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和瞿秋白
從《魯迅雜感選集》及其《序言》說開去
◎袁良駿
作者介紹
袁良駿,筆名袁萬里、胡陵生。山東魚臺人。1961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83年后歷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魯迅研究室主任,中國魯迅研究會副會長、秘書長,《魯迅研究》雜志副主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有著作《魯迅研究史》、《丁玲研究五十年》、《現(xiàn)代散文勁旅——魯迅雜文研究》、《白先勇論》、《白先勇小說藝術(shù)論》、《香港小說史》等出版。
推薦詞
一提起這兩個光輝的名字,人們立刻會想起魯迅寫給瞿秋白的那副對聯(lián):“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p>
魯迅和瞿秋白的戰(zhàn)斗友誼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和中國現(xiàn)代革命史上的佳話之一。一提起這兩個光輝的名字,人們立刻會想起魯迅寫給瞿秋白的那副對聯(lián):“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也立刻會想起瞿秋白在艱難條件下、在白色恐怖中帶病編選的《魯迅雜感選集》以及那篇高度評價了魯迅雜文、正確分析了魯迅思想發(fā)展的《序言》。魯迅和瞿秋白結(jié)識、交往的時間并不長,從1932年春末夏初他們第一次見面[1]到1934年元月份瞿秋白離開上海去中央蘇區(qū),他們直接的往來至多不過兩年。算上結(jié)識前和分別后的通信聯(lián)系,總共也不過三年多的時間。[2]然而,戰(zhàn)斗的歲月和共同的理想?yún)s凝成了這兩個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的牢不可破的深厚情誼。瞿秋白在寫給魯迅的第一封信上有這樣的話:“我們是這樣親密的人,沒有見面的時候就這樣親密的人?!边@句話很可以作為他們的深厚情誼的寫照。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同志不幸遇難后,魯迅在萬分悲憤之中,抱病為亡友、為先烈編集遺文,一部《海上述林》從編輯、排校到分送好友,成了魯迅在世最后一年中的一件大事,直到他病逝前幾天,還在為這件無法放下的工作辛勤勞瘁。魯迅說過:“紙墨更壽于金石?!彼潜е@樣的心情來悼念亡友、傳播遺文的。
關(guān)于魯迅和瞿秋白的戰(zhàn)斗情誼,新中國成立以來,楊之華同志在《憶秋白》(《紅旗飄飄》第八輯)、許廣平同志在《魯迅回憶錄》、馮雪峰同志在《回憶魯迅》中都曾專章憶述過。另外一些與魯迅、瞿秋白有過交往的革命前輩以及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工作者、中共黨史研究工作者也都發(fā)表過不少著述和文章。文化大革命前,人們從不懷疑魯迅和瞿秋白戰(zhàn)斗友誼的真實性,人們只是在崇仰與懷念的意義上談起這段往事。但是,文化大革命中,瞿秋白同志一夜之間便由烈士變成了“叛徒”,瞿秋白與魯迅的戰(zhàn)斗友誼也頃刻變成了禁忌和污點。在一片鞭尸掘墓、鬼哭狼嚎的“討瞿”聲中,所謂《魯迅批判瞿秋白》的材料也被某些人費盡心機、無中生有地制造出來了。這種對歷史的公然歪曲、篡改和嘲弄讓人憤怒和寒心!為此,在1978年10月于黃山召開的魯迅研究會議上,我曾對這種歷史的顛倒進行過“彈劾”。