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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者誰

金庸者誰:北大金庸研究課堂實錄 作者:孔慶東 著


金庸者誰

第二課

授課:孔慶東

時間:2014年2月25日火曜日申時

地點:北京大學(xué)理科教室207

內(nèi)容提要:毀毀譽譽說金庸

我們今天是第二次來談金庸的問題,我想用這次課呢,來跟大家一起做一個思維訓(xùn)練——如何看待金庸。我上一次課的時候就說了,過了這么多年,金庸小說事實上已經(jīng)經(jīng)典化了。我們已經(jīng)超越了為金庸“平反昭雪”的那個時候,就好像一個人被看不起、被看成垃圾,我們要說他不是垃圾,把他身上的灰塵去掉,露出他的光彩,現(xiàn)在好像不用費很多力氣做這個工作了——現(xiàn)在能夠比十年前、二十年前更客觀地看待一個人——而這個時候的很多問題會是真正的問題。我們文學(xué)研究和文化研究,很容易犯的一個毛病是:研究了誰,就說誰好。有的時候說他好,說得過分一點兒,這也是正常的。那么這個度在哪里?怎么樣避免走極端?

說到金庸,我們要怎樣看待金庸?說金庸好的,說金庸壞的,都可以說得很極端。我們并不因為金庸先生今年九十華誕,要向他獻禮,就說他怎么怎么好。我覺得想說一個人好,要先說一個人的壞;要想說一個人壞,就先說一個人的好。一個正直的學(xué)者,他有自己的學(xué)術(shù)觀點,但是他不會掩藏那些對自己學(xué)術(shù)觀點不利的材料,不會掩蓋那些跟自己相對立的觀點。我們每個人一般都有一個專業(yè),頂多兩個、三個,大多數(shù)領(lǐng)域我們很難涉及。那么,我們怎么判斷一個學(xué)者是有良心的?怎么相信他在他專業(yè)的權(quán)威性?你就要看他是否掩藏對自己不利的材料。比如一個學(xué)者支持轉(zhuǎn)基因,另一個學(xué)者反對轉(zhuǎn)基因,我們到底信誰的呢?哪個學(xué)者更有良知呢?我不是學(xué)轉(zhuǎn)基因的,我也不是學(xué)生物的,我怎么判斷兩位生物學(xué)家誰是好的?有一個很好、很簡單的辦法是貫通所有學(xué)科的:看他是否隱藏對自己不利的觀點。比如一個生物學(xué)家為了證明自己對,他使用的全部是對自己有利的材料,他說美國人都吃轉(zhuǎn)基因;好!也許有另一個人相反,說外國人都不吃轉(zhuǎn)基因,就我們中國人吃。所以做學(xué)問有一個基本的條件,就是不能夠隱藏對自己不利的觀點。

毀毀譽譽說金庸。金庸是得到無數(shù)的毀,也得到無數(shù)的譽的人。這位老爺子今年已經(jīng)九十歲了,他已經(jīng)不在乎這些詆毀和桂冠了。他戴博士帽的一張照片讓我印象比較深刻,“戴帽子”是好事也是壞事,有個壞詞就叫“扣帽子”嘛。那金庸該不該戴上這個博士帽,本身也是一個問題。我對金庸是很尊敬的,但是有一個理由使我可以調(diào)侃他:他至今仍然是北大中文系的學(xué)生,我再尊敬他,我是北大中文系的老師〔眾笑〕。他的北大博士還沒念完呢,雖然他在劍橋的博士學(xué)位已經(jīng)拿到了。他人生最后的一個博士,他真心想摘下的那個桂冠,是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的桂冠,是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的文學(xué)博士。這也可能是金庸先生的一點虛榮心。

我們先談?wù)剬σ粋€作家的崇拜與貶損的問題。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會進入這樣一個思維誤區(qū):由于喜愛某部文學(xué)作品,進而就喜愛創(chuàng)作了這部作品的那個作家。這是人之常情,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哪個國家、哪個時代都是如此。所以作家這個行業(yè)是挺騙人的,因為你看作品的時候,沒有接觸過作家,他和歌唱家、音樂家、舞蹈演員不一樣。我們看見一個舞蹈演員,她的作品就是她的形象,她直觀地在你面前。你喜歡她作品的同時喜歡上這個人,起碼從視覺上來說她不會欺騙你。但是作家跟這個完全不同,很多人喜歡作品,通過作品想象這個作家的形象,特別是想象這個作家那顆偉大的、善良的、純潔的內(nèi)心,然后就開始喜歡這個作家。所以我們發(fā)現(xiàn)很多作家是跟自己的“粉絲”結(jié)婚的〔眾笑〕,這個比例相當高,從古代到現(xiàn)代都如此。但是我沒有調(diào)查過他們跟作家結(jié)婚之后是否后悔了。我聽說過西方有一句諺語:“莫作哲人鄰,莫作詩人妻?!薄灰軐W(xué)家當鄰居,不要嫁給詩人當妻子,你會后悔的。也就是說作家和他通過作品呈現(xiàn)出來的那個形象有相當大的距離,這和他的人品還沒關(guān)系,你不要以為你接觸的作家和你想象的不一樣,他就是騙子。他不是騙子。作家通過作品塑造一個不存在的自我,塑造了一個不存在的作者的形象,這個不存在的自我并不是寫作的那個人。

好像現(xiàn)在的作家使用筆名的比例沒有幾十年前那么高,不過我覺得作家還是有必要使用筆名的。我們有必要知道魯迅不等同于周樹人,有必要知道茅盾不等同于沈雁冰。以前我們把這個作為常識,考試還要考。“魯迅是誰?”“魯迅就是周樹人”,給你滿分。你要知道其實魯迅“不是”周樹人,周樹人是誰呢?周樹人是在教育部當官兒、又經(jīng)常在各個學(xué)校上課賺錢的人〔眾笑〕。他晚上待著沒事兒,寫點字想再多掙一筆錢〔眾笑〕,然后他寫完之后不好意思署名“周樹人”,如果被教育部發(fā)現(xiàn)這叫不務(wù)正業(yè),他編一名兒叫“魯迅”,可是稿費還是落到“周樹人”的手里了〔眾笑〕。我這樣說是幫助大家復(fù)雜地理解這個關(guān)系:“魯迅”不是周樹人。如果你讀《阿Q正傳》《狂人日記》《孔乙己》,你覺得這個作家特別高大,你喜歡上這個作家了,你喜歡的是“魯迅”,現(xiàn)實生活中并沒有這個“魯迅”,現(xiàn)實生活中有的是“周樹人”。再進一步說,連周樹人都是他自己后來起的名,不是他的官名,他每個月領(lǐng)工資的時候,簽的名是“周豫才”〔眾笑〕。

大概將近二十年前,我請作家王蒙到中文系來做一個報告。王蒙先生講得很生動,他針對的是有人罵他、有人說他很虛偽的情況,因為他作品里是追求人性美的嘛,而他被人發(fā)現(xiàn)他自己生活中一些不美的地方,那些人就用他作品里的追求來要求他,他覺得很冤枉,他說:“你們讀過歌德寫的《少年維特的煩惱》嗎?那個維特自殺了,可是歌德活得好好的,歌德活到八十多歲,有那么多的艷遇,你們能說歌德這人虛偽嗎?”我覺得王蒙問得很有道理,你如果讀《少年維特的煩惱》,你愛上歌德了,那是你的自由,但是你不能讓生活中這個叫歌德的去自殺:“歌德你失戀了,為什么不像你作品中的維特那樣自殺呢?”他不是虛偽的,他的作品也不是虛偽的,人是有豐富的可能性的,人在作品中可能展現(xiàn)的是自己人性的某一個層面。如果你通過讀一個作品覺得這個作者特惡心,你也不要以為這個作者在生活中就是像你想的那么不堪。以前我講這個道理可能講得有點費勁,現(xiàn)在我們有了網(wǎng)絡(luò)、有了微博,大家想想微博你就明白了,由于微博的匿名性,人在微博上展示的多數(shù)是人性中丑陋的一面,是他們平時生活中不展現(xiàn)的一面,但這不代表他的人格的全部。他的人格中有美好的地方,但是也有一些不美好的地方,不美好的層面他平時不好意思展露,那剛好這里有一個戴著面具的地方,可以隨便罵人,他就展露出來了。當然,在網(wǎng)上這樣做對自己的人性培養(yǎng)是不利的,但那是另外一個心理學(xué)的問題。我只要說:人,他不等于他寫的文字。

作家的魅力建立在作品的魅力之上,魅力太大就會發(fā)展到被崇拜。人多數(shù)情況下是在互不相知、互不見面的情況下產(chǎn)生崇拜的。因為距離遠而崇拜,因為距離近,崇拜就打消。一個禁得起距離遠,也禁得起距離近,反反復(fù)復(fù)仍然被人崇拜的人才是真正的偉人。起碼要經(jīng)過兩個階段,這個崇拜才是真正靠得住的、牢固的。先前的那個崇拜中,必然有一些站不住的東西應(yīng)該去掉。任何被崇拜的偶像都要經(jīng)歷這么一個過程,我們現(xiàn)在有一個詞叫“去魅”。從崇拜到“去魅”這個過程,恐怕是一個客觀規(guī)律,是一個客觀存在,所以你不要怕你心里邊熱愛的那個形象被人家污蔑。你熱愛的東西,你熱愛就好了,不要怕被別人詆毀,不要特別憤怒,一個形象越是被一些人熱愛就越是被相反的一些人貶損。一個人如果沒有人說他的壞話這是不正常的,因為人和人不一樣嘛。我們要研究的是什么人說好、什么人說不好。就是說,“去魅”可能是需要的,但是“去魅”本身也是一個運動過程,它會發(fā)展到貶損,貶損之極就是造謠污蔑。所以大家不要害怕客觀事實在很長時間內(nèi)蒙上灰塵,當與之有關(guān)系的人慢慢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相關(guān)者越來越少的時候,客觀事實自然會浮出水面。

