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諧隱之源流
諧隱乃諧辭與隱語兩種手法的合一,要而言之,其類型約有以下五種:一、體物型;二、字辭型;三、諧音型;四、反切型;五、敘事型。下面將一一加以論述。
體物型諧隱主要通過描摹物態(tài)以構成隱語,并同時達到嘲諷的目的或造成詼諧的效果。其苗頭早在春秋時代即已萌生:比如前引《禮記·檀弓》中“成人有其兄死而不為衰者”條所載歌謠。又如上文所引漢代東方朔用來嘲笑郭舍人的三字謠:“口無毛,聲謷謷,尻益高”——這是一句描繪郭舍人被榜丑態(tài)的嘲諷語,經(jīng)東方朔解釋之后又成為影射“狗竇”、“烏哺雊”與“鶴俯啄”三種事物(或物態(tài))的隱語,而此三物又與郭舍人的外貌與動態(tài)之間形成了極具詼諧性的對照,這一切都使這句三字謠最終成了一個標準的體物型諧隱。諧隱有時又用于對答角智的場合,如《裴子語林》載晉陸機事:(陸機詣王武子)士衡在坐,安仁(潘岳)來,陸便起去。潘曰:“清風至,塵飛揚?!标憫暣鹪唬骸氨婙B集,鳳皇翔?!?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4/05/07/21144876470974.png" />又如《晉書·孫綽傳》(卷五十六)中載:綽嘗與習鑿齒共行,綽在前,顧謂鑿齒曰:“沙之汰之,瓦石在后?!辫忼X曰:“簸之揚之,糠秕在前?!边@是用隱語彼此對嘲。陸、潘、孫、習四人俱為當時文壇之俊杰,故其所設諧隱皆手法含蓄,思致巧妙。文人之間的諧隱往往都具備這樣的特征。他們有時還引經(jīng)據(jù)典,在互嘲的同時比試各自的博學與機智,如《啟顏錄》“辯捷”類載薛道衡與陳思道事:
隋薛道衡為聘南使,南朝無問道俗,但是有機辯者,即方便引道衡見之。有一僧甚辯捷,乃令于寺上佛堂中讀《法華經(jīng)》,將道衡向寺禮拜,至佛堂門邊,其僧乃大引聲讀《法華經(jīng)》云:“鳩盤荼鬼,今在門外?!钡篮饧磻曔€以《法華經(jīng)》答云:“毗舍阇鬼,乃住其中?!鄙嚼⒎?,更無以相報。
思道至陳,手執(zhí)國信,陳主既見思道,因用《觀音經(jīng)》語弄思道曰:“是何商人,赍持重寶?”思道應聲還以《觀音經(jīng)》報曰:“忽遇惡風,遂漂墮羅剎鬼國。”陳主大慚,遂無以應。
在這兩則材料中,雙方均以佛經(jīng)中的語句嘲笑對方,顯得機智、含蓄而典雅。隋至唐初,嘲謔之風十分盛行,下至日常生活、上至朝廷公堂,無處不被此風波及,比如《啟顏錄》“嘲誚”類載杜如晦、溫彥博事:唐初有人姓裴,兵部試判,為錯一字落第,此人即向二公處披訴,二公不理,此人即云解嘲戲,彥博即令嘲廳前竹,此人即云:“竹,風吹青肅肅,陵冬葉不雕,經(jīng)春子不熟,虛心未能待國士,皮上何須生節(jié)目。”又嘲屏墻云:“方今主上聰明,辟四門以待士,君是何物人,在此賢路?”即推倒。彥博云:“此人非但著膊(博),亦乃著肚(杜)。”嘲竹與屏墻是體物型諧隱,溫彥博話中則包含了諧音雙關型隱語。當時人看重這種運用諧隱的能力,一個重要原因恐怕即在于:它們能反應出一個人在運用語言方面的智慧。《朝野僉載》中亦有同類記載:唐高士廉選,其人齒高,有選人自云解嘲謔,士廉時著木履,令嘲之。