我們有健全英文知識的初心嗎?(四)他上課教的時候,只是按字解釋,對英詩的精神,一點不說,而且說不出來??偸钦f:這是“外國大雅”,這是“外國小雅”,這是“外國國風”,這是“外國離騷”,這是“官衣而兼朝衣”的一類話。請問這是教英詩的正道嗎?這封來信的落款是“學生羅家倫謹上五月三日此信并可請校長一看”,羅家倫提出的具體意見是:“有以上種種成績,不但有誤學生的時光,并且有誤學生的精力。我們起初想他改良,說過兩次,無賴(奈)他‘老氣橫秋’,不但不聽,而且慢(謾)罵。所以不能不請先生代我們作主,設法調(diào)動,方不負我們有這英詩的本旨。校長優(yōu)容辜先生的緣故,無非因為他所教的是英詩,教得好,而且與政治無涉,那(哪)知道內(nèi)幕中這個情形。不但貽誤學生,設若有一個參觀的人聽得了,豈不更貽大學羞嗎?學生也知道辜先生在校,可以為本校分謗,但是如青年的時光精力何呢?質(zhì)直的話,請先生原諒!”
《羅家倫傳》書影
據(jù)黃興濤介紹,羅家倫此信寫在十四張“國立北京大學用箋”上(5月3日所寫十張,8月8日補充四張)。其時,北京大學的校長是蔡元培,教務長是馬寅初,英文系主任是胡適。而在筆者看來,考慮到胡適當時正在上海迎接他的美國導師杜威到中國講學,“就職以來,對于功課極力整頓”的“他”,主要指的是馬寅初。
“五四”運動過去三個月之后的1919年8月8日,羅家倫將這封信呈交校方,并且補充了如下內(nèi)容:“這封信是5月3日上午寫好的,次日就有‘五四運動’發(fā)生,所以不曾送上。到今日學?;A(chǔ)已定,乃撿書呈閱。還有兩件事要附帶說明:(一)本年學校將不便更動教授,但英文門三年級的英詩功課,只有二點鐘,可否將辜先生這兩點鐘減去,讓他便宜點兒。這兩點鐘我和我的同班,渴望主任先生擔任。(二)聽說杜威先生下半年在本校教‘哲學’同‘教育原理’兩課。這兩課都是對于英文門狠(很)有關(guān)系的東西,可否請先生將他改成英文門的選科,讓我們多得一點世界大哲學家的教訓,那我們更感激不盡了?!?/p>
在信末,羅家倫要求將此信也交給代替蔡元培到校視事的蔣夢麟一閱。因為信中涉及到英文和哲學兩系的課程安排,教務長馬寅初當天就將此信轉(zhuǎn)給哲學系主任陳大齊(字百年),讓他與英文系主任胡適商量解決辦法:“百年兄:接羅君家倫來函,對于英文與哲學兩門功課有所主張,茲特奉上,希與適之兄一商為荷。此請刻安。”
作為學生代表,羅家倫用真實姓名向校方提出教學方面的書面建議,原本是正大光明的事情。當年的《北京大學日刊》,就經(jīng)??谴祟惖膸熒ㄗh。然而,到了黃興濤眼里,在“至于陳大齊和胡適具體商量的處理意見如何,限于資料,暫無法得知”的情況之下,卻變成了羅家倫、胡適刻意隱瞞的暗箱陰謀:“同胡適一樣,晚年的羅家倫也絲毫沒有提到他早年曾‘上書’北大校方、向辜鴻銘暗施‘狠手’之事。要不是檔案還在,我們今天恐怕也永遠無緣了解此事的真相了。”
按照黃興濤的解釋,羅家倫寫作此信的動機,首先是激于新文化運動的所謂“大義”;其次還有他與辜鴻銘之間的個人恩怨:“著名報人張友鸞先生就曾生動地記述辜鴻銘和羅家倫之間互相‘討厭’的故事。據(jù)他說,辜鴻銘這位‘名教授’因反感羅家倫這位‘名學生’好出風頭,不好好學英文,故上課時‘十回有八回叫著羅家倫的名字,要他回答’。而羅家倫呢,對于這英詩課既無興趣,英文底子又很差......有一回,辜鴻銘聽了他的回答很不滿意,便當堂加以訓斥。因為話說得很重,羅家倫有些難堪,就站起來辯解。結(jié)果招致辜鴻銘大怒,拍著桌子說:‘羅家倫!不準你再說話!如果再說,你就是WPT!’羅家倫被嚇得愣住了,只好忍氣吞聲,不再言語。下課后,他心中不快,尤其窩心的是挨了罵,還不知道所罵的WPT三個英文字母究作何解。他就此請教自己尊重的老師胡適,也未能得到答案。于是有一天,趁辜鴻銘正講得興高采烈的時候,他湊上前去問道:‘上回老師不準我說話,罵我WPT。這WPT是什么意思,我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請老師告訴我:這是哪句話的縮寫?出在哪部書上?’辜鴻銘一掄眼道:‘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WPT,就是王、八、蛋!’此言一出,哄堂大笑。羅家倫恨得牙癢,卻無可如何。張友鸞最后還強調(diào):‘北大學生,沒有一個不知道羅家倫就是WPT的?!?/p>
黃興濤接下來補充說:“筆者研究辜鴻銘多年,知其的確有喜罵‘王八蛋’之嗜。若如是,就不難理解何以羅家倫要單獨‘上書’校方,且對自己的老師用語會如此刻薄激烈了?!?/p>
《辜鴻銘講國學》書影