隨后,在《魯迅研究中值得注意的幾個問題》(《文藝報》1978年第5期)一文中,我再次強調(diào)了魯迅和瞿秋白的戰(zhàn)斗友誼。但是,由于篇幅所限,文章未能引述更多的材料和展開充分的論證。不料想個別同志竟仍對明擺的歷史事實妄生疑竇,說什么瞿秋白同志的《魯迅雜感選集·序言》未必正確,魯迅對此文也未曾“首肯”,言下之意似乎魯迅與瞿秋白的友誼被人為地夸大了。當然,作為一個客觀存在,瞿秋白編選的《魯迅雜感選集》和他寫的《序言》都要進一步接受歷史的檢驗。這個選本和這篇序言的科學(xué)評價都不是不可以討論的。但是,歷史事實也是不容許歪曲的。為此,重述一些本來人所共知的情況似乎也成了必要。
魯迅如何看待《魯迅雜感選集·序言》?這首先要看這篇《序言》是怎樣寫成的。不妨先看看楊之華同志的回憶:
秋白同志寫《魯迅雜感選集·序言》是在一九三三年四月初,地點是在上海北四川路底日照里十二號的亭子間里。
這個小小的亭子間是魯迅先生親身替我們租來的?!?/p>
魯迅幾乎每天到日照里來看我們,和秋白談?wù)撜巍r事、文藝各方面的事情,樂而忘返?!?/p>
秋白認為有必要為魯迅辨明是非,給魯迅一個正確的評價?!胸?zé)任號召大家向魯迅學(xué)習(xí)?!ā丁呆斞鸽s感選集·序言〉是怎樣產(chǎn)生的》,《語文學(xué)習(xí)》1958年第1期)
這便是瞿秋白同志寫作《序言》的背景和動機。至于具體的寫作情況以及魯迅先生對文章的反映,楊之華同志也作了生動的憶述:
秋白著手這項編選工作的時候,為了避開敵人的追逐和鄰居的懷疑,白天就裝病,躺在床上仔細地閱讀魯迅的作品,到夜深人靜,才起來伏在一張小方桌上一口氣地趕著寫。他一連寫了幾個晚上。魯迅有一次來我們家看到這篇序言,非常高興,帶著感激的心情對秋白說:“你寫作的環(huán)境比我壞得多?!保ㄍ希?/p>
在《憶秋白》一文中,也有著與此基本相同但卻更為細致的描述:
他一連三天,白天裝生病,在床上看完魯迅雜感,第四天晚上開始執(zhí)筆寫,一連幾個晚上寫成了。魯迅看了很滿意,從他沉默的眼光和輕松的微笑里,露出了他在檢討自己思想發(fā)展的過程,誠意接受秋白對他的批評和鼓勵,忘記了香煙頭燒著了他的手指。
關(guān)于上述情況,許廣平同志和馮雪峰同志也都有類似的憶述。許廣平同志說:
在動筆之前,秋白同志曾不斷向魯迅探討研究,分析魯迅的代表時代的前后變化,廣泛披覽他的作品,當面詢問經(jīng)過。秋白同志是怎樣嚴肅地對待這個論斷!寫出之后,魯迅讀了,心折不已?!爸皇钦f得太好了,應(yīng)該壞的地方也多提起些?!保ā肚锇淄竞汪斞赶嗵幍娜兆印?,《語文學(xué)習(xí)》1959年第六期。)
馮雪峰同志也說:
對于《魯迅雜感選集·序言》這篇論文,魯迅先生是尤其看重的,而且在他心里也確實發(fā)生了對戰(zhàn)友的非常深刻的感激,因為秋白同志對于雜文給以正確的看法,對魯迅先生的雜文的戰(zhàn)斗作用和社會價值給以應(yīng)有的歷史性的估計,這樣的看法和評價在中國那時還是第一次……
又說:
魯迅先生對秋白同志寫的《魯迅雜感選集·序言》這篇文章,最有所感受的,據(jù)我理解,還是批評和分析到他前期思想上的缺點的地方?!f:“分析的是對的,以前就沒有人這樣批評過。”他說話時候的態(tài)度是愉快而嚴肅的,而且我覺得還流露著深刻的感激的情意。(《回憶魯迅·關(guān)于他和瞿秋白同志的友誼》)
文化大革命前,即使在馮雪峰同志被錯劃為右派分子之后,大家并未對包括馮雪峰同志在內(nèi)的上述回憶發(fā)生過任何懷疑。因為問題很清楚:所有這些回憶是那樣的逼真和吻合,而這些同志和魯迅、瞿秋白的關(guān)系又是那樣的親密!上述回憶告訴我們:對于瞿秋白同志的《魯迅雜感選集·序言》,魯迅先生不僅是“首肯”的,而且充滿著戰(zhàn)友的感激!