選人應聲曰:“刺鼻何曾嚏,踏面不知嗔。高生兩個齒,自謂得勝人?!笔苛Χ?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4/05/07/21144876470974.png" />。這是一個十分巧妙的諧隱實例:其中包含了體物與諧音兩種隱語。尤其是其中“高生兩個齒”一句,通過諧音涉及了士廉之名姓、外貌及木履形狀(帶齒)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反映出選人高度的機智。而從以上兩例中又可看出唐人對待這種諧隱游戲的開闊襟懷與健康心態(tài)。
字辭型諧隱乃是通過“體目文字”的方式來達到嘲諷或諧謔的目的。比較早的例子如《三國志·吳書·薛綜傳》中載:綜嘗以隱語嘲蜀使:“蜀者何也?有犬為獨,無犬為蜀,橫目茍身,蟲入其腹。”這是拿“蜀”字的字形做文章來對蜀國進行嘲笑,是字詞型隱語與嘲諷手法的結(jié)合。其又以“無口為天,有口為吳,君臨萬邦,天子之都”這一隱語對吳國進行頌揚,這也是一種諧隱。又《世說新語·簡傲篇》載:“嵇康與呂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駕。安后來,值康不在,喜(嵇喜,康之兄也)出戶延之,不入,題門上作‘鳳’字而去,喜不覺,猶以為欣。故作‘鳳’字,凡鳥也(“鳳”的繁體為“鳳”)。”這也是一個典型的字辭型諧隱,利用字謎中的析字之法表達了超出謎語本身的嘲諷之意。隋代侯白的《啟顏錄》中有許多這一類實例,先引其二如下:
北齊徐之才后封西陽王,尚書王元景嘗戲之才曰:“人名之才,有何義理,以仆所解,當是乏才?!敝偶磻暢霸靶赵唬骸巴踔疄樽郑谘詾椋凑N),近犬便狂,加頸足而為馬,施角尾而成羊?!痹八鞜o以對。
隋朝有一人姓馬,一人姓王,二人嘗聚宴談笑。姓馬者遂嘲“王”字曰:“王是你,元來本姓二,為你漫走來,將丁釘你鼻?!毙胀跽呒闯啊榜R”字,曰:“馬是你,元來本姓匡,拗你尾子東北出,背上負王郎?!彼煲粫r大笑。
此二例都是以人的姓名作為嘲笑的對象,同時又對人物本身加以嘲笑,不過后一層意思相對較為隱晦。當他們在姓字上做手腳時,實際上是在運用打字謎的一些手段。同時,對漢字的這種擬人化處理也使他們的行為極富機智與諧謔之趣。字辭型諧隱中有時又包含有體物的手法,比如《啟顏錄》中有“傴人”一則云:
有人患腰曲傴僂,常低頭而行。傍人詠之曰:“拄杖欲似乃,播笏便似及,逆風蕩雨行,面干頂額濕,著衣床上坐,肚緩脊皮急,城門爾許高,故自匍匐入?!保ā短綇V記》卷二五七引)
此則諧隱巧妙地運用了漢字的象形特征,將駝背人的形貌與“乃”、“及”二字之字形聯(lián)系起來,令人拍案叫絕。這種表現(xiàn)手法也只有在漢字的體系中才有可能出現(xiàn)。
諧音型與反切型兩種諧隱手法都通過讀音來構成隱語及嘲諷,故放在一處來加以討論。諧音型在上文“高士廉”一例中已經(jīng)涉及,此處再引用若干例證來作進一步的說明,如《啟顏錄》“論難”類中載:
隋盧嘉言就寺禮拜,因入僧房,一僧善于論議,嘉言即與談話,因相戲弄,此僧理屈。同座二僧,即助此僧酬對,往復數(shù)回,三僧并屈。嘉言乃笑謂曰:“三個阿師,并不解樗蒲?!鄙从?。嘉言即報言:“可不聞樗蒲人云:‘三個禿,不敵一個盧?!庇^者大笑,僧無以應。(《太平廣記》卷二四八引)
