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居雜記
長年在外,很少回去,一去就待了六日。
放下行囊后,第一件事我就想四周轉轉,看看一年中村里又多了點什么,又少了哪些人。
我出生的那間老屋已經(jīng)拆掉了,只留下幾只石墩幾片瓦礫。至今我還記得,老屋里有兩個“天井”,住過八代人。每逢冬天,經(jīng)常有人把狗用繩子勒到門前樹上,吊死,用生姜辣椒燉狗肉吃。烏龜常常仰起頭,看著從天井射進的光??磯蚝?,又一骨碌鉆進石縫內,一動不動。到了漲大水的季節(jié),突然一夜間,水就漲到了家門口,家里便搭起了一個接一個的跳板。門口的柳樹浸泡在水里,掙扎著露出頭,在夜空中就像一個蓬頭垢面神經(jīng)兮兮的女人,常常讓人膽戰(zhàn)心驚。移民建鎮(zhèn)后,村口人家都往村后移,秩序打亂了,是抓鬮擇地,先前熟識的鄰里人家也不知搬到哪里去了。不說是我,就連村上的人都弄不清楚。先前拜年,一個房族一個房族地拜。因為搬散了,今年干脆不拜了,自行走走,免得生人熟人尷尬。
村背后的墳山是我每年都要去看的地方,那里住著生我養(yǎng)我的父親。天長日久,很多墳都癟了,而父親的墳卻日漸見長。娘胸前吊著一把鑰匙,走過來說,你爹那塊地好,當時就挖出了兩個蛋。大年三十祭祖那天,下雨,路難走,又冷,許多墳都沒有去,唯獨我父親墳頭的紙錢燒得最多。不知哪個侄兒祭祖時還放了一只大蘋果在我父親墳頭,算是“加勁”的意思。我站在父親墳頭,仿佛聽到了他生前的咳嗽聲。父親辛苦一生,積勞成疾,最后命終在肺氣腫上,當時崩天裂地的感覺一直印在心里。直到今天我一聽到有人咳嗽,就會想起我的父親。
在我印象中,村上的人氣極旺,滿地跑的都是小孩。男孩子、女孩子、搖籃里哭著的孩子、鼻涕邋遢的孩子,一會兒沖進來,一會兒又扯起腳丫跑開了。見到我回來后先是好奇地看著,不知道叫我什么好,直到他的父母說,叫什么叫什么,他們就叫了,而且叫個不停。孩子的世界生機勃勃,一會兒哭一會兒鬧,一會兒點上一只爆竹,往別人面前一丟,炸得你冷不防朝后縮。鞍前馬后跟我跑的是我堂侄的兒子,村里人叫他“拉茲”。說他腦筋靈活,轉身一下,就把你的東西掏走,然后埋在草堆里,人家找出來對質,方不說話。又有一次,他悄悄把他媽媽一百塊錢要來,跑到附近小鎮(zhèn)上去買自己想要的東西?;貋砗蠓浅I駳?,簡直換了一個人,不僅穿了一件紅紅綠綠的球衣,還專門用染發(fā)劑,把一頭黑發(fā)給染黃了,像個洋娃回村,結果挨了一頓惡打,躲在后山的草堆里過了兩夜。這孩子家里天天為他犯愁,而他跟著我,從不動我的東西。村里人說,你是當干部的,他是你的貼身保鏢呢。說得不好意思時,小“拉茲”咧著嘴,笑了。
村里大年三十那天最重要的事便是家家討賬戶戶還債。平時,村上人做各種買賣交易作興賒賬。就是當時不付錢,到了一年中最后一天便是討賬的日子。這一天,只要家里來了陌生人,不是還錢的,就是討賬的。有理發(fā)的工錢,裁縫的工錢,做篾的工錢,炸豆條的工錢,一個個都找上門要。討賬的方式也因每個人的性格不同而各不相同。有的三下五除二,一下結清。有的大喊大叫,有的甚至動手打人。大多數(shù)都要爭上幾句,才擠牙膏似的加上一點。有的幾百塊錢,討了十幾年還在討。要是那欠債人見到我,總不太好意思,怕在生人面前失了面子和落個“賴賬”的名分??傊?,不好的事,慪氣的事,拍桌子打板凳的事,都在這天了結。
