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心 心融雪
來到南國已經(jīng)五年了。南國風情,讓我沉醉于溫馨之中,品味著海風椰風交織的愜爽、綿綿細雨鋪撒的柔情。當然,也有雷雨、臺風的強悍。但是,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是什么呢?當然是雪。
想到雪,這嶺南濕漉漉的空氣開始顯得燥熱。雪!那冰清玉潔的晶瑩,沁人肺腑的激越,會化作內心一種渴望,接著就是壯懷記憶的蘇醒。
久違了,北國的雪!
第一次感受東北的雪,還是在新兵連。我當兵在沈陽軍區(qū)炮兵33師404團,當時部隊駐守在吉林省和龍縣山高林密的黃芪溝。雖說已早春三月,可還是趕上了大雪。
夜間被帶班的班長叫醒站崗,睜開眼時覺得奇怪,窗外怎么亮如白晝?出門,驚呆了!整個世界突然換裝,地面升高一尺多,天公用巨大的斗篷鋪蓋了一切。大頭鞋踩在雪地上,一種從未聽過的聲音,清脆地悠揚著,心臟感觸到一種酥松的彈性。雙腳竟像彈奏鍵盤,我成了美妙音樂的演奏家。
來到哨位,舉目四望,近處的樹木、營房,遠處的層巒,再遠處的天涯,統(tǒng)統(tǒng)被潔白涂抹著、連接著。天地成為一頁潔白的稿紙,任你書寫浪漫的詩句。見過中原的雪景,聽說過東北的大雪,想象過塞外的風光,吟誦過“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望瓊田不盡,銀濤天際,浮皓色,來天地”。但是,真正置身于這長白山麓的瓊樓玉宇,懷疑自己脫離了熟悉的人間,來到陌生的仙境。
身處南國,遙想北國,心中升起的,竟是溫暖。
那是在隆冬的野營拉練中。不到零下20攝氏度以下,軍人的雪地露營就似乎沒有意義?!岸毴?,夏練三伏?!本G色軍裝所包裹的熱血奔涌的生命體,鉆進雪窩,這種似乎有點嚴酷的訓練方式,卻以入睡快、睡得熟、睡得香甜為“過得硬”的標準。用厚厚的積雪堆成矮矮的圍墻,當進行這項工作時,我們不由自主地成了雕塑家,在規(guī)定時間內盡量追求雪墻的精美。炮彈裝到炮車上,既是突然占領陣地的需要,也是為了節(jié)省一張篷布作“房頂”。為了偽裝,上面又是一層雪?!盃I房”建好,兩人結對兒,共用軍被和棉大衣,開始就寢。在雪的懷抱里,溫度是一種過程,夢境是一種升溫,溫暖被心和雪共同珍惜。站哨的時候,身后就是一片夜空下的雪蓮花。再回去入睡,心臟就是被雪所滋潤的花蕊。夢是潔白的。而我們的蘇醒,是朝霞和雪域擁抱時綻放的激情。
東北大地,為皚皚白雪施展豪放提供了舞臺,然而,一旦走進林海,就會領略她的含蓄與幽靜?!覀兊牟筷牐越I房是一種傳統(tǒng)。部隊從延邊換防到九臺營城附近安營扎寨,新的駐地有一個凄涼的名字——荒山。我們的任務是要用自己的汗水,將“荒山”變成綠色軍營。當時,我是一連一排排長,隨連隊進入敦化秋梨溝,執(zhí)行伐木任務。
大雪飄過,紅松、白松、美女松、白樺、柞樹、榆樹、刺秋、核桃秋、黃波羅、水曲柳、椴樹、色樹、擰勁子(槭樹)……千姿百態(tài)的森林植物披上雪白的裝束,挺拔的更加傲然,古樸的更加深沉,蒼翠的更加幽郁,婀娜的更加妖嬈。陽光插進來,金線繚亂,白雪歡躍起磷光片片,再向我們灌注滿腹清芬。當時伐木用手鋸,單腿跪在雪中,或干脆坐在雪里,兩三個小時,白雪不化,用溫柔為我們減輕疲勞??柿耍ヒ话蜒┴澙返鼐捉?,清香和冰涼沁入身體,再甩一把汗還給雪地?!坝降箛D——”,喊聲過后,大樹轟然傾倒,枝杈嘩啦啦喧騰。這時,雪花紛紛彈飄起來,舞姿輕盈,載著我們的心情飛傳捷報。
“給我們講一講大雪吧!”對沒見過雪的南國娃來說,白雪是遙遠的神秘,是壯美的誘惑??墒牵撊绾沃v呢?也許,婉轉的比喻更能讓他們領會雪的神韻。于是就說,乘飛機看到白云翻飛,是雪山的起伏跌宕;臨??吹桨桌吮简v,是暴風中雪陣的呼嘯滾動;迎春時看到大片梨花,是白雪漫天的飄灑……要不,就說說雪中行軍吧。
我們雖是炮兵,但少不了徒步行軍的千里拉練。由遠而近的雪路,是冰雪女郎飄逸雋永的長發(fā),一再牽引著、召喚著我們。然而,她很高傲,用閃光的肌膚晃得我們睜不開眼睛;只好瞇著眼瞄向遠處那潔白的肩胛。冰雪女郎,誠心考驗軍營男子漢,開始瘋狂地發(fā)飆,表演著東北老百姓所說的“大煙泡”。這時的雪花早已成為“砂?!?,迅猛地抽打過來。幸而,我們不是頂風,而是側風。于是側過身來,躬著腰、低著頭,否則,不僅臉部迎刀,連呼吸都困難。汗?jié)竦拿捃娧b凍成了堅硬的盔甲,寒冷向骨縫兒里透入。徹骨的寒氣告訴我們:這時唯一的選擇就是前行。我們必須手拉著手,防止掉入路邊的深溝。手掌,透過手悶子(皮手套)傳遞著鼓勵。夜幕降臨,風停了。冰雪女郎一定是受了感動,收起暴躁,回歸溫柔。從夜空抖出億萬白點,洋洋灑灑,落在帽頂、雙肩、背包、鋼槍、子彈袋……人說不經(jīng)歷“大煙泡”就不了解東北的脾氣,不了解大雪的秉性。經(jīng)過洗禮的我們,張開嘴,大喘氣,白白的生命的吶喊便噴射而出,那是心和雪的互融。
最近回到東北,當年一起爬冰臥雪的戰(zhàn)友,個個白發(fā)染頭,鬢角掛霜,但精神矍鑠,目光炯炯。我們曾經(jīng)共同走進白雪,擁抱白雪。大自然對塞北大地的偏愛,我們一起用青春享領。
是啊,我們都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白發(fā)好美,那是瓊天玉地的凝結,是皓鶴銀鸚的歌唱,是祥云瑞幃對年輪的呵護與慰藉。
哦!雪融心,心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