“禿”、“盧”均為樗蒲戲中之專門用語,此處雙關僧人與盧嘉言雙方人物,同時嘲笑僧人之無發(fā),而“三個禿,不敵一個盧”既是樗蒲戲之規(guī)則,又影射當時論難勝負之具體情形,語意雙關,極為巧妙。到了唐代,諧音型諧隱手法被人們更加頻繁地加以使用。如《御史臺記》載:“時大將軍黑齒常之將出征?;蛉嗣阒ㄖ笍?,字文成)曰:“公官卑,何不從行?”文成曰:“寧可且將朱唇飲酒,誰能逐你黑齒常之。”從這一例子可以看到:張文成顯然是有意要在言語中追求諧趣,因為他話中的后半句其實已經(jīng)能夠明白表達其意愿,他之所以加進前半句,只是為了給“黑齒常之”一詞創(chuàng)造出一個與“朱唇飲酒”相對應的隱含意義,從而增加語言的詼諧之趣。又《啟顏錄》(《太平廣記》卷二五六引)中“封抱一”條記載了一個運用《千字文》構成諧隱的例子:“唐封抱一任櫟陽尉,有客過之,既短,又患眼及鼻塞,抱一用《千字文》語嘲之,詩曰:‘面作天地玄(黃),鼻有雁門紫(塞)。既無左達丞(明),何勞罔談彼(短)。’”(《太平廣記》卷二五六引)《千字文》是唐人十分熟悉的一種啟蒙讀物,常被當時人用來作為開玩笑的工具,如《太平廣記》卷二五二有《千字文語乞社》、同書卷二五七又有《患目鼻人》一則笑話,用《千字文》中字句來嘲諷人的生理缺陷:
一人患眼側(cè)及翳,一人患齆鼻,俱以《千字文》作詩相詠。齆鼻人先詠側(cè)眼人云:“眼能‘日月盈(虧)’,為有‘陳根委(翳)’。”患眼人續(xù)下句:“不必‘似蘭斯(馨)’,都由‘雁門紫(塞)’?!?/p>
這兩段引文都使用了諧音手段來構成隱語:“黃”、“塞”、“明”、“短”四字俱為同音異義型雙關語。這類諧隱的意趣跟前文所述及的《短人賦》、《丑婦賦》乃是一脈相承的。
反切型隱語在魏晉六朝志怪中即已屢見,如戴祚《甄異記》之“張君林”條(322/2556)載一鬼來張家助驅(qū)使,此鬼喜啖甘蔗,自稱“高褐”,或云“高褐者葛號”,此名即由雙向反切而得(即雙反語)。又《續(xù)異記》之“施子然”條(473/3898)載子然常于田中遇一丈夫相訪,此人自稱“姓盧名鉤”,后來才知道這是一個螻蛄精怪(由“盧鉤”兩次反切而得“螻蛄”)。反切型諧隱尚未見到唐以前的例子,《啟顏錄》中載二例,均出于唐人之口,今錄其《安陵佐史》條以證之:唐安陵有佐史善嘲,邑令至,口無一齒,常畏見嘲。一日書判,佐史于案后曰:“明府書處甚疾。”其人不覺為嘲,乃謂稱己善。居數(shù)月,方有人告之曰:“言明府書處甚疾者,其人嘲明府?!绷钤唬骸昂螢槭茄裕俊痹唬骸皶幧跫舱呤潜寄寄叻瓰楸遍T,北門是缺后,缺后者翻為口穴,此嘲弄無齒也。”(“奔墨”切“北”,“墨奔”切“門”;“缺后”翻為“口穴”亦類此)這種諧隱手法幾經(jīng)輾轉(zhuǎn),頗類于春秋時期的曲折及義型隱語。但其手段卻主要是反切法,故明了其中奧妙者并不難于領會其含義。
敘事型諧隱乃是將諧辭、隱語包含于故事情節(jié)中的一個較為復雜的類型,其與先秦寓言的差異殆在于:寓言多用以表現(xiàn)道德或人生訓誡,其含義往往在上下文中被點明,即使不被點明亦不難悟出;諧隱則含義較為隱晦,并且多無關乎道德倫理意義,其意趣也主要在于譏嘲和幽默。先舉《啟顏錄》中侯白一例加以說明:侯白能劇談,越國公楊素常留之,令談戲弄,或從旦至晚,始得歸。一日才出省門,即逢素子玄感。乃云:“侯秀才,可與玄感說一個好話?!卑妆涣暨B,不獲已,乃云:
有一大蟲欲向野中覓肉。見一刺猬仰臥,謂是肉臠,欲銜之。忽被猬卷著鼻,驚走不知休息,直至山中。困乏,不覺昏睡,刺猬乃放鼻而去。大蟲忽起歡喜,走至橡樹下,低頭見橡斗,乃側(cè)身語云:“旦來遭見賢尊,愿郎君且避道?!保ā短綇V記》卷二四八引)
這則諧隱故事的即興特征頗類于前述淳于髡與莊子的一些寓言,然其詼諧、含蓄與技巧之高明則遠過于彼。侯白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既滿足了楊玄感要聽一個好“話”的無禮糾纏,又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情緒;既嘲諷了楊氏父子,又可因其機智與詼諧而不被怪罪。這則故事中的“隱”首先來自一個整體性和情節(jié)性的暗示:即以大蟲的狼狽疲乏經(jīng)歷來暗指侯白自身被終日糾纏的無奈處境。其次是利用了雙關語,故事末尾“旦來遭見賢尊,愿郎君且避道”一句,既是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應有之義,又是侯白心中欲說之語,還是整個故事的詼諧與隱喻性質(zhì)得以呈現(xiàn)的點睛之筆。像這種以“話”的形式來構造諧隱的例子還有《王氏見聞錄》中的“馮涓”一文(257/2003),云舊唐名士馮涓被王建強留蜀中,涓恃才傲物,遂為儕輩不容。后朱梁遣使致書于蜀,蜀主令韋莊等人修回書,而俱不稱旨,只好召涓復出,“涓一筆而成,大稱旨”。于是卻復前歡,召涓同宴。飲次,涓乃為蜀主說一“話”云:
涓少年,多游謁諸侯,每行,即必廣赍書策,驢亦馱之,馬亦馱之。初戒途,驢咆哮跳躑,與馬爭路而先,莫之能制。行半日后,抵一坡,力疲足憊,遍體汗流,回顧馬曰:“馬兄馬兄,吾去不得也,可為弟搭取書。”馬兄諾之,遂并在馬上。馬卻回顧謂驢曰:“驢弟,我為你有多少伎倆,畢竟還搭在老兄身上。”(蜀主大笑,同幕皆遭凌虐。)
從侯白和馮涓的這兩個諧隱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其跟先秦的動物寓言、民間文藝中的動物類傳說乃至動物題材的誹諧文都有一定關聯(lián)。
敘事型諧隱在中唐前期又出現(xiàn)了韓愈的《毛穎傳》和佚名的《下邳侯革華傳》等長文,此二文將諧隱手法全面引進了敘事文中,從細節(jié)、情節(jié)到文體都帶有戲擬特征。由于后者基本模擬前者,故此處只對前者加以分析。與《誹諧文》和《修竹彈甘蕉文》一樣,《毛穎傳》的諧謔性也來源于擬人與戲仿手法的運用:袁淑、沈約把動物或植物人格化,并分別戲仿了冊文和彈文;韓愈則把無生命的毛筆當成人來為之立傳,戲仿的是《史記》中的人物傳記。從春秋到唐代,史傳一直都是一種嚴肅而正統(tǒng)的文體,其表述對象多為帝王將相和學者文人,其寫作的基本原則是實錄,其寫作本身則又是一樁極其神圣的行為。因此,當韓愈運用這一文體來為毛筆立傳并在文中使用了種種荒誕離奇的筆法時,其固有的莊嚴神圣性質(zhì)便被強烈的詼諧之趣所取代?!