與大年三十迥然不同的是初一這一天。鄉(xiāng)下人一夜間換了個樣,變得非常闊氣大方起來,他們仿佛要把一年中的積蓄都用到這一天。早晨“出日”,各家各戶用肩扛著一面米筐大的幾萬響的爆竹,到村口去打,我們家里人叫“擺臉”。一字排開,差不多排到一里路長。由第一個小伙子點著,后面山呼海嘯般跟著響起,把村口變成了“海灣戰(zhàn)爭”, “噼噼啪啪”的聲音持續(xù)足有幾十分鐘,這時天被煙霧團團罩住,地下是一色炸開的爆竹屑,讓人想起這個村莊的“混沌初開”。打完炮仗拜天拜地拜祖宗拜神靈,開口“新年好”,閉口“發(fā)大財”,一片喜氣。這時家家都把最好的煙伸到每個前來拜年的人手上,把最好的米糖送到你嘴里。然后完成最后一個節(jié)目——“上譜”。要是哪家生了一個紅?。泻ⅲ?,那爆竹要打很長一陣。過去女孩不上譜,如今改革了,女孩也上。村里人也跟趟說,男女都一樣嘛。上譜則是由村上最有文化的長者主持,每家派一個人參加。由長者把譜打開,放到神龕前供一下,再取過來,這時人人都來請我?guī)退业暮⒆尤€好名字,而我對各家情況不知,名字很難取,便說,你們先說一個吧。我再幫著判斷一下,就算了事了,于是鞭炮響起,兩個雞蛋,一碗酒糟,一包煙,分發(fā)到每個前來上譜的人手中。從正月初一開始到元宵日上,村里人便按親戚疏近輩分高低往來密切程度,走親訪友的不斷,吹吹打打迎親嫁娶的不斷,到鎮(zhèn)上買東西的不斷,路上盡是人。只要見到人不分彼此,先敬上一支煙,你再不抽也要接到手上,要不別人會說你看不起他呢。
回村幾天,幾乎沒有在家吃過幾餐飯,一家一家都排得很緊,有時是人陪我,有時是我陪人。村里有個人的外甥是縣委副書記,聽說他初三要來拜年。那家便鄭重其事找到我,要我?guī)退憧?。他說,不是要吃個什么,要我一個面子,就說我趙家也有能人,也不比你差。逢到這種情況,你要是不去,那就真會得罪人,我也只好破例參加??腿俗吆?,他千恩萬謝,真難為你給了我回面子。他說,你雖然在外面做事,但泰山不能壓北斗,該賞的臉還是要賞。
鬧騰幾天后,我要回城了。那天晚上,我沒睡好。睜著眼,聽村外的聲音,盡是狗叫。喧囂一天的村民再無話可說,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時狗聲大作,聲音在夜空飄來蕩去,將遠近的村莊連在一起??焯炝習r,雞又山鳴谷應啼個不停。我思前想后,該回城了,那里的妻子和女兒還在盼著我回岳父母家團聚呢。
第二天一大早,侄子幫我挑著一大摞東西上車。我和弟弟、弟媳、侄兒、侄女道別后就動身了。這時,娘堵到我面前,崽呀,你寫個字條給我。我知道,留個電話號碼。她怕一旦有事找不到人,好讓別人打電話給我。我撕下一張紙,寫上了我的手機號碼。這時,娘便說,崽,要娘今年不死,下半年還回來……上路后,最小侄兒的女兒追上來了,要送我到鎮(zhèn)上。我越走越遠,快看不見村口了?;仡^一望,發(fā)現(xiàn)娘拄著拐杖,站在路口,歪著身子,還在送我,我一下忍不住掉了眼淚。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娘把我看作她風燭殘年中最重要最重要的靠山和支撐,而我也把娘當作是我連接都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唯一一根紐帶。只要娘在,這根紐帶就不會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