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年那月

在下沉的世界里上升 作者:趙青


那年那月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中國大地上成千上萬的知識青年和許多干部一夜之間,在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中,被一車一車送往“廣闊天地”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他們按照營、連、排的軍事建制,組成一支支浩浩蕩蕩的叫“五七大軍”的隊伍。

我就是這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隊伍中普普通通的一員。

那年我19歲,準確的時間是1968年10月15日。第二天揉揉眼睛,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被取消城市戶口,站在武寧縣箬溪公社棠廈大隊一個叫八里棚的冷漿田中。面對來自不同地方的陌生面孔,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呆了老半天才開始動起來。沒有住地,我們用干打壘筑起了土巴房。一有最高指示發(fā)表,我們常常連夜打著電筒挨家挨戶一路喊叫。每天早晨最早起來,一個女知青拿著用鐵皮做成的喇叭,向全村社員廣播每天發(fā)生的好人好事和重要新聞。后來我們拜貧下中農(nóng)為師,“一幫一”分到每個農(nóng)戶,跟他們鞍前馬后學犁田、學耙地、學燒火糞。久而久之,我們曬得黑黑的,和他們成了一個樣。收工后,我們有時也會邀上幾個人,到小鎮(zhèn)上,吃幾個點紅的包子,要一碗青菜肉絲湯,算是打了牙祭。有意思的是,八里棚旁有一段很陡很長的坡,是東來西往的汽車必經(jīng)之路。有時想上縣城看看,知青們便從路旁樹林里偷偷鉆出,趁汽車爬坡很慢,悄悄躲進車廂蹲下不動。有時被發(fā)現(xiàn),司機把我們統(tǒng)統(tǒng)趕下來。但輪到下坡時,我們在田里勞動,發(fā)現(xiàn)拉貨的車,速度過快,翻到田里,我們連連拍手稱快,好像出了一口惡氣。讓人沮喪的是,一位女知青平時很注意我,到她家總要給我端上一碗熱乎乎的雞蛋肉絲面,突然間一陣口號響起,來了一部車把她父親帶走了,車兩旁貼滿了“打倒”之類的標語,這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

一年后,作為“五七大軍”的一員,我被借用到武寧縣革委辦公室秘書組工作。一去,總務組朱組長便把我和另一名借用干部龔平海安排到一間房內(nèi)住。房子不大,八九平方米,一張長條桌放放牙刷茶缸什么的。那時,我們剛從泥一身水一身的鄉(xiāng)下上來,能有一間這樣大的居室足矣。老龔也不講究,一頂藍帽子,一身藏青色的中山服,見人總是樂哈哈的。在我印象中,他很注重那口新鑲的牙齒,經(jīng)常含上幾口水,咕咕咕的漱幾下,又“撲撲”地噴到地上。雖然私下知道他下放前曾在大機關(guān)為大官寫過不少材料,但在我面前卻無一點架子,總說,小伙子,好好干!而我初出茅廬什么也不懂。

老龔是攜老帶幼一同下放到武寧宋溪的。第一次來家屬,聽一女同志喊他:“老龔!”我覺得這叫法挺怪(當時叫“老公”似乎很丑),姓龔又和老公的公扯到一起,還是頭一回聽到。那時,我年輕不懂世事,不知道主動讓出房子,結(jié)果害得他半夜起來抱著一床被子住到辦公室的桌子上。第二天,我還傻乎乎的到辦公室說這件事,被同事們狠狠笑了一頓,而他卻說,小伙子,沒事,沒事!以后,我就開始注意了,只要胡姨一來,我就主動打招呼,跑到通訊員張可雄那里去住。第二天早晨回房洗漱時,見胡姨坐在床上散亂著頭發(fā)在吸煙,看得出他們是患難夫妻有很多的話要說。在那個年代,女同志文化水平很高的不多,而胡姨竟能寫出一筆很好的字,時不時還能對我們寫出的材料指點一二,這更讓我佩服了。說起來這些日子宛若昨天,實際過去了四十多年。

今天翻開《那年那月》,那段刻骨銘心的記憶和我們曾歷經(jīng)的滄桑仍歷歷在目。有人說我們是“失落的一代”,也有人說我們是“奮斗的一代”。我想失落也好,奮斗也好,這段生活對我們整個的人生無疑產(chǎn)生了非常重要的影響。如果說我們今天還在靠理想(而不是某種現(xiàn)實指標)支撐著往前走,那么這種理想恰恰是由那個荒蕪年代培植起來的。我們這一代走的是一條紛繁復雜的逆行之路:“想讀書時要搞運動;想工作時要下放勞動;想結(jié)婚時要計劃生育”。我們中有很多人干著本不屬于自己干的事,在七十年代后那些熱情高漲的年月里,我們每個人都做出了種種努力,有時也患下一些可愛的幼稚病,每一次經(jīng)歷都幫助我們慢慢學會遵從理性規(guī)則和承受生存壓力。從《那年那月》這本書的各色人物中,也毫無遮掩地透現(xiàn)出我們這一代人的鎮(zhèn)定與安詳。

我們以喪失開始人生。我們?nèi)松淖畛鯁适潜粧伋鲎訉m,我們是吮著奶,嗚咽著,無助地依賴于母親的嬰兒。后來又經(jīng)歷人生一次次挫敗、磨難和必要的喪失,才慢慢成熟起來。人往往是在世界拋棄他的一剎那得救的,我們被拋進自己的生活中,同時也必須為自己建構(gòu)新的生活。

世上所有的人終其一生,都在尋求某個寶貴的東西,但能找到的人不多。即使幸運地找到了,那東西也大多受到致命創(chuàng)傷。但是我們必須繼續(xù)尋求。因為不這樣做,活著的意義就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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