所以一個人是不是有價值的人,是不是圣賢,是不是英雄,我覺得正像托爾斯泰說的這句話,也是我們這代人說的一句話:“要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堿水里煮三次?!边@樣的話對于今天的孩子們來說好像有點兒殘酷,好像有點兒殘忍,但是對我這代人來說,這是很正常的一句話,大英雄豪杰不經(jīng)過這幾個階段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但是也不是每一代人都有這樣的機會。那么我們把這個大道理用在金庸的身上,似乎有點兒大材小用,但是我們既然是研究一個文學(xué)家,不妨把這個道理降到具體的一個人身上。

金庸這個人,首先是譽滿天下。我們都知道,對金庸的贊譽非常多,我簡單地舉一個大家耳熟能詳?shù)倪@樣一個系列。

首先應(yīng)該公認的是,金庸是武俠小說大師,這個稱謂恐怕沒有什么爭論,反對金庸的人也會承認他是武俠小說大師,寫武俠小說寫得最好。在“武俠迷”里有一部分人不認同金庸寫得最好,那他也得認同金庸是武俠小說大師,只不過不是排行第一而已。有的人認為古龍寫得最好,這樣的人還不在少數(shù),還有人認為舊派武俠小說寫得好,比如,有人認為還珠樓主寫得最好,有人認為平江不肖生寫得最好,這都有。但是這些人都不否認金庸本人也是武俠小說大師,這是一個“公約數(shù)最大”的贊譽。

其次呢,有一些學(xué)者認為金庸不僅是武俠小說大師,應(yīng)該把“武俠”二字去掉,金庸就是小說大師。他們認為不應(yīng)該把金庸放在跟平江不肖生、還珠樓主、古龍這些人一起的一個“籠子”里去比較,那些人跟金庸比,都把金庸比低了。金庸應(yīng)該放在整個文學(xué)界這個園林、家族中來比較:跟魯迅、巴金、茅盾、老舍這些人比,他也是小說大師;跟托爾斯泰、莫泊桑、狄更斯這些人比,他還是小說大師。這才是對金庸的正確的評價。你們?yōu)槭裁床徽f魯迅是短篇小說大師——魯迅沒寫過長篇,可是我們說魯迅是小說大師。這是第二種,對金庸的超越武俠的贊譽。

那么,在小說大師里面,他的作用、他的里程碑意義是什么?嚴家炎老師有一個舉世聞名的概括,他說:“金庸發(fā)動了一場靜悄悄的文學(xué)革命?!边@是引來暴風(fēng)驟雨的一句話。這句話對金庸的評價是非常非常高的,因為文學(xué)史上、學(xué)術(shù)史上之前從來沒有對一個作家用過這樣的詞——我們都不能說魯迅一個人發(fā)動了一場文學(xué)革命,當年新文學(xué)運動中那場文學(xué)革命是很多人一塊兒發(fā)動的,是陳獨秀、胡適、劉半農(nóng)、錢玄同、魯迅、周作人一大幫人,合起來才發(fā)動的文學(xué)革命——而嚴家炎先生是說金庸一個人就發(fā)動了靜悄悄的文學(xué)革命,這是非常高的贊譽。

有了這個贊譽之后,其他的就接踵而來。有人說金庸是“武俠大宗師”——這里面有省略,我們看前面“小說大師”是省略了“武俠”,這個詞又省略了“小說”——好像金庸自己就是一個俠客一樣,好像他有一身武功一樣。那么還有人進一步講,金庸是“武林盟主”〔眾笑〕,當然這是一個比喻。我們今天把中國跟武俠有關(guān)的這些人都叫作“武林人士”,比如我已經(jīng)參與過幾次這樣的“武林大會”。這些“武林大會”都請什么人呢?一個是武俠小說作者,然后是武俠影視劇的編、導(dǎo)、演人員,一個是武俠文學(xué)的研究者,包括我這樣的人,還有三山五岳的跟武俠活動有關(guān)的和尚、老道〔眾笑〕,各派掌門人都有。在某年的一次大會上,我一看那個《會議手冊》,主辦方把我安排和釋永信大師住一個房間〔眾笑〕,當然,我估計釋永信大師是不會來住的,我就晚上在房間里等他,果然等到半夜他也沒來〔眾笑〕,估計他一個人住。所以我們自己就組成了武林大會——一邊開會一邊看武俠表演,那個會開得很好玩,非常熱鬧。你看,大家說是“武林同人”,可說的話根本不一樣,我們這邊是學(xué)者,那邊是作家,那邊是和尚〔眾笑〕,這邊是一些美女演員,能說到一塊兒去嗎?只能是互相欣賞〔眾笑〕。

對金庸的評價當中跟“武林盟主”差不多的是“一代大俠”。是不是所有的寫武俠小說的作家都能夠把“小說”去掉、把“文學(xué)”去掉,直接說他是俠?我剛才說,這樣講帶有比喻意義,可是用到金庸這個具體的人身上又不僅僅是比喻。生活中的那個金庸,生活中對應(yīng)的叫“查良鏞”的那個人,他真的也是一個俠。雖然他不是他筆下那些郭靖、楊過一類的人物,但他生活中的所作所為是帶有俠客精神的。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好多人,好多研究者,包括給金庸寫傳記的人愿意稱他是大俠。還有一本傳記就直接稱他是“俠圣”,“俠圣”這個詞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俠中之圣”,還是“俠加上圣”“又俠又圣”?反正都是一流的稱呼。

一個作家所能得到的美譽幾乎沒有超過金庸的,跟他能夠類比一下的,只有魯迅。有時候我覺得一個人他還活著的時候,得到太高的贊譽不是一件好事,隨之而來的一定是謗滿天下。

是什么人說金庸的好話,我們要注意,我們分析話語要注意這話語是誰說的,時間、地點、原因、經(jīng)過,這幾個要素要掌握。我們大多數(shù)人犯的毛病就是光看話語內(nèi)容,不看話語生產(chǎn)的條件,不看廠家。

我們看看學(xué)者對金庸的贊譽。著名學(xué)者陳世驤推許金庸“兄才如海,無書不讀”,這個話沒有說金庸小說的好壞,他是通過讀金庸的小說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說金庸才華大如海,無書不讀。一個大學(xué)者評論一個作家用的是學(xué)術(shù)標準。我就在學(xué)術(shù)圈混,我也想找一個朋友送給他這八個字“兄才如海,無書不讀”,可惜我混了這么多年,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個合適的人,值得我送他這八個字。但這八個字有人送給過一個作家——馮其庸。上次也提到了,馮其庸是中國“紅樓夢學(xué)會”的會長,按理說他最應(yīng)該推崇《紅樓夢》,那是他的飯碗。他讀了金庸小說,讀完之后是這么說的:“這需要何等大的學(xué)問,何等大的才氣,何等大的歷史的、社會的和文學(xué)的修養(yǎng)?!彼矎膶W(xué)術(shù)標準上認為金庸有大學(xué)問、大才氣、大修養(yǎng)。這是一個被認為是我們國家最有學(xué)問的領(lǐng)域之一——紅學(xué)界的一個名家所說的。說到金庸的小說本身,他是這么評價的:“無一雷同,無一復(fù)筆?!边@是他對金庸小說的感覺,他這個感覺會有很多人不同意,但這是一個研究《紅樓夢》的重量級學(xué)者的評價。那么我再列舉一個我們北大的嚴家炎先生的評價,嚴家炎說金庸發(fā)動了文學(xué)革命,不能空說啊,嚴家炎先生有很多論述,有這樣一句話:“他的作品可以說填平了高雅文學(xué)與通俗文學(xué)之間的溝壑,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賞。”嚴先生說話很平淡,但是字字都不落空,雅俗共賞是很多專家學(xué)者共同的目標,但是做到、做不到差別就大了,嚴老師認為金庸真正做到了“填平溝壑”。再列舉一個金庸研究者,陳洪老師,他是南開大學(xué)常務(wù)副校長,陳洪教授也是研究古代文學(xué)出身,竟然有這么一句評價,說:“金庸小說,就是五百年后的《水滸傳》。”這句話如果是一個普通年輕人說的,無所謂,有許多人喜歡金庸,怎么評價都可以。而這些人都是功成名就的人,一句話說錯了就可能毀自己一輩子的聲譽,因為這些人說的話都會被記錄在案,說錯了會成為笑話。就好像你已經(jīng)有巨額存款,因為你一句話,存款可能都沒啦。所以這話都不是輕易說的,這是貫通了中國文學(xué)史之后,下了這樣的結(jié)論?!端疂G傳》《紅樓夢》這些小說,當時問世的時候也是被人看不起的,和金庸小說剛剛流傳時是一樣的,當然,《水滸傳》產(chǎn)生五百年之后,現(xiàn)在誰讀《水滸傳》那都是高雅人士。所以陳洪老師預(yù)言“金庸小說,就是五百年后的《水滸傳》”。你想,我們國家重量級的學(xué)者都這樣評論過金庸小說。