妒酚洝分械娜宋飩饔浻幸粋€固有的敘述程式:開篇交代傳主姓名籍貫,其次略述其祖宗與世系,再次才詳細描述傳主一生之勛績和遭際,最后便是司馬遷所獨創(chuàng)的論贊——“太史公曰”。《毛穎傳》非常完整地模仿了這一程式:文章開篇即云:“毛穎者,中山人也?!睋?jù)王羲之《筆經(jīng)》云“唯趙國毫中用”,故韓愈將毛穎這一虛擬人物的籍貫設置在古屬趙國的中山郡。此后,文中所有涉及人物習性與行止的地方無不與毛筆本身的歷史及特征息息相關:但作者通過擬人手法將后者轉(zhuǎn)化成前者,因此我們讀到的是一篇人物傳記,而其暗示的才是毛筆的發(fā)展歷史;文中對人物的描寫是表面的、顯豁的,而與毛筆相關的一切信息則是深層的、隱蔽的。當我們細心考察作為毛筆的“毛穎”與作為人物的“毛穎”之間的轉(zhuǎn)化及對照關系時,文中的諧趣與真意才得以顯現(xiàn)。在交代了毛穎名籍之后,文章便敘及其祖宗與世系:“其先明眎,佐禹治東方土,養(yǎng)萬物有功,因封于卯地,死為十二神。嘗曰:‘吾子孫神明之后,不可與物同,當吐而生?!讯弧?。這一段文字如果只是出現(xiàn)于通常的人物傳記之中則將顯得十分平淡乏味,但當我們將其轉(zhuǎn)換成毛筆的傳記之后,便開始發(fā)現(xiàn)其中的趣味:“明眎”乃兔之別名。古人制筆取兔毫,作者便據(jù)此而將毛筆之祖先歸于兔,這一筆法十分奇妙。此外,這一段中還用了兩個與兔有關的典故來對之加以暗示,此即“封于卯地”和“當吐而生”,這些對造就整個文章的隱語性質(zhì)都是不可缺少的。文章往后就跳到了明眎八世孫:“世傳當殷時居中山,得神仙之術,能匿光使物,竊姮娥,騎蟾蜍入月,其后代遂隱不仕云?!边@是一段純粹的游戲之筆,韓愈將月中玉兔、蟾蜍與姮娥奔月三個傳說融為一體,尤見想象之奇,牽合之妙。緊接上文的則是對的后代中居于中山的一枝——的概述:“居東郭者曰,狡而善走,與韓盧爭能,盧不及,盧怒,與宋鵲謀而殺之,醢其家?!边@是對《戰(zhàn)國策·齊策三》中一則犬兔相逐、結(jié)果雙雙累斃的寓言的改寫。這種不為原典所拘的改編行為,既顯示出韓愈的獨創(chuàng)性,又建立了不同文本間的關聯(lián),并構筑起整個作品的文化背景。
上述兩段文字中運用了許多名詞(、、韓盧、宋鵲)與典故對兔進行集中暗示。但作者只截取了這些典故的極小部分,如《齊策三》中那則寓言的頭兩句為:“韓子盧者,天下之疾犬也。東郭逡者,海內(nèi)之狡兔也。”韓愈只取了韓盧與東郭逡這兩個與人名極為接近的名詞嵌入自己文中,這對造成整個作品的隱秘與含蓄性質(zhì)都是有所幫助的。此外,從擬人手法的角度來看,作者將犬、兔之間出于本能的殘殺轉(zhuǎn)化為人與人之間的“爭能”與陰謀;或者我們也可以這樣來看:即作者認識到人類之間的相殘與動物并無二致,因而把二者濃縮到一個句子之中來加以表達。因此,在閱讀這篇奇特的傳記時,我們應時時抱有這樣一個觀念:即作者是在用一篇文章同時描述兩個世界,傳達雙重內(nèi)涵。交代完毛穎的祖先之后,傳文才轉(zhuǎn)入對毛穎自身經(jīng)歷的敘述:根據(jù)《博物志》中“蒙恬造筆”之說,韓愈虛構了一場由蒙恬統(tǒng)領的攻楚之戰(zhàn)(《史記·蒙恬列傳》中只提到他的父親蒙武曾經(jīng)兩次攻楚),“毛穎”在這場戰(zhàn)爭中被俘并被獻給秦始