但是,有人卻對這些憶述置若罔聞。他們說:“魯迅對瞿秋白的《魯迅雜感選集》及其《序言》的看法,是有魯迅自己的文字留存的,見魯迅1933年3月20日、4月5日、4月13日、4月20日、4月26日致李小峰信以及1936年5月15日致曹靖華信。在魯迅親自寫下的文字中,我們看到許多對瞿秋白肯定和懷念的記載,卻查不到對瞿秋白那個論點加以‘首肯’的任何表示?!保ā段乃噲蟆?,1979年第4期第44頁)
讀了這段文字頗讓人大惑不解。我們不妨向這位從“魯迅親自寫下的文字中,……看到許多對瞿秋白肯定和懷念的記載”的同志請教一聲:這些“肯定和懷念”當中包括不包括瞿秋白的《魯迅雜感選集·序言》在內(nèi)?如果不包括,那么,反對這篇《序言》的“表示”又在何處?如果包括,那么,又怎能排除《序言》關(guān)于魯迅思想發(fā)展的那個基本論點——“從進化論躍進到階級論”呢?一邊說“看到許多對瞿秋白肯定和懷念的記載”,一邊又說“查不到對瞿秋白那個論點加以‘首肯’的任何表示”,莫非魯迅是在否定瞿秋白那篇《序言》的基本論點的同時寫下了他對瞿秋白的“許多”的“肯定和懷念”嗎?實際上,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魯迅對瞿秋白的“肯定和懷念”不僅包括《序言》(當然也包括它的那個基本論斷)在內(nèi),而且《序言》(以及它的那個基本論斷)還是十分突出的組成部分。人們只要去細細一讀那些“留存”下來的“魯迅自己的文字”,問題就會看得十分明顯。就說魯迅寫給李小峰的那幾封信吧。個別同志雖似持之有據(jù)地點出了這幾封信,可這幾封信凡是涉及瞿、魯關(guān)系之處,無一例外的都是專談《序言》的。李小峰是北新書局的老板。而北新書局又幾乎操有魯迅著作出版的專利權(quán)。魯迅先生為了使瞿秋白同志編選的《魯迅雜感選集》(包括那篇《序言》)得以及時出版,而又不致影響北新書局的出版業(yè)務(wù),特地先期與李小峰聯(lián)系,提出了讓北新出版這個《選集》的建議。魯迅說:
有一本書我倒希望北新印,就是:我們有幾個人在選我的隨筆,從《墳》起到《二心》止,有長序,字數(shù)還不一定。因為此書如由別的書店出版,倒是于北新有礙的。(1933年3月20日致李小峰信,《魯迅書信集》第362頁)
這里的“有一本書”,就是瞿秋白同志正在編選的《魯迅雜感選集》。但是,由于瞿秋白同志的身份無法公開,而且還要嚴防泄露編選者的秘密,魯迅故意把編選者說成為“我們有幾個人”。我們知道,李小峰雖然是魯迅很熟的朋友,但他只是一個出版商。他雖然熱心出版事業(yè),但他并未與共產(chǎn)黨人有任何聯(lián)系。即使他滿心贊助共產(chǎn)黨人的活動與事業(yè),出于安全考慮,魯迅也沒有必要把瞿秋白編選的底兒交給他。既然魯迅把編選者說成“我們有幾個人”,暗示全系自己人,那么,很自然,他也就完全不必要對這個選本及其序言發(fā)表什么“首肯”或反對的意見了。如果說,這封看似平常的信中飽含著對瞿秋白的“肯定和懷念”,那么,這個“肯定和懷念”不恰恰是通過對瞿秋白同志編選工作及其“長序”的關(guān)切、支持和肯定表現(xiàn)出來的嗎?!如果抽去了對這個編選工作及“長序”的關(guān)切、支持和肯定,那么:對瞿秋白的“肯定和懷念”還到哪里去尋找?