有很多人認為我對金庸小說評價高,其實要沒有他們開路,我沒有那么大的學(xué)術(shù)勇氣,我也沒有那個資格,我的輩分比較淺,我是做學(xué)生輩兒的,也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完全地說出來。但是呢,我畢竟在20世紀90年代表達了我對金庸小說的一些看法和預(yù)見,那種預(yù)見也是帶有冒險性質(zhì)的,當時我料定十五年后、二十年后,我的話會成為金石之言。所以當時,我雖然也比較慎重,但是有的地方還是說得比他們要稍微過一點。我在1999年有一篇文章叫《金庸小說萬古傳》,因為當時,1999年那一年,很多人批判金庸。我開頭是這么說的:“金庸小說,熱。20世紀50年代一出世,就熱。20世紀六七十年代,熱得四海翻騰云水怒,東南亞人民風(fēng)雷激?!薄脖娦Α尺@是化用毛主席的詩?!?0世紀80年代,又隨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熱遍九州十八省”,讀孔慶東這人的作品要反復(fù)地去想到底他是什么意思?!捌鋾充N和傳播的速度,真可謂是‘七百里驅(qū)十五日,贛水蒼茫閩山碧,橫掃千軍如卷席’?!蔽野衙珴蓶|的詩詞都用在金庸的身上了?!?0世紀90年代,不但熱浪未減,而且在華人世界中愈來愈牢固地樹立了其當代文學(xué)經(jīng)典的形象。直到20世紀末的1999年,先是全國十幾家衛(wèi)星電視臺同時播放《天龍八部》——盡管這部片子改編得如同其他港臺片一樣粗俗低劣,但依靠原著的精彩故事,仍然獲得了居高不下的收視率。隨后金庸本人又被浙江大學(xué)聘任為人文學(xué)院名譽院長,再次成為熱點話題。從時間上看,金庸小說已經(jīng)熱了將近半個世紀,而且勢頭不衰,下一世紀仍是婦孺皆知的優(yōu)秀經(jīng)典無疑?!爆F(xiàn)在21世紀過了十幾年啦?!皬目臻g上看,有華人之處,便有金庸小說,”這話不是我空說的,我是接觸了很多人后說的,“其跨越地域之廣,不但超過了‘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的柳永,甚至超過了大英帝國的心肝寶貝兒莎士比亞。從讀者的層次來看,有鄧小平、江澤民這樣的政治家,有華羅庚、楊振寧、李政道、王選這樣的科學(xué)家,有中國《紅樓夢》學(xué)會的會長馮其庸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學(xué)會的會長嚴家炎這樣的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有王蒙、李陀、宗璞等作家,有劉再復(fù)、錢理群、陳墨等批評家,有剛剛能閱讀長篇小說的小學(xué)生,有看門的老頭、開電梯的小姐、公司的‘白領(lǐng)’、黑社會的兄弟,工農(nóng)兵學(xué)商,黨政民青婦,沒有一個領(lǐng)域、一個行業(yè)沒有金庸的讀者。金庸小說不是暢銷于一時一地,而是長銷于各時各地。金庸小說的印數(shù)是以‘億’作為計量單位的。從文化商品的角度看,不但金庸本人成為稿酬最豐厚的華人作家之一,無數(shù)金庸小說的出版者、盜版者、改編者都獲得了豐厚的利潤?!薄脖娦Α尺@在上次講版本的時候講過了。“可以說,金庸小說已成為中國20世紀下半葉最重要的文學(xué)現(xiàn)象,它對這個共和國所產(chǎn)生的影響,用嚴家炎先生的話說,是‘一場靜悄悄的文學(xué)革命’?!边@是用事實來說話。說完了之后有一段對金庸比較高的評價,還是在這篇文章里的,講金庸小說的成就:“此外,金庸寫歷史、寫政治、寫景物、寫風(fēng)俗,均出手不凡,著筆成春。更難能可貴的是,金庸在這一切之上,寫出了豐富的文化和高深的人生境界。他打通儒釋道,馳騁文史哲,驅(qū)遣琴棋書畫、星相醫(yī)卜,將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和光輝燦爛以最立體、最藝術(shù)的方式,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本鸵驗檫@段話,我受了多大冤屈,受了多大委屈,多少人恨不能把我掐死,我簡直是魯迅在《狂人日記》里說的“踹了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我說這段話等于把很多權(quán)威都打倒啦,把很多人夢想得到的成就添到金庸身上去了。但是我不是空論金庸,我說:“金庸之所以能夠取得如此成就,得益于他‘十年磨一劍’的嚴肅認真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得益于他能夠繼承五四新文學(xué)的現(xiàn)代精神?!边@是金庸本人不愿意承認的?!暗靡嬗谒軌虿┎墒澜缟细鞣N文學(xué)的精華。諸種優(yōu)勢條件具備于一人之身,無疑是一種‘機緣’,這樣的‘機緣’往往幾十年、幾百年才能出現(xiàn)一次。金庸小說當然也像其他藝術(shù)品一樣,有瑕疵之點,有平庸之處,但我們應(yīng)該擺脫只知崇拜死人,不知尊重活人的陋習(xí),根據(jù)我們活生生的生命感受,勇敢地預(yù)言,金庸的小說,必將長存在人類的文學(xué)史上。”這是十五年前我寫下的話?,F(xiàn)在看來,我這一篇短短的文章激發(fā)了無數(shù)青年人研究金庸的熱情,很多人沿著我的某一句話就去研究金庸小說的一個問題。

金庸的好話,我不想多說了,我們今天一起來聽聽反面意見,聽聽那些對金庸貶損的意見。但是我們也可以把那些好話當作一個背景。

與好話同時,向金庸身上潑來的污水也是接連不斷,有瓢潑大雨之勢。我們來看一些人對金庸小說有哪些貶損,我給它概括為“十大罪狀”。金庸有哪些罪狀呢?抄襲、雷同、低俗、暴力、色情、下流、偽善、摳門兒、薄幸,最后是放縱〔眾笑〕。我想,形容一個人的壞詞兒還能有比這更嚴重的嗎?沒有,一個壞人可能會戴的帽子金庸全都戴啦。這些壞詞兒有的是說他小說的,有的是說他本人的。

歷史上那些被稱為圣賢的人、英雄的人,可能都會被加上一些最具有攻擊性的、最具有詆毀性的詞。但是我們也不能因為這些詞是那么尖銳,就一概視而不見。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一個一個認真地對待。我們不應(yīng)該預(yù)先地站在某個立場上來看問題、站在某個人的角度來看問題,我們永遠要站在真理的一邊。如果你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真的錯了,對方對了,即使對方你再不喜歡、再兇惡、再丑陋,你也應(yīng)該向真理投降,這才是大英雄的境界,錯了就是錯了。但是,錯也好,對也好,要用材料來說話,要實事求是。其實對金庸的批評和貶損不止這十個方面,我只是撿其最突出的十個方面。下面,我們可以來分析分析,也許人家說得對呢。說得對的地方我們就接受,因為給了我們啟發(fā)嘛。到現(xiàn)在這個時代了,我們也不必過于執(zhí)著于是非和貶損。

說金庸抄襲的人很多,我找了一個最有說服力的說金庸抄襲的例子。這人是這么說的:

武俠里的故事情節(jié),大致和吳承恩寫的《西游記》一樣,結(jié)尾都是大團圓。孫悟空修成正果,武俠里的人物得報血海深仇。如果真要說金庸老先生是一個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的鼻祖、泰斗,那就沒有什么必要了,畢竟寫《西游記》的吳承恩前輩要早幾百年。金庸等一大批武俠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只不過是把《西游記》的人名、地名、環(huán)境改改稱呼,再把里面很多故事內(nèi)容加以論述、加以細化,也就成了一本武俠巨著了,那有多少是自己的思想在里面?純粹是抄襲別人的成果。[1]

由此他再論述說:

抄襲之風(fēng)由來已久,只要你再仔細看一遍《西游記》,也就知道為什么說金庸也不過是個地地道道的抄襲大師。如果金庸現(xiàn)在連站出來承認自己抄襲的勇氣都沒有,那中國文學(xué)也不要再說什么打假了,永遠也不會純潔。

這樣的文章我們好像經(jīng)常見到,都很正義,都言之鑿鑿,都有一個非常高大的道德形象。我們對一個問題證偽,可以沿著他的邏輯去推論,按照他的邏輯,在很多武俠小說里他都發(fā)現(xiàn)了大團圓,發(fā)現(xiàn)了主人公最后達到了目的,他發(fā)現(xiàn)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在《西游記》里都有,所以《西游記》以后的所有作品都不能這么寫,如果寫了就是抄襲。那按照他的這個邏輯,《西游記》也是抄襲,因為這樣的作品在原始社會就有,人類最早的史詩就是這樣的。人類所有的故事一共只有二十多個模式,誰也跳不出這二十多個模式。你說這人最后報仇了,前面肯定能找著這樣的故事;你說最后這人仇沒報,自己死了,前面還有這樣的故事〔眾笑〕。所以,“抄襲”這個詞,它是一個很具體的對比,你至少要找到金庸寫的非常完整的一個情節(jié)跟另外一個人寫的是一樣的,還要加上其他的材料來證明,才能說他是抄襲。而且僅僅是情節(jié)一樣還不能說是抄襲,必須文字也一樣,才能算是抄襲。所以金庸這個抄襲的罪名看來還需要進一步論證。讀金庸小說的人成千上萬,特別是讀金庸小說的人往往也讀過其他的武俠小說,這里面不乏學(xué)問很高深的學(xué)者,如果金庸抄襲其他武俠小說情節(jié)的話,早被其他學(xué)者發(fā)現(xiàn)了。因為有一部分學(xué)者是不喜歡金庸的,他們就專門找金庸小說的毛病。如果他們發(fā)現(xiàn)金庸抄襲了白羽,抄襲了鄭證因,抄襲了朱楨木,那他們早都把證據(jù)找出來了。有的人專門是研究版本的,他們至今好像還沒有看到證明金庸抄襲這方面的材料。如果說金庸寫的某一個情節(jié)、某一個武功,跟一個前輩恰好一樣,這不叫抄襲,這叫發(fā)揚光大〔眾笑〕。比如我今天上課,我說:“同學(xué)們,‘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边@叫抄襲嗎?我是把我老祖宗的話發(fā)揚光大,盡管我沒有加括號說這是誰說的,但我并沒有說這話是我發(fā)明的啊。這個“抄襲”的罪名我們簡單地放到這里。