在黃興濤看來,除了“激于‘大義’與‘私憤’的雙重沖動”之外,羅家倫“上書”校方的另外一個因素,是兩名教授之間的同行“競爭”:“在北大英文門內(nèi),胡適與辜鴻銘不僅是思想上的對頭,也是教學上的競爭對手。他們都教英語文學,特別是英詩。起初,胡適僅教一年級的英詩,每周只有一課時;辜鴻銘則教二、三年級的英詩,每周都是三課時。羅家倫正是胡、辜共同的學生。但羅顯然更喜歡胡適的英文課。1918年,他還在胡適的指導和修改下,與胡適聯(lián)名發(fā)表了轟動一時的易卜生戲劇《娜拉》。1919年5月,杜威來華講學,胡適親自做翻譯,羅家倫則是胡適指定的筆錄人之一。他上述補充的有關(guān)杜威課程為選修課的建議,就是因此而來......這就不能不促使我們更加關(guān)心羅家倫此信上交北大校方之后辜鴻銘的有關(guān)處境問題。從北大英文系的有關(guān)課程檔案來看,1919年下半年至1920年上半年,辜鴻銘二、三年級的英詩課仍得以保留。不過同時我們也看到,胡適的‘近代英美詩選’課此時卻被正式列入到本學年兩個年級的選修課程當中,這無疑滿足了羅家倫信中的部分要求。而1920年下半年至1921年上半年,辜鴻銘的英詩課便不復存在。所有英國文學的‘詩歌’部分,都改由胡適來上,課為三學分,規(guī)定三個年級的學生均可以任選。不僅如此,胡適還專門為杜威的太太開設了‘英國史’‘歐洲古代文藝史’‘歐洲文學史(近世)’等三門課程。目前,辜鴻銘究竟何時最終離開北京大學英文系,由于沒有找到相關(guān)資料,還難以確證,但可以肯定的是,自1920年下半年之后,北大英文系的課程表上,就已經(jīng)不再有辜鴻銘的名字了?!?/p>
《辜鴻銘文集》書影
羅家倫1918年與胡適聯(lián)名發(fā)表轟動一時的易卜生戲劇《娜拉》,1919年5月杜威來華講學時又是胡適指定的筆錄人之一,充分證明他在北大學生中的成績優(yōu)異?!爸麍笕藦堄邀[先生”所說的羅家倫“對于這英詩課既無興趣,英文底子又很差”,顯然是一種歪曲事實的事后扯謊。假如辜鴻銘的離開北大確實是羅家倫及胡適“暗施‘狠手’”的結(jié)果,在事發(fā)后不久的1921年10月13日的日記中,胡適更應該提到的是他所參與的“暗施‘狠手’”,而不是在私密性質(zhì)的日記里面替辜鴻銘說公道話:“他雖然頑固,可不遠勝徐世昌嗎?”假如“不僅是思想上的對頭,也是教學上的競爭對手”的胡適與辜鴻銘之間,只有“暗施‘狠手’”之類勢不兩立的敵對關(guān)系,胡適更不需要在1928年5月1日的私密日記中,稱贊剛剛?cè)ナ赖墓鉴欍懯恰皩ξ译m表示反對,然相見時卻總是很客氣”的“君子”。
1919年3月,蔡元培在《致〈公言報〉函并附答林琴南君函》中,強調(diào)北京大學的辦學方針是“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與此同時,他還專門為辜鴻銘一類人劃定了一個政教分離的職業(yè)底線:“例如復辟主義,民國所排斥也,本校教員中,有拖長辮持復辟論者,以其所授為英國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
羅家倫所描繪的辜鴻銘的課堂教學,恰恰突破了這樣的職業(yè)底線。假如辜鴻銘在課堂教學中除了宣傳君主復辟之外,還要像張友鸞所說的那樣毒罵自己所不喜歡的學生是王八蛋,這樣的大學教授無論擁有多少學識和優(yōu)點,都是不合格和不稱職的。黃興濤在“辜鴻銘究竟何時最終離開北京大學英文系”都不能夠確定的情況下,就把辜鴻銘的“下課”與羅家倫的“上書”綁在一起,分明是“欲加其罪,何患無辭”的“莫須有”。更何況王森然在《辜鴻銘先生評傳》中,已經(jīng)為辜鴻銘的離開北大提供過更具說服力的解釋:辜氏既放浪形骸又十分守舊,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對學生男女同校上課的事。有一年,他主講北大英文課時,忽見座位中有女生,有人告以是新招女生。下課后,他找到蔡元培,說“教室中忽發(fā)現(xiàn)女性,男女授受不親,請辭去教職”。
《中國人的精神》書影
羅家倫
值得一提的是,曾經(jīng)對辜鴻銘的授課質(zhì)量給出過否定意見和尖銳批評的羅家倫,在后來的《回憶辜鴻銘先生》一文中,對于自己當年的過激態(tài)度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糾偏和修正,用黃興濤的話說:“他贊辜鴻銘是一個‘無疑義的’、‘有天才的文學家’,認為其‘英文寫作的特長,就是作深刻的諷刺’,有時‘用字和造句的深刻和巧妙,真是可以令人拍案叫絕’。他還強調(diào):‘善于運用中國的觀點來批評西洋的社會和文化,能夠搔著人家的癢處,這是辜先生能夠得到西洋文藝界贊美佩服的一個理由’等等。可見,歷經(jīng)幾十年的文化人生和學術(shù)磨礪,他對辜鴻銘的認識評價已經(jīng)相當平靜、理性和客觀了?!惫鉴欍懪c羅家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