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出遠門
當我從紛亂的人流中,磕磕碰碰,挑著一只與自己個頭幾乎同高的祖?zhèn)鞯捏湎麓瑫r,一顆十五歲的心是何等激動而惶恐!出了檢票口,人像開了閘的水,幾乎挪不動一步。直到現(xiàn)在,我都想象不出當時我是怎樣一步一步將篾箱拖出從船上到江邊碼頭那段長長棧道的。就在我再次摸出臨出門時,父親穩(wěn)穩(wěn)交給我的那張折皺了的入學通知書去尋找九江師范的地址時,一條橫幅標語在碼頭出現(xiàn)了:“歡迎你,九師新校友。”沒等我站定,我的那副沉重得有些受不住的擔子,就被幾位素不相識的九師同學搶挑走了。
好像是一個黃昏,從都昌過來的船本身晚了點。當我跟著他們經(jīng)過這個城市的第一個十字路口——西門口時,車燈人仿佛一齊沖著我碾壓過來,我一步也不敢亂動。我不知道要讓多久才能把所有的車子和人流讓開再走過去。就在我立在那里一動不動時,又是那些素不相識的同學一把拽住我,牽著我順利通過了西門口。晚上好像什么也沒吃,只是把被子隨便抖開了一下就倒床想家。那時交通非常不便,從一個一百多公里的水鄉(xiāng)折騰進九江,足足用了我三天三晚的時間。從接到通知后的躁動,到爸爸媽媽喘著粗氣忙進忙出為我準備行囊和籌備上學的錢。在我的記憶中,那次遠行的具體實施辦法真不亞于去年接待聯(lián)合國專家來山考察那樣復雜。先得把我的行裝綁上一只獨輪車,將我送到一個離家鄉(xiāng)三十多里靠車站最近的一個姑父家住下來。第二天一早,姑父家又全家出動,用獨輪車把我送到車站,在那里等一輛從景德鎮(zhèn)開往都昌的班車。一直等到下午三四點,父親的黃煙絲已不知抽完了多少袋,才看到那個奇跡的出現(xiàn)。車子一到,父親大步跨上去,親戚朋友幫我把擔子送進窗口,在父親長一聲短一聲的“崽,到學校后,就寫信來”的“呵呵”聲中,我的眼睛模糊成了一片霧。車子卷起一股厚厚的灰塵,帶著一個不安分的靈魂,“呼”的一下開動了。一路上我又在想,到了都昌以后怎么走。在車上問了許多人才打聽到有幾個到九江的。我?guī)缀跻嗖揭嘹吀麄兊搅丝h城的水碼頭準備搭“洋船”走。在候船室里,幾只軟弱無力的燈照不清朦朧疲乏的臉。我緊緊抱著全部的行裝(那可是我第一次離家后的全部家當啊),在那里做了第一個遠行的夢。第三天,朦朦朧朧的晨光中,有人搖醒我:“到九江的快上船吶?!蔽矣痔糁侵惑浼奔鄙狭舜T诖?,我又在想,到了九江怎么找學校。那時我一點也不會普通話,每到一處問路,就像中國人在倫敦街頭用中國話問路一樣吃力,且得不到任何回答。實在糾纏不清,就只好寫在手心上??傊菐滋煳?guī)缀鯖]有睡穩(wěn)過,一直在琢磨在當時看來比什么都重要的任何一步的任何一個細節(jié)。
現(xiàn)在看來那是多么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如果沒有這一步,我也許至今仍在鄱陽湖畔的一個港汊里摸爬滾打,干著父輩世世代代綿延不絕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偉大事業(yè)。
直到過了一些日子,同學們慢慢熟了,才漸漸知道,到九師讀書的大都是一些家庭景況不太好,又偏偏生出一些求知若渴勤奮的青年。這些人在家時都吃過很多苦,特別珍惜來九江的這段光陰,因此顯得出奇地認真。記得那時,星期天只開兩頓飯,餓了,就用幾兩“米灰”(糧票)在街上換一只烤熟了的紅薯吃,然后又接著去學校隔壁的一家圖書館泡到關(guān)門為止。那時不作興飯票,學校給每個人發(fā)一張蠟紙刻印的表,上面標出“早中晚”和一個月30日的空格,每用過一餐,廚房的工友就用筷子頭點上一個紅點,表示吃過,哪像現(xiàn)在只要將磁卡往里一放就萬事大吉呢。洗衣服對我們學生來說很不情愿也很簡單。在一口爬滿青苔的古井邊,我們把衣服用肥皂從里到外打過一遍后,便用腳胡亂在上面踩幾下,再把領子、袖口等關(guān)鍵處用力揉搓即可。那時九師很注重社會活動。每個同學每個學期都要到九師三里街農(nóng)場勞動一段時間,平時還要去江洲撿棉花,去瑞昌實習,所有行程都沒有車,靠兩只腳硬走。吃的大多是黃豆,吃多了作氣,到了晚上夜深人靜,自自然然響起“噼噼啪啪”此起彼伏的聲音。九師的晚自習是出奇的安靜,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到響聲。一位同學忍不住放了一個屁,引來轟堂大笑,班長立即站起來制止,說有屁的同學請自覺到外面去放。軍訓是九師最隆重的日子,由市人武部派出英俊的軍官對我們進行嚴格的“地對空”訓練、刺殺訓練、防空表演訓練,至今我還依稀記得班長領著全班幾十號人正步通過主席臺接受校領導檢閱的壯觀場面。校場上殺聲震天,一場軍訓下來,一個個都成了非洲黑。那時師生之間似乎有著一種密不可分的親和力。那素質(zhì)極好風韻動人的美術(shù)、音樂女教師和身材修長的體育女老師,給學生所造成的美感至今不能忘懷。特別是蔡君岑老師的講課風趣之至。一次講到什么叫分水嶺,蔡老言簡意明:分水嶺,就好比我們男同學站在山頂上屙尿,撒向兩邊,說得一些女同學都臉紅了。還有一次講地理,他把教室桌椅圍圈而排,挑選班上三個身高不同的同學叫出來,高的當太陽,中等的當?shù)厍?,小的當月亮,他指揮這個“太陽系”慢慢走動,顯現(xiàn)出地球圍繞太陽公轉(zhuǎn)同時自轉(zhuǎn)時的各種位置關(guān)系,又逐漸移動“月亮”,最后“地球”自轉(zhuǎn)時幅度過大,把“月亮”撞倒了,引起哄堂大笑。那時老師和學生之間距離不是太大,有什么事只要找到老師,他都會為你盡力解決。我還清楚地記得入校時班主任的話:“同學們,現(xiàn)在你們糊里糊涂,以后到了社會上,就會知道。”當時我們怎么也弄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而現(xiàn)在知道了立世的艱難再去領悟老師那句話,就有些后悔不迭的感覺。我記得那時雖然大家都不富足,同學們時不時在一起相互交換一下從家里帶來的舍不得吃的“米泡”之類的零食。一些邊遠山區(qū)的同學穿的還是從旁邊開口的褲子,想必是臨走時母親從身上脫下來交給兒子的。盡管如此,同學們還是很上進很樂觀。我記得一位語文老師在“文革”中幾經(jīng)顛沛流離第一次獲釋時,他不是去會親人,而是借一根扁擔和繩索,把放在別人家的幾十本書挑回家里。
這些都是許久以前的事,在今天卻依然光鮮照人。也許生命就是這樣,在每一種時刻里都會有一種埋伏,都要等待幾十年之后,才能夠得到答案。要在不經(jīng)意的回顧里才會恍然,恍然于生命中種種曲折的路途,種種美麗的牽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