我們看看雷同,可以找到很多雷同。比如有的人說,金庸筆下的風(fēng)清揚和黃藥師就雷同〔眾笑〕。這可以研究啊,起碼我們覺得風(fēng)清揚有點像黃藥師,黃藥師有點像風(fēng)清揚。對這個問題有興趣的人可以寫一篇文章《風(fēng)清揚與黃藥師之比較》,這兩個人恰好可以比較。還有人說桃谷六仙很像太岳四俠,這也可以比較啊。還有情節(jié),有人說《笑傲江湖》中令狐沖被小師妹刺了一劍,重傷,恒山派的人把靈藥當泥巴糊傷口;另一小說相似的情節(jié)他又找到了,《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被周芷若抽了一鞭,重傷,明教也把靈藥當泥巴糊傷口〔眾笑〕。他說,“你看這是嚴重雷同,自我抄襲,雷同屬于自我抄襲”。我覺得這個點還可以用來攻擊中醫(yī),說中醫(yī)完全是糊弄人的,隨便拿泥巴糊傷口。這是情節(jié)的雷同。還有人找到風(fēng)景描寫的雷同,《射雕英雄傳》里有一段:“只見一片練也似的銀瀑從山邊泄將下來,注入一座大池塘中,池塘底下想是另有泄水通道,是以塘水卻不見滿溢?!薄兑刑焱例堄洝防镎f:“只見峭壁上有一道大瀑布沖擊而下,料想是雪融而成,陽光照射下猶如一條大玉龍,極是壯觀。瀑布泄在一座清澈碧綠的深潭之中,潭水卻也不見滿,當是另有泄水的去路?!薄短忑埌瞬俊防镞€有:“只見左邊山崖上一條大瀑布如玉龍懸空,滾滾而下,傾入一座清澈異常的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斷注入,湖水卻不滿溢,想來另有泄水之處?!边@個可以研究,這個是有真憑實據(jù),確實雷同〔眾笑〕。那對于這個雷同我們怎么看?第一,他不犯法,他沒有侵犯誰的著作權(quán);第二,他的這個雷同是不是自我抄襲?他是不是寫《天龍八部》的時候?qū)懙揭粋€瀑布不知道怎么寫了,去翻翻自己的《射雕英雄傳》〔眾笑〕,受點啟發(fā),然后把這段寫出來了,是不是這樣一種創(chuàng)作情況?肯定不是。是他寫瀑布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就陷入這樣一種固定思維。你看,他把三個場景寫得都一樣,一個大瀑布流到一個深潭中,而那潭不見滿,然后“想來另有泄水之處”〔眾笑〕。那假如你不想跟金庸雷同,你也寫一個大瀑布灌入潭水之中,那潭水卻不見滿,怎么寫呢〔眾笑〕?你說怎么寫?。吭瓉砗杏幸粋€怪物〔眾笑〕,那只能這樣去寫。我們只能說金庸沒有找到更新的描寫手段,因為這不是主要情節(jié),它只是作為一個景物描寫,金庸寫得手順了,就沿著自己習(xí)慣性的思維寫下來了。如果你沒有看過另外兩處,只看了一處的話,這個描寫不是很好嗎?提出這一處雷同的這個人是太愛金庸了,琢磨得太細了,把三本兒都拿出來比,終于發(fā)現(xiàn)有雷同了,他用一個很高很高的標準。我覺得這很好。我們希望金庸如果再修改他的小說的話,把這個地方修改得更引人入勝。當然我們也想不出一個更好的辦法來,我們只能想出一個吉尼斯怪物來,??!錯了,尼斯湖怪物〔眾笑〕。

金庸的十大罪狀之一還有“摳門兒”。這個“摳門兒”之說,是一個對金庸的調(diào)侃。我們發(fā)現(xiàn)很多大人物都有這樣那樣的摳門兒的傳說。這個金庸啊,他辦《明報》的時候不是當老板嘛,他經(jīng)歷了早期極為艱苦的歲月。即使財源廣進之后,老板金庸也厲行節(jié)約到了摳門兒的程度。對此金庸說過:

我辦報辦了幾十年,對于一磅白報紙的價格、一方英寸廣告的收費、一位職工薪金和退休金、一篇文章的字數(shù)和稿費等等,長期以來小心計算,決不隨便放松,為了使企業(yè)成功,非這樣不可。

我們要知道金庸不僅是一個作家,他還是一個資本家。我們要從資本家的角度考慮。他說過《明報》有四百員工,每人每月工資加一百,一年就多支出幾十萬。他倒很誠實。有時候我們不了解資本家為什么不愿意給工人漲工資,工人說:“我們自己漲的工資很少啊!”但是資本家他算的是總賬——我給你一個人加一百,全報社加起來一年是幾十萬。所以他對年輕人說,在《明報》工作是他們的光榮,別看就這么一點工資,還有人排隊想進來。這個話要怎么去評價呢,我們看站在哪個角度:站在勞動者的角度,這話是要批評的,就因為你們《明報》特別有名,所以在你這兒工作是光榮,你就給我們低工資?從無產(chǎn)階級的角度,金庸是應(yīng)該被批評的。但是把金庸放在所有的資本家里面,這是一個常態(tài),他還是誠實的,放在資本家里邊跟資本家比,那他這樣又是沒什么可批評的。

他曾經(jīng)有一個員工,叫黃陵,在《明報》干了很多年,退休了。退休了之后,金庸就只給了他幾萬塊錢,這個黃陵就不干了,就鬧,可金庸就是不給他漲錢,他就威脅金庸:“你要不給我漲錢,這個錢我也不要了,我把所有這些錢都用來登廣告,讓全世界都知道,我給《明報》干了一輩子,金庸給了我多少退休金!”這一句話把金庸嚇住了,金庸說:“不要這樣嘛,不要傷和氣,你說要多少錢吧!”——最后滿足了他的要求。我們可見,這個事情很小,但是很有說服力,即使像金庸這樣的人當了資本家,他也要站在資本家的立場上說話。你想從他那兒拿錢,要用無產(chǎn)階級的斗爭手段。無產(chǎn)階級不斗爭,即使是金庸這樣的好人當資本家,他也不會退步。

在金庸的《明報》上開專欄的有兩個著名的香港女作家,林燕妮和亦舒,金庸親自請她們在自己報上開專欄,文章很受歡迎。但是金庸給她們的稿費很低,林燕妮就不干了,說:“你看我這文章不是很受歡迎嗎?你還表揚我,給我加點稿費好不好?”金庸說:“你這人花錢大手大腳,給你的錢你都花了,不加?!薄脖娦Α橙缓笳靡嗍嬖谂赃叄嗍嬲f:“哎,我是很節(jié)約的呀,我不花錢的呀,你給我加加稿費行吧?”金庸說:“給你錢你也不花,給你錢有什么用。”〔眾笑〕兩個人都沒加稿費。所以說金庸這個人很摳門兒。這是一個做人的小節(jié),但是從這里可以看出,金庸是精打細算、很精明的人。大作家往往比較精明。我也聽說過好多作家摳門兒的故事,我還看過好多央視那些大的主持人摳門兒的故事。我覺得這里邊有點可研究的內(nèi)容。當然,這是生活細節(jié)方面的摳門兒。

金庸這樣的人呢,他畢竟有他出手豪爽的時候,他認為需要花錢的地方,是不惜花錢的。比如說他給香港大學(xué)捐錢,本來說捐一百萬,在寫支票的時候,這個校長在旁邊開玩笑說:“哎呀,要是能多寫一個零就好了。”當時旁邊很多人,這本來就是開玩笑,沒想到金庸很認真,他說,那就多寫一個零吧,“啪”就多寫了一個零,一百萬改成了一千萬。所以說,金庸有非常豪爽的一面。

對金庸的批評還有很學(xué)術(shù)的、很正襟危坐的批評。由于批評金庸的人中有很多著名的學(xué)者,我就不列舉他們的名字了,避免我們對他們有誤解,我們只就事論事談話。有學(xué)者這樣說:

真正冷靜嚴格地從小說藝術(shù)的角度審視,金庸則有著太多的弊病。近些時候讀到過一些對金庸的批評,這些批評我認為都很中肯。而讀金庸時的那種神魂顛倒、日夜不分,也并非一種最純正、最高級的審美享受,它與對《紅樓夢》這樣的作品的細細體味、從容含玩,質(zhì)地完全不同。說到底,金庸小說仍然是一種“高級通俗小說”,仍然是一種“高級文化快餐”,仍然深深打上了商業(yè)文化的印記。因此,對金庸,雖然一時間從某種特定的角度進行研究完全可以,但要認定他會像《紅樓夢》造就了一門“紅學(xué)”一樣造就一門“金學(xué)”,恐怕也是神魂顛倒、日夜不分后的一種“昏話”了。

這是一個比較著名的學(xué)者說的。我們看他的批評,首先,他是用他認為的“冷靜嚴格小說藝術(shù)”的角度來看,認為金庸小說有弊病。關(guān)于這個弊病,按照他的邏輯,他就應(yīng)該從藝術(shù)的角度去審視哪些地方不藝術(shù)。可是他話題一轉(zhuǎn),說的是另外的事情,說的是神魂顛倒、日夜不分這樣的讀書方式就不是純正高級的審美享受。這個邏輯是從哪兒來的?讀《紅樓夢》的讀者不神魂顛倒、日夜不分嗎?讀《西廂記》的讀者不這樣嗎?什么叫細細體味、從容含玩?這個是非學(xué)術(shù)語言,這是我們常見的一種騙子的語言。前面高舉著馬列主義,嚇唬你一下,下面完全是法西斯主義;前面舉著藝術(shù)旗幟,下面說的是流氓話語。你不是說要從小說藝術(shù)的角度來審視嗎?我沒有看到下面講小說藝術(shù),下面是扣帽子,全部是扣帽子。你憑什么說他是這樣、那樣,就不是另外一樣呢?哪個作品沒有商業(yè)文化的印記?魯迅的小說沒有商業(yè)文化的印記嗎?莎士比亞的作品不商業(yè)嗎?《天鵝湖》不商業(yè)嗎?商業(yè)不商業(yè)和他的藝術(shù)水平高下有直接的因果關(guān)系嗎?沒有啊。就像我們每個人同時具有多種性質(zhì)一樣,你是男人,你是北大的學(xué)生,這兩者不矛盾是吧〔眾笑〕?你是男人,你是北大學(xué)生,你是四川人,這個不矛盾。這中間不存在簡單的因果、指向。

我前面介紹,金庸被浙江大學(xué)聘為人文學(xué)院名譽院長時也是受到一片指責。有一位南京大學(xué)著名的文學(xué)院院長出來說,金庸連當南京大學(xué)副教授都不夠格。這個大家去查,一定有很多人不同意他的意見去反駁他。到底什么是格?什么人夠格?什么人不夠格?是不是這樣說話的人自己就夠格?這個都是需要用學(xué)術(shù)語言來好好辨析的。

還有人去找一些人來批判我的話——不能隱藏對我不利的觀點〔眾笑〕。我在網(wǎng)上看到有人說,“孔慶東說金庸的武俠小說價值不亞于《紅樓夢》”,好了,一幫人來批判:“金庸武俠小說不亞于《紅樓夢》?孔慶東是‘垃圾’!這人根本不懂文學(xué)。武俠小說要能跟《紅樓夢》比,蟲豸也能變?nèi)肆?!簡直胡扯!”“孔慶東這樣的垃圾估計是金庸買的槍手吧?不要說《紅樓夢》,它連《金瓶梅》都趕不上。金庸小說破綻百出,何敢和《紅樓夢》相比,孔慶東‘垃圾’!為了出名昧良心?!薄啊t樓’的最高峰地位看來近百年是無人可撼得動了。至于孔慶東,我見過,至今還是穿著長袍的書癡,也就適合看看武俠和色情,唉。”〔眾笑〕還有人語重心長地總結(jié):“這就是盲目崇拜的下場。”〔眾笑〕