魯迅對瞿秋白同志《魯迅雜感選集》及其《序言》的關(guān)切、支持和肯定還無一例外地充分表現(xiàn)在寫給李小峰的另外幾封信中。在同年4月5日的信中,魯迅說自己想先送編者“一注錢”,由自己“將來此書之版稅中扣除”,4月13日的信中,魯迅說“編者似頗用心”,而且“此書一出”,他的那些雜文的“單行本必當受若干影響”;4月20日的信中,魯迅建議將“十七萬余字(連序一萬五千在內(nèi))”的《雜感選集》改為橫行排印,以節(jié)省篇幅,“便于翻閱”;4月26日的信中,魯迅更是正面肯定了《序文》:“序文……內(nèi)中有稍激烈處,但當無妨于出版”。在此信中,魯迅為了消除李小峰可能產(chǎn)生的顧慮,以保證《選集》和《序言》的盡快出版,有意點名“有頗激烈處”但又打了保票:“當無妨于出版”凡此種種,都在表現(xiàn)魯迅為了《選集》的出版所做的周密的考慮以及嘔心瀝血的努力。
其實,魯迅對《魯迅雜感選集》及其《序言》的關(guān)切、支持和肯定不只表現(xiàn)在書信中,在《魯迅日記》中也有雖屬簡約但卻同樣重要的記載:
“下午得小峰信并本月版稅泉(即錢——袁按)二百。付何凝(即瞿秋白)《雜感集》編輯費百?!保?933年4月21日)
“?!峨s感選集》起手。”(1933年5月7日)
“夜?!峨s感選集》訖?!保?933年6月16日)
“以《選集》編輯費二百付疑冰(即秋白)?!保?933年7月10日)
魯迅不僅對《魯迅雜感選集》及其《序言》的出版十分關(guān)心,而且親自校對,完全像對待自己的其他著述一樣。
如果看看魯迅對自己思想發(fā)展道路的認識和分析,更可以發(fā)現(xiàn)和瞿秋白的《魯迅雜感選集·序言》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在先于《序言》一年的《三閑集·序言》中,魯迅這樣寫道:
我一向是相信進化論的,總以為將來必勝于過去,青年必勝于老人……然而后來我明白我倒是錯了?!以趶V東,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兩大陣營,或則投書告密,或則助官捕人的事實!我的思路因此轟毀……一言以蔽之,不就是:“從進化論躍進到階級論”嗎?
在晚于瞿秋白同志的《序言》一年的《答國際文學(xué)社問》一文中,魯迅又這樣寫道:
先前,舊社會的腐敗,我是覺到了的,我希望著新的社會的起來,但不知道這“新的”該是什么,而且也不知道“新的”起來以后,是否一定就好。待到十月革命后,我才知道這“新的”社會的創(chuàng)造者是無產(chǎn)階級,但因為資本主義各國的反宣傳,對于十月革命還有些冷淡,并且懷疑?,F(xiàn)在蘇聯(lián)的存在和成功,使我確切的相信無階級社會一定要出現(xiàn),不但完全掃除了懷疑,而且增加許多勇氣了。(《且介亭雜文》)
一言以蔽之,不同樣是“從進化論躍進到階級論”,而且堅信共產(chǎn)主義社會一定要實現(xiàn)嗎?總之,魯迅的這些論述和瞿秋白《序言》的那個基本論點都是一致的。既然如此,難道不可以說魯迅對瞿秋白《序言》的基本論點表示“首肯”嗎?
總之,有案可稽的大量事實表明:魯迅先生對于瞿秋白同志在《魯迅雜感集》、《序言》中所提出的那個著名論斷是“首肯”的。“首肯”的原因,是這個論斷符合魯迅的思想發(fā)展的實際。正因為如此,魯迅才把瞿秋白視為人生難得的知己,也正因為如此,魯迅與瞿秋白的戰(zhàn)斗友誼才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和現(xiàn)代革命史上的一段千古流芳的佳話。
(選自《名作欣賞》1980年第1期:魯迅和瞿秋白——從《魯迅雜感選集》及其《序言》說開去)
[1] 據(jù)許廣平《魯迅回憶錄》第118頁。
[2] 通信聯(lián)系開始于1931年下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