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在不言中
魯迅先生書簡注釋及其他

◎蕭軍

第二十六信——1935年4月13日——上海發(fā)魯迅書信原文：

劉軍兄：

七日信早到，我們常想來看你們，孩子的腳也好了，但結(jié)果總是我打發(fā)了許多瑣事之后，就沒有力氣，一天一天的拖，到后來，又不過是寫信。

《二心集》中的那一篇，是針對那時的弊病而發(fā)的，但這些老病，現(xiàn)在并沒有好，而且我有時還覺得加重了?，F(xiàn)在是連說這些話的意思，我也沒有了，真是倒退得可以。

我的原稿的境遇，許知道了似乎有點悲哀，我是滿足的，居然還可以包油條，可見還有一些用處。我自己是在擦桌子的，因為我用的是中國紙，比洋紙能吸水。

金人譯的左士陳闊的小短篇，打聽了幾處，似乎不大歡迎，那么，我前一信說的可以出一本書，怕是不成的了。望通知他。這回我想把那一篇Novikov-priboi的短篇寄到《譯文》去。

《搭客》及《櫻花》上，都有署名的。《?？汀凡恢绾?，《櫻花》已送檢查，且經(jīng)通過，不便改了，以后的投稿再用新名罷。聽說《櫻花》后面，也許附幾句對于李的答復(fù)。

一個作者，“自卑”固然不好，“自負”也不好的，易停滯。我想，頂好是不要自餒，總是干；但也不可自滿。仍舊總是用功。要不然，輸出多而輸入少，后來要空虛的。《八月》上我主張刪去的，是說明而非描寫的地方，作者的說明，以少為是，尤其是狗的心思之類。怎么能知道呢。

前信說張君要和您談?wù)?，我想是很好的，他是研究文學(xué)批評的人，我和他很熟識。

此復(fù)，即請

儷安

豫上四月十二夜

魯迅《日記》載：一九三五年四月十三日“上午復(fù)蕭軍信”。

注釋：

在魯迅先生雜文集中，我是更喜愛《二心集》中的一些文字。這里所指的“那一篇”，我記得是《對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意見》。這文章對于我們當(dāng)前文藝運動中的文藝工作者，有些地方我以為也還是有用處。我把這篇文章附刊在后面。

“原稿”的問題，是我們初住在拉都路北段（在對過馬路不遠的地方就是“敦和里”，“文學(xué)社”和“譯文社”當(dāng)時所在的地方）時期，所見到的這樣一件事：

有一天，我們在敦和里大門口北側(cè)一處賣油條的小鋪子買油條吃。拿回家來而竟發(fā)覺那包油條的紙竟是魯迅先生所譯“班臺萊夫”童話《鐵》的手書原稿紙二頁，這使我和蕭紅全大吃一驚。接著我馬上又到賣油條鋪子去問是否還有這類包裝紙，他們回答說“沒有了”，這使我們當(dāng)時很懊喪，也很悲傷！我們把這油條包紙馬上給魯迅先生寄去，并寫信請他把這《鑲》的原稿催討回來……我們在信中表示得很“憤懣”，就是說像中國這樣一個國家以至“文學(xué)界”，他們對于一位像魯迅先生這樣“獨一無二”的作家“手跡”，居然讓它去包油條，應(yīng)該是一種多么可悲的現(xiàn)象！凡屬不懂得尊敬自己國家于人民有好處的杰出人物，以至于他們的事業(yè)、勞績……的國民，這國家也將是可悲的！

雖然在魯迅先生自己似乎一種自嘲地說：

“我的原稿境遇，‘許’知道了似乎有點悲哀；我是滿足的，居然還可以包油條，可見還有一些用處。我自己是在擦桌子的，因為我用的是中國紙，比洋紙能吸水?！?/p>

后來我到他家里去，確是看到過這“擦桌子”的現(xiàn)象。不獨如此，我到廁所中，居然也發(fā)現(xiàn)了他把自己寫過字的原稿紙裁成了方塊塊，而預(yù)備做別種用途?！瓝?jù)許廣平先生說，除非她急忙保存起來，一眼不到，他就是如此做的。他似乎不愿意存些什么“手跡”之類給人們，這是和一些到處“題字”企圖不朽的“大人”、“先生”們有所不同。

不“自卑”、不“自負”、不“自滿”、不“自餒”……“總是干”、“總是用功”……這就是他給我們——至少是我自己——的教訓(xùn)，我將終生遵循它們它們……

我記得在《八月的鄉(xiāng)村》中我曾有一個地方，——孫家兄弟離家時——竟興致勃勃地把“狗的心理”也描寫了一番，于是魯迅先生在原稿上“眉批”著：“狗的心理你怎么會知道？”于是我羞慚地把它們抹去了。他在小說中主張多“描寫”，少“說明”以至不主張講些半通不通的“道理”。

“張君”是“胡風(fēng)”，那時我們還沒見過面。

1984年7月30日

其他：

前面所提的《二心集》中那篇文章，在《文化報》上轉(zhuǎn)載過了。

1980年3月20日——海北樓
（選自《名作欣賞》1980年第2期：盡在不言中——魯迅先生書簡注釋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