還有作者說:

金庸所虛構(gòu)的武林世界是一個非邏輯的世界,現(xiàn)代生活的邏輯在那里往往不管用。沉溺于這個武林世界的青少年,很可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顯得思維混亂。而這個武林世界也是一個與現(xiàn)代民主與法制社會格格不入的世界,沉溺于這個世界的青少年往往腦子里裝了一大堆與現(xiàn)代公民意識冰炭不可同器的東西,而這樣的青少年在中國多起來,對中國社會的民主化與法制化絕非幸事。

寫這段文字的人,他的政治立場我們一看就明白了是吧,這是一“公知”〔眾笑〕。他想的根本就不是藝術(shù),不是金庸,他念念不忘的是建立他自己心目中的“民主”與“法制”社會。按照他的邏輯,人類的大多數(shù)藝術(shù)都要打倒。人類大多數(shù)藝術(shù)都不是他講的那樣,都不是講公民意識,都不是講一人一票。確實有很多這樣的人混在中文系里,他不是中文系的教授,他其實是“公知”,他天天拿著文學(xué)搞政治。我們不反對談?wù)?,但是你看他分析過一句小說內(nèi)容嗎?沒有,他還是在扣帽子,說金庸小說里沒有什么,所以金庸就是反對什么。你又有什么證據(jù)說愛讀金庸的青少年在現(xiàn)實生活中思維混亂呢?你得拿出證據(jù)來啊。

金庸小說中那些武功或高或低,品性或正或邪的角色,的確不能算作通常意義上的“人”,他們來無影、去無蹤,人類生存的種種現(xiàn)實性制約對他們來說都不存在,他們有時像神仙,有時像妖魔。他們是另一類動物,是金庸虛構(gòu)出來的一群怪物,這樣的動物從來不曾真正地存在過,也沒有絲毫現(xiàn)實存在的可能性。在金庸的武俠小說里,有的是英雄或俠,人是不見的,這種毫無現(xiàn)實性的創(chuàng)作,我們怎么可以把他們稱為人?

哎,這個邏輯很清楚,就是只要你寫的不是現(xiàn)實中真正有過的那種人物,那就是沒有價值的。按照他的說法,《西游記》就不能存在了,《荷馬史詩》也不能存在,其他一些被我們認為是現(xiàn)實主義風(fēng)格的作品,我們?nèi)匀豢梢苑治龀雠c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不同來。他等于是否定所有的文學(xué),而他所標榜的“人”,他自己沒有定義。你說,他所說的人是什么人呢?按照他的邏輯他也可以否定一切寫人的作品,比如說你寫了一個朋友,他說生活中沒有這么好的人,你寫的不是人。所以這一類的論調(diào)仍然是在談?wù)?,不是談文學(xué)。

那么,金庸到底有沒有學(xué)問,有很多人說金庸沒學(xué)問,金庸連當副教授的水平都沒有。我們北大的鄭也夫教授說過一句公道話,就是當年在探討什么人有資格當教授、當副教授的時候,鄭老師說:

中國的學(xué)界一點不比中國足球強,而且人家不批評別人,做自我批評……我覺得我自己就是“猴頭巴腦”,所謂小人得志。我因何可以成為北京大學(xué)的教授呢?我古文洋文都不大通的……去年在深圳講學(xué)一個月,才算下決心讀了一遍《史記》、半部《漢書》。

鄭老師是社會學(xué)教授,不是文史哲的教授,他沒有必要讀這些書,他這完全是謙虛,但是他很實在、很講良心:

此前竟然是一本正史也沒讀過,如此連中國文化人都稱不上,也能做教授?完全可以說是“沐猴而冠”。但你如果說我不夠格當教授,我也會攀比的,且振振有詞,因為我確實以為還有好大一批教授不如鄙人。我五十歲才當教授,之前已經(jīng)放棄申報了,同輩學(xué)者不論好孬,大部分在職稱上比我捷足,由我推論,可信中國學(xué)術(shù)界“沐猴而冠”者甚多。

我很贊賞鄭老師這一番話。別動不動說別人有格沒格,有沒有學(xué)問,你自己學(xué)問幾何?你肚子里到底裝了幾千本書?你肚子里沒裝一萬本書你裝什么學(xué)者啊?在北大這個地方想混飯吃,別動不動就說,這個夠格,那個不夠格。我沒有具體統(tǒng)計過哪些學(xué)者讀過多少書,但憑我的感覺,中國文史哲的這些老師沒一個讀書超過金庸的。金庸幾十年如一日,天天上午讀書,是雷打不動的,他讀的都是精品。我們今天這些學(xué)者成天不讀書,成天忙著寫論文。不讀書寫的論文,那才叫“垃圾”。

還有一種觀點說“金庸筆下的人物是人妖”:“一言以蔽之,這些人并非完全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相反,卻是實實在在有血有肉的人?!蹦憧矗@跟剛才的那段評論不一樣,剛才那個認為金庸筆下的人物不是人,這個認為是人。

然而另一方面,這些人一旦身居武林,則很快地在不同程度上具有了“神”或者“妖”的功能,而且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以及人物的不斷成長,其身上便越來越凸顯出“神”或“妖”的特征。遺憾的是,金庸小說并非神話小說,如果是神話小說,干脆人人都變成三頭六臂,或者一個跟頭能翻十萬八千里也罷,不是的,金庸小說不是神話小說,它偏偏要給那些生活在大千世界中的很實際的“人”賦予神仙或妖魔才具有的功能,于是畫虎不成反類犬,這些半人半神的“人”,實際上既非人也非神,準確地說以“人妖”一詞來寫最為恰當。

我們看,這是一種寫文章的路子,先列一題目,下面圍繞這個題目展開,來證明這個題目。這種路子就是,先說一個人是鬼,下面就圍繞著“他怎么是鬼”來說就行了,不用講事實,不用分析故事情節(jié),不用分析材料。那么,按照他的邏輯,在一個文學(xué)作品中,只要這個人物的功能超過平常人,他就是人妖。那我首先想到了諸葛亮就是人妖啊〔眾笑〕!那《三國演義》就是“人妖作品”,哪有諸葛亮那么聰明的人啊?沒有?。∧挠袕堬w那么勇敢的人?。磕挠汹w子龍武功那么高的人???長坂坡千軍萬馬,他七進七出,人妖啊〔眾笑〕!是吧,這一段段《三國演義》,人妖大全嘛〔眾笑〕!所以你要否定金庸得先否定《三國演義》,更不用說那么多外國文學(xué)作品了。那著名的“007”系列不就是人妖系列嗎〔眾笑〕?“007”多英勇多能干啊!所以這種批評是不考慮學(xué)術(shù)論證邏輯的。

還有一種批評說金庸小說色情,賊色情。這都是著名學(xué)者說的,這不是在網(wǎng)上找的小青年的文字??!說這種話的人都是大名鼎鼎的人,我不好意思說他的名字,畢竟他是我的前輩,他說《鹿鼎記》是低俗的、黃色的、下流的、不堪入目的東西。然后,我們嚴家炎老師很認真,說:“慶東啊,你統(tǒng)計一下,金庸小說到底有沒有色情的段落???萬一人家說得對呢?”我就仔細一想,哪塊是色情的呢?也許我這人比較麻木〔眾笑〕,我沒想到什么地方有色情啊,我沒有感覺啊!后來我就問別人:“你說金庸小說哪兒色情?。俊蔽揖蛥⒖紕e人的說法,總結(jié)了金庸小說十大黃色情節(jié),大家看看夠不夠黃?。禾撝衽c夢姑那一段;康敏折磨段正淳那一段;韋小寶與建寧公主那一段;尹志平奸淫小龍女那一段;還有那個壞道士叫玉真子的,奸情這一段;還有韋小寶給方怡治傷,治胸口的傷那一段;還有段譽與木婉清,他們兩個被下了藥關(guān)在洞里面那一段;再一個就是馬夫人打白世鏡那一段;還有一段就是段譽跟鐘靈那一段,鐘靈又是段譽的一個妹妹哈;還有一個就是李秋水的搜魂大法那一段。也許還有其他的情節(jié),大概跟這十個差不多。

如果讀過金庸小說,你回憶一下,這些情節(jié)算黃色情節(jié)嗎?這些情節(jié)從題材上說都涉及男女情欲之事,是不是作品中寫到男女情欲之事就一定是黃色的?每個人可以給“黃色”下個定義,什么叫“黃色”?得出現(xiàn)了什么才叫黃色〔眾笑〕?人家沒出現(xiàn)這些怎么就叫黃色了?得有某種描寫才叫黃色的,沒有某種描寫,人家沒寫,然后你聯(lián)想到了,那你就是黃色的〔眾笑〕。所以魯迅先生有一段話概括得非常好,叫作“一見到短袖子,便想到全裸體”,便想到什么,一直想到私生子〔眾笑〕。有些人的思維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上能迅速跳躍,那說明你聯(lián)想能力強。如果能從金庸小說中看出色情來了,那看啥不色情???那天下不色情的東西很少了。所以,無論是橫著比還是縱著比,我倒覺得有一種批評更到位,他說,金庸小說寫得太純了,太不色情了,是不是給人一種“裝”的感覺。有的人希望金庸寫小說寫到某些情節(jié)的時候能放開多寫幾筆呢〔眾笑〕,說你老“裝”啥啊〔眾笑〕。那是另外一種批評,我覺得比這種批評恐怕還到點兒位。還有給金庸扣“下流”這個帽子的,好像金庸對這個從來沒有答復(fù)過,大概覺得很可笑。以上是討論金庸“色情”的批評。

批評金庸的有很多著名人物,有很多著名事件,可能今天同學(xué)們都不熟悉,都忘了。1999年有一個王朔領(lǐng)銜批金庸事件。王朔在《中國青年報》上寫了一篇《我看金庸》,說他看金庸的《天龍八部》:“這套書是七本,捏著鼻子看完了第一本,第二本怎么努力也看不動了,一道菜的好壞不必全吃完才能說吧?”王朔的話是有道理的,確實一道菜沒有必要全吃完才能評價。問題是他說他看了一套七本的《天龍八部》,天下所有的“金迷”去找,沒有發(fā)現(xiàn)有七本的《天龍八部》〔眾笑〕,真沒有。大概是王朔家自個兒印的,印了一版七本的《天龍八部》。但是我不否認他看過金庸小說,他一定翻過。

我得說這金庸師傅做的飯以我的口味論都算是沒熟,而且選料不新鮮,什么什么都透著一股子擱壞了哈喇味兒。除了他,我沒見一個人敢這么跟自己對付的,上一本怎么寫,下一本還這么寫,想必是用了心,寫小說能犯的臭全犯到了。什么速度感,就是無一句不是現(xiàn)成的套話,三言兩語就開打,用密集的動作性場面使你忽略文字,或者說文字通通作廢,只起一個臨摹畫面的作用。他是真好意思從別人的作品中拿人物,一個段譽為何不叫賈寶玉?若說老金還有什么創(chuàng)意,那就是把這情種活活寫討厭了,見一女的就是妹妹,一張嘴就惹禍。

從這話我們可以看到王朔真讀金庸小說了,不管他讀的是幾本的,反正他讀了。這下清楚了,誰也不用就這個問題去做學(xué)問,不用深究。我們不用去辯駁王朔對金庸的這些指責對不對,他的這些批評實際上從另一個角度體現(xiàn)出王朔這種作家的文學(xué)觀。我們拋棄立場,站在王朔的角度來說,我們要承認他對金庸小說的這些評論說的是真心話,他是真心這么感覺的,他不是昧著良心說的,他不是自己沒學(xué)問,去說別人沒學(xué)問。王朔自己是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自己的語言功夫非常強,語言、生活能力都很強。問題是,他為什么這么評價金庸?這說明他有另一種文學(xué)觀,而他的那種文學(xué)觀是不理解金庸的這種文學(xué)觀的。比如,他認為金庸“用密集的動作性場面使你忽略文字”,這合乎金庸小說實情嗎?嚴家炎先生為什么說金庸小說是“革命”,革了誰的“命”?“革”的恰恰是其他武俠小說的“命”。其他的那些武俠小說用王朔的話來批評,那真是十個有九個被他說中了,真是文字不值得賞析,只有密集的動作、打架。而金庸為什么能夠鶴立雞群?就因為金庸的文字是可以賞析的。若干天前我在微博上念了一段《神雕俠侶》的開頭,金庸用的是歐陽修的詩詞開頭的,就是少女采蓮這一個畫面,就那一段極其優(yōu)美的散文,完全可以拿到中學(xué)做語文教材。從夾敘夾議的對歐陽修詞的賞析中,你可以看到金庸是一個水平非常高的文學(xué)鑒賞家。而這些東西,恰恰被王朔所忽略了。王朔這類作家是遠離學(xué)問的作家,他也看不起學(xué)問,但是這種作家可以自己去寫自己的小說,有自己的成就,不過當他評價別人的時候他會有自己的誤區(qū)。另外他也犯了跟剛才的說金庸抄襲的那個人一樣的毛病,他發(fā)現(xiàn)段譽像賈寶玉,這個發(fā)現(xiàn)是對的,而這恰好是問題的開始,他從段譽身上想到賈寶玉,這是一個好的開端,然后他馬上就否定了,覺得作者筆下的一個人如果像另外一個形象,這就叫抄襲,這就叫不創(chuàng)新。錯了,這恰恰是創(chuàng)新。在賈寶玉這個人物畫廊里面又添了一個段譽,這叫創(chuàng)新。就好像有“長征一號”火箭,就有“長征二號”火箭,你不能說二號是模仿抄襲一號的,二號是一號的創(chuàng)新,這才是對的。所以你看,王朔的話,雖然出于真心,但是他有一種隔行如隔山的盲點。

王朔還有繼續(xù)的批評:

我一直生活在中國人之間,我也不認為中國人有什么特別的人種氣質(zhì)和超于世界各國人民的愛恨情仇,都是人,至多有一些風(fēng)俗習(xí)慣的講究。在金庸小說中我確實看到了一些跟我們不一樣的人,那么狹隘、粗野,視聽能力和表達能力都有嚴重障礙,差不多都不可理喻、無法無天,精神世界幾乎沒有容量,只能認知眼前的一丁點兒人和事,所有行動近乎簡單的條件反射,一句話,我認不出他們是誰。讀他的書我沒有產(chǎn)生任何有關(guān)人、人群的聯(lián)想,有如在看一堆機器人作業(yè),我邊讀邊問自己:這可能嗎?這哥們兒寫東西也太不過腦子了!一個那么大歲數(shù)的人,混了一輩子,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莫非寫武俠就可以這么亂來?

讀了這些話,很多人就會懷疑王朔是故意跟金庸過不去,或者會懷疑王朔的文學(xué)鑒賞能力。好在王朔不只寫了《我看金庸》這一篇文章,還寫了一大堆,如《我看魯迅》等,我認為,他的文學(xué)鑒賞能力是有點兒問題〔眾笑〕。也就是說,他只認為他自己那種小說的寫法是正宗的、是好的,別人的寫法都有問題。他寫出的這些文字和他在小說里給我們展示的那種天才相差甚遠。王朔是有語言天賦的,我們今天的生活中有很多流行的詞是王朔發(fā)明的,不管是歪打正著也好,還是恰如其分也好??墒悄憧此麑鹩剐≌f的理解,金庸小說是他說的那樣嗎?金庸小說里面的人物不可理喻?我認為是太可理喻了、太理性了,簡直跟他評價的完全相反。金庸小說寫的是一批機器人?那是世界上最有血有肉的人啊,能讓你想到你身邊無數(shù)個活生生的同胞啊,他卻把他們看成是機器人?;蛟S是因為他沒好好看金庸小說,或許他的這些批評是他看過只言片語后的一種結(jié)論。

還有人拿金庸跟其他作家比,有人說:“讀金庸,迷金庸,只會使人‘遁世’……讀李敖先生,卻會使人‘入世’,并陡增一股陽剛大丈夫之氣!此兩者之不同也。”你看,這個人是喜歡李敖的。我們知道李敖也是著名的文化學(xué)者,是文化戰(zhàn)士,一生跟國民黨斗爭、跟民進黨斗爭,這是臺灣文壇矯矯不群的、我也很尊敬的人。他有這種沒有畏懼的戰(zhàn)斗的姿態(tài),我覺得他身上是有魯迅精神的,盡管他否認魯迅。我覺得沒有魯迅是沒有李敖的,什么李敖、柏楊,都是魯迅留下的一攤小渣滓醞釀成的〔眾笑〕。但是我還是很尊敬李敖,臺灣能出李敖不容易。當然,李敖是我們北大校友,李敖也是我們哈爾濱人。

李敖能夠說,我既罵國民黨,也罵民進黨〔眾笑〕,你不要認為我罵這個就會疼那個。但是他對很多事情的評價,畢竟不是在深入研究的基礎(chǔ)上展開的。他對金庸也有很尖刻的批評。我們來看李敖批評三毛和金庸,他批評三毛的話,我們先看看:“她在關(guān)帝廟下跪求簽,這是哪一門子的基督徒呢?她迷信星相命運之學(xué),這又是哪一門子的基督徒呢?”他批評三毛身為基督徒不應(yīng)該求簽,不應(yīng)該信星相。

三毛跟我說:她去非洲沙漠,是要幫助那些黃沙中的黑人,他們需要她的幫助。她是基督徒,她佩服去非洲的史懷哲,所以,她也去非洲了。我說:“史懷哲不會又幫助黑人,又在加那利群島留下別墅和外匯存底吧?你怎么解釋你的財產(chǎn)呢?”三毛聽了我的話,有點窘,她答復(fù)不出來……她是偽善的,這種偽善,自成一家,可叫作“三毛式偽善”。

這是李敖尖銳地批評三毛的話,他認為三毛是偽善的,偽善的證據(jù)他已經(jīng)寫得很清楚了。下面我們再看他評金庸:

胡適之說武俠小說“下流”,我有同感,我是不看武俠的,以我所受的理智訓(xùn)練、認知訓(xùn)練、文學(xué)訓(xùn)練、史學(xué)訓(xùn)練,我是無法接受這種荒謬的內(nèi)容的,雖然我知道你在這方面有著空前的大成績,并且發(fā)了財。

這是當著金庸的面說的,“他特別提到他兒子死后”,這是指金庸,

他精研佛學(xué),已是很虔誠的佛教徒了。我說:“佛經(jīng)里講‘七法財’‘七圣財’‘七德財’,雖然‘報恩經(jīng)’‘未曾有因緣經(jīng)’‘寶積經(jīng)’‘長阿含經(jīng)’‘中阿含經(jīng)’等等所說的有點出入,但大體上,無不以舍棄財產(chǎn)為要件。所謂‘舍離一切,而無染著’,所謂‘隨求經(jīng)施,無所吝惜’。你有這么多的財產(chǎn)在身邊,你說你是虔誠的佛教徒,你怎么解釋你的財產(chǎn)呢?”〔眾笑〕

金庸聽了我的話,有點窘,他答復(fù)不出來〔眾笑〕。為什么?因為金庸所謂信佛,其實是一種“選擇法”,凡是對他有利的,他就信;對他不利的,他就佯裝不見……自私的成分大于一切,你絕不能認真。他是偽善的,這種偽善,自成一家,可叫作“金庸式偽善”〔眾笑〕。

我們好在受過學(xué)術(shù)訓(xùn)練,哪怕我們再尊敬一個人,我們看他的話也要看他的邏輯。首先,李敖是用材料說話的,這個態(tài)度是對的,這是一個學(xué)者的態(tài)度,不能夠說空話,要拿材料,他前面有材料,材料是親身經(jīng)歷,而且對方不否認。他確實跟三毛這么講過,確實跟金庸這么講過,有記者采訪金庸,金庸沒有否認有這么一回事,這個事是真的。那他根據(jù)這個事所做的推論合不合乎邏輯?他認為一個人如果要幫助別人,自己就不能留財產(chǎn)。這是李敖的基本邏輯吧,他認為你如果留了財產(chǎn)就是偽善的。李敖先生如果是革命者,這就叫極“左”,這不就是極“左”嗎?

我前幾天轉(zhuǎn)發(fā)了魯迅先生的一段話:“其實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蔽覀?yōu)槭裁匆锩??革命中犧牲的那些烈士是故意死的嗎?是不好好活著故意死的嗎?絕不是,他是為了千千萬萬人更好地活,他才死的。我們今天明明能夠好好活,為什么自己要不好好活著呢?李敖是那種極端的慈善,他要求別人要么就成圣成賢,否則就是虛偽的。李敖的這個批評恐怕三毛和金庸都不會服氣:我得把我的全部財產(chǎn)拿出來,我捐十塊錢不行,捐一百萬也不行。我并不特別贊同這種慈善,我也不主張去宣傳這些慈善家,因為社會首先有了剝削、有了財富不均,才有了千千萬萬的慈善者,有慈善家的社會是罪惡的社會。但我們不能因此把責任放在這些慈善家的身上,說他們不對!

李敖對金庸還有批評。2005年他到鳳凰衛(wèi)視錄《鏘鏘三人行》,跟竇文濤對話,竇文濤說:“您的意思是千百萬的金庸小說讀者都是境界低的?”李敖答:“至少是浪費時間的,我也承認金庸寫得活靈活現(xiàn),寫得好玩。”哎,他剛才不是說沒讀過武俠嗎〔眾笑〕?他剛才還說從來不讀武俠,然后他現(xiàn)在說“寫得活靈活現(xiàn)”“寫得好玩”。那可能是他忘了,就是大師也會忘事。“我是說我和金庸本人搭不上線,你談了半天俠義,你本人卻不‘俠義’。像希臘詩人拜倫,他贊成希臘抵抗土耳其,親自來參加(抵抗),雖然得了熱病死掉了。我相信這個,我要身體力行,這才是玩真的。搞文藝活動的人,談人類心靈的人,你不講真話、不做真事,像金庸就是這種人,我看不起他們?!备]文濤:“我再問您一位,被我們列為國寶大師的錢鍾書先生,您對他怎么評價?”李敖說:“錢鍾書書讀得很多、很細,把外國同類的書、同類的主題擺在一起,第一流高手,可是思考能力并不強,這個人是讀死書的?!崩畎秸f這兩段話呢,是有他自己的這種很強的氣場、很強的一種自信的,因為李敖自己是玩真的。我很贊賞李敖這一點,他不是偽君子,他說的話他自己去做到。比方說李敖他主張要做戰(zhàn)士,他自己就坐過牢,是玩真的,不虛偽,我很敬佩他。但是他自己做得境界這么高,要求別人也這么做,我覺得這有點強人所難了。他要求你作品中寫了什么好事你就得去做,這個邏輯從哪里來的呢?沒有這樣的邏輯?。∫驗樽骷覜]有這個使命,作家就是作家。我前面講了,我們要把作家和小說中塑造出來的那個作者分開。拜倫雖然是生活中的戰(zhàn)士,但他和他詩中寫的并不完全一樣啊。再說金庸這個人,你怎么證明金庸在生活中就沒有俠義精神、俠義之舉呢?一定要他變成一個窮光蛋,把錢都送給別人才叫俠義嗎?行俠仗義有多種方式啊。每個人可以根據(jù)自己身份和能力的不同,選擇不同的方式更高效率地行俠仗義。金庸在我們國家收回香港的過程中起了關(guān)鍵作用,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基本法》的主要起草者之一,他以個人的努力,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阻止了“港獨”,這已經(jīng)是行俠仗義了。所以,什么是大俠,什么是小俠,還需要思考。

還有人批評金學(xué)家:

在“金迷”中,那些對金庸歌功頌德的所謂金學(xué)家們,尤為可悲,在被金庸用完之后,金庸對他們說,“你們不過是‘小學(xué)生’”,一腳踢開。其內(nèi)心黑暗、冷酷無人能比。不過金學(xué)家也活該,因為他們拿了金庸的銀子,是等價交換。所以,我們也無法說金庸忘恩負義,因為這是錢學(xué)交換。

我們看,很多人認為你贊美一個人或一件事,一定是拿了錢。這個思維一直蔓延到現(xiàn)在。按照這樣的邏輯,大家每天就要出來罵人,出來罵人才能證明自己的道德高尚,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所以攻擊金庸,順帶攻擊研究金庸的人、贊美金庸的人,也是一種時髦,是一種潮流。

還有一種近幾年流行的、最深刻的批判,這個批判足以“殺”金庸,前面那些批判不過是人格上、道德上的指責,這個批判卻是可以“殺人”的。

有人指出金庸是旗人,我覺得這倒挺好玩,我們國家有一大幫偉大的小說家是旗人,曹雪芹是,老舍也是,現(xiàn)在金庸也是。

金庸,本名查良鏞,浙江海寧人,順治時著名的文字獄(明史案)的告密者就是其祖上查繼佐。當時無辜屈死者無數(shù),老查踏著別人的鮮血爬了上去,得到了滿族統(tǒng)治者的寵信。查家此后一門竟出了七個進士和五位翰林。

這是指責金庸的人從金庸傳記中拿到的材料。“這在滿人排漢的風(fēng)氣下,是漢人門庭根本無法做到的,所以雖然金先生死活不承認自己是旗人,可辯護卻總是顯得那樣蒼白無力。”金庸在什么地方辯護了?我不知道。他竟說“金庸的辯護蒼白無力”。

讀過《鹿鼎記》的人應(yīng)該會對吳六奇這個名字有印象。在書中,吳六奇是一位慷慨豪俠的英雄、潛伏敵后待機而動的抗清義士。但事實上,吳某人卻是一個貪生怕死、叛國投敵的鐵桿漢奸,投降后一直對清廷忠心耿耿。吳六奇本是永歷帝授的南澳總兵,順治七年時,大漢奸平南王尚可喜揮軍南下,吳六奇當即率部迎降清軍,此后隨同尚可喜征粵,剿滅明軍殘部,屢立奇功,并積功被清廷升為提督、少師,兼太子太保。

說這話的人既從歷史上找金庸祖上進行“人肉搜索”,另一方面,從金庸小說中找材料,說金庸贊美清廷,是為自己的旗人來“洗白”,然后批評金庸美化清朝朝廷。

因為康熙待查家甚厚,所以金庸知恩圖報,在《鹿鼎記》中拼命吹捧美化其人,將這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硬生生塑造成了天下少有的圣君。而且出于對清廷的感恩和旗人內(nèi)心的歸屬感,金庸對美化清朝朝廷可謂不遺余力。《鹿鼎記》中整篇顛倒黑白,施瑯之流成為正面人物,陳近南這樣的反清義士反倒成了保守偏執(zhí)、目光短淺之輩。

我們看這個批評,他是怎么樣的一個邏輯。還和前面提到的批評的邏輯一樣,一個人只要贊美了某個人,就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隱私。首先,這個大前提是不成立的,如果你贊美劉邦,那他就查查你家祖上和劉邦有什么關(guān)系,這不是一個學(xué)術(shù)邏輯。這樣去論證,首先前提就不能成立,其次也不符合史實啊,他說“《鹿鼎記》中拼命吹捧美化其人”,《鹿鼎記》中是肯定了康熙,那這個“拼命”落實在何處?怎么能體現(xiàn)出“拼命”來?評價一個人字字都要有落處,“拼命”體現(xiàn)在哪里?哪里有“吹捧”?說別人好就是“吹捧”嗎?說好就是“美化”嗎?康熙和乾隆時代,中國沒有好的一面嗎?那個時代在他們幾位君主的治理下,是不是相對和平、經(jīng)濟繁榮、人口急劇上升?今天我們中國人口的底子基本上就是康熙到乾隆時期奠基下來的。中國每一次發(fā)生戰(zhàn)爭,人口急劇下降,下降最多的時候從五千萬下降到二千多萬,一半以上的人沒了,我們是到了清朝,人口超過一億的,一億、二億、三億這么上來的,到鴉片戰(zhàn)爭時期達到四億。怎么能只講一個人的一面,說他是“殺人如麻的劊子手”,而不能寫他另有圣賢的一面呢?要拿事實來說話。而且他說“《鹿鼎記》中整篇顛倒黑白”,這種話本身就是一種大字報的語言,怎么叫“整篇顛倒黑白”?反清義士就不能夠“保守偏執(zhí)、目光短淺”嗎?“保守偏執(zhí)、目光短淺”說的是能力,反清說的是立場,立場和能力是兩回事,共產(chǎn)黨人是好的,立場是對的,但共產(chǎn)黨里面就沒有目光短淺之輩,沒有保守偏執(zhí)之輩嗎?政治立場和道德品質(zhì)和能力是不同的范疇,我們很多人都會犯混淆范疇的思維毛病,認為某種立場的人就是有某種道德的人,就是有某種能力的人,這是完全錯誤的。這些范疇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金庸正是寫出了人性的復(fù)雜,不以立場固定地看個體成員。

還有人評價金庸的人格低劣:“金庸年輕時好色涼薄,拋妻棄子,離異后還在訪談中洋洋自得地說什么‘男人嘛,總是比較浪漫’。顯然對自己花心搞外遇毫無愧意。”這個批評很激憤,“金先生年輕時竭力追逐財富和功名,在雄心勃勃趕赴北京,意圖從政卻飽受冷落后,終于放棄了權(quán)欲,開始寄心于武俠創(chuàng)作。他在自己的作品中頻頻嘲諷醉心權(quán)欲者,其實恰是出自一種‘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嫉妒心態(tài)?!?/p>

我們對這種話不要一笑了之,要反省自己會不會無意之中這么說話,這樣去寫文字。毛病在哪兒?沒有證據(jù),根據(jù)自己的主觀意圖去推斷別人的心理,是這種文字共同的毛病。一個人諷刺權(quán)欲就是自己得不到權(quán)力的結(jié)果嗎?證據(jù)何在?另外,金庸到北京想從政是不是就是醉心于權(quán)欲呢?一個人只要干事業(yè),就是醉心于權(quán)欲,就是要升官發(fā)財嗎?何況升官發(fā)財本身未必是罪惡,何況他又不一定是要升官發(fā)財。所以這個邏輯鏈條幾處都不成立。這些對金庸的貶損的背后,大的背景是金庸的經(jīng)典地位已經(jīng)實現(xiàn),所以才必然有這么一個歷史的反撥。

還有一位著名學(xué)者總結(jié)了金庸小說六大痼疾,我們看一下:“一,總體構(gòu)思概念化、公式化、模式化,以金庸之才識去進行全新的純文藝創(chuàng)作,未嘗不可以成為中國的巴爾扎克和托爾斯泰,然而他套上武俠小說的枷鎖,發(fā)揮得再超常也只能做‘戴著枷鎖的跳舞’。”這位學(xué)者批評金庸,但是他無意中承認金庸有巴爾扎克和托爾斯泰的才華,只是沒有寫他認為最好的那個題材。他認為如果金庸寫純文藝,那就對了。如果把郭靖寫成一個國民黨的師長就對了,就是托爾斯泰了;如果把黃蓉寫成林徽因,那就是巴爾扎克了。他可惜金庸沒按照他的理想去寫,竟然寫武俠了,所以就不行?!岸?,仍然是脫離現(xiàn)實生活,仍然是不食人間煙火,仍然是天馬行空、云山霧罩?!边@個我們不用去分析了,根本不符合金庸小說實際。金庸小說怎么不食人間煙火了?太食人間煙火了。“三,仍然是刀光劍影、打打殺殺、血流成河、慘不忍睹?!边@個同上?!八?,將武俠置于歷史背景之上也有以假亂真的副作用?!蹦遣话盐鋫b置于歷史背景之上吧,你說他脫離現(xiàn)實生活,置于歷史背景之上吧,你說他以假亂真,那到底哪個是對的?你讓不讓人活啊〔眾笑〕?這兩個批評點你只能選一個,金庸小說到底有沒有和現(xiàn)實生活結(jié)合?這兩個對照是自相矛盾的。這也就相當于,這位偉大的學(xué)者說,金庸小說非常色情、下流,讀得他夜不能寐〔眾笑〕,很奇怪哈。然后他又說金庸小說“五,拉雜、啰唆、重復(fù),特別那些武打,盡管花樣翻新,兵刃奇特,地點轉(zhuǎn)換,”看得還挺細,“甚至到海上、到北極,但給人的感覺仍然是萬變不離其宗的老一套,大可不必打來打去、沒完沒了。這是金庸的聰明處,也正是金庸小說的悲哀處,為了財富,金庸只好‘背叛’才華。六,舊武俠小說固有的打斗、血腥、殺人、拉幫結(jié)派等毛病,社會影響是很壞的。不幸的是,金庸的武俠小說也同樣有這樣不良的社會影響。這一點,雖然為一些金庸研究家諱莫如深,但我們卻必須嚴正指出。不應(yīng)該要求文學(xué)作品成為生活教科書,但有理由要求文學(xué)作品注意社會效果、社會影響。不客氣地說,像武俠小說這種陳腐、落后的文藝形式,是早該退出新的文學(xué)歷史舞臺了!”原來他還以大論小,他首先否定古今所有的武俠小說,所以金庸寫了武俠,那也就是罪該萬死。第一,他不顧金庸小說的實際;第二,他不顧金庸小說在武俠小說中的獨特性。當然,他到底為什么要否定金庸,他另有個人隱私,我就不在這里公布了。

最后,我們看看,對金庸的貶損中,存在著一些留給我們的問題。我們發(fā)現(xiàn)批評金庸的人,有左派也有右派,有普通的左派右派,也有極“左”極右,這就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金庸是左派還是右派?我好像在別的講座中提出過這個問題。有的人認為他是左派,有的人認為他是右派,我就問:“孔子是左派右派?魯迅是左派右派?金庸是左派右派?人一定要是某個派嗎?派是怎么來的?”金庸是左派還是右派,大家可以去思考。判斷一個人是左派還是右派,一個是看他個人的生平,一個是看他的作品。我們發(fā)現(xiàn)左派、右派都不喜歡金庸,左派、右派的那些學(xué)者都不研究金庸。我說這是中國不能真正進步的一個原因——都脫離了中國人民真正的生活,還號稱自己為人民說話。人民都在讀金庸,你為嘛不讀?你為什么不回答人家的問題,你算什么學(xué)者?不論你標榜民主自由還是革命,你不關(guān)心人民所關(guān)心的,你叫什么人民學(xué)者?

那么我們可以從以下問題入手去思考金庸。

金庸小說里,弘揚普世價值嗎?右派認為他不弘揚,這是右派不喜歡金庸的一個原因。他們發(fā)現(xiàn)金庸生活在香港,竟然不談民主法制,他們大失所望。金庸竟然不弘揚普世價值、不講納稅人,他們火了。首先起來咒罵金庸的是一些極右分子,是一些分裂祖國的勢力,他們痛恨金庸。另外有一些人,也痛恨金庸,他們發(fā)現(xiàn)金庸是批判“文革”的。盡管金庸自己不承認這一點,但是文學(xué)作品里到底有什么思想,不是作家承認不承認就能決定的,我們可以分析出來。恰恰在“文革”進行中,他寫了《笑傲江湖》,還有《天龍八部》里的那些批評個人崇拜、批評瘋狂的“紅衛(wèi)兵”行為的那些情節(jié),這個誰也不能否認,金庸顯然是批評“文革”的。再加上金庸的政論,所以“左”派也不喜歡金庸,“左”派要批評金庸。

還有,金庸對傳統(tǒng)文化是什么態(tài)度?我認為金庸對傳統(tǒng)文化是熱愛、是弘揚的,他立體地全方位地展示傳統(tǒng)文化,而極“左”極右分子,都否定傳統(tǒng)文化。極右分子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根本就沒有公民意識;極“左”分子也說,傳統(tǒng)文化全是糟粕。所以他們都要打擊金庸。金庸可能在這個問題上顯得左、在那個問題上顯得右,所以他又被“左”派攻擊,又被右派攻擊。那金庸自己的立場是什么呢?他是站在國家的立場上,站在人民的立場上。金庸的小說是為弱勢群體說話的,但是他并不標榜自己是無產(chǎn)階級;他是有中華民族這個國家立場的,但是他不是簡單的大漢族主義。所以他會受到那些立場非常鮮明的人的一種帶有政治視角的解讀。由此產(chǎn)生的問題是,金庸自己是什么階級?今天,“階級”這個詞又一次凸顯出來,我們中有些人不明白什么叫“階級”,不讀馬列主義,認為有錢人就是資產(chǎn)階級,窮人就是無產(chǎn)階級,這完全是錯誤的,不從生產(chǎn)資料所有制的角度去分析階級,就是打著馬列主義旗號污蔑馬列主義。

那么,我們今天的這個思維訓(xùn)練是,看看評論金庸的誤區(qū)何在,不論是贊美金庸的,還是批評金庸的。用前人評價《聊齋志異》的話說:“隔靴搔癢贊何益,入木三分罵亦精?!蔽艺J為對金庸的一些評論的第一個毛病是不讀原著,我不論開什么課,都強調(diào)同學(xué)們要讀原著。第二個毛病是以偏概全,你讀的哪一段就說哪一段,不能用你讀的局部來概括全體。第三個毛病是立場先行——先有了一個固定的觀念和觀點,然后用你讀到的東西去證明你的觀點。第四個是標準錯亂,你自己和自己的標準要一致,比如說我為什么贊賞李敖先生,因為他自己的標準是一致的,他雖然對別人要求過高,但他自己是個真君子——我就這么要求,我就這么做,我自己跟自己不矛盾。第五個毛病是趨炎附勢,很多評論者是隨大溜的,現(xiàn)在流行什么,現(xiàn)在哪個話語強勢,他就跟著哪個話語走。與此相反的是一種憤青心態(tài),現(xiàn)在流行什么我就反對什么,非跟你對著干不可,這是一種變種的立場先行。再有一種是拾人牙慧,眼界狹窄,只看到一點,這與以偏概全是相通的。還有的是不懂藝術(shù),拿著文學(xué)當歷史、當現(xiàn)實來評價。最后是邏輯混亂,好像我們現(xiàn)在中學(xué)語文課不講邏輯了,邏輯混亂是語文課、數(shù)學(xué)課都忽視邏輯訓(xùn)練導(dǎo)致的。

那對金庸所有的這些褒也好、貶也好,金庸自己的態(tài)度還是比較瀟灑的。金庸在參與完《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基本法》起草以后,寫過一組詩,其中一首是這么寫的:“南來白手少年行,立業(yè)香江樂太平。旦夕毀譽何足道,百年成敗事非輕。聆君國士宣精辟,策我庸駑竭愚誠。風(fēng)雨同舟當協(xié)力,敢辭犯難惜微名?”金庸對這些風(fēng)風(fēng)雨雨還是應(yīng)對得比較穩(wěn)健的,好像佛經(jīng)上講的,佛在說法,應(yīng)對八面來風(fēng)一樣。

今天說的這個“毀毀譽譽說金庸”,不僅是對我們的一個思維訓(xùn)練,我,我們也可以把它用于對其他人物、其他事件的各種社會評價。

好,今天我們的課就上到這里。謝謝大家!

〔掌聲〕

課后花絮

生: 老師,在中國古代的時候,在中國漢人的眼里,這個“中國”是漢人自己的中國,還是可以與其他少數(shù)民族共有的“中國”?

師: 古代啊,沒有今天這個“民族觀念”。古代的“漢人”也好,“中國”也好,不是從民族血統(tǒng)的角度上說的,而是從文化的角度上說的。比如他說的“蠻夷”,不是我們今天說的血統(tǒng)上不一樣,而主要指的是你和我們的生活方式不一樣,文化不一樣。他認為自己的文化是先進的,你要是跟我這個文化一樣呢,你也是先進的。所以他不追究血統(tǒng)的純正,中國的民族情況是很混亂的。

生: 您這樣一說我就明白了。因為金庸寫的那些小說,包括《鹿鼎記》,我們看是有一個中華民族的這樣一個整體的概念。

師: 所以他的“民族”也是一個文化的概念。

生: 好,謝謝您。

[1] 考慮到本書為課堂實錄,故引文出處不再一一注明?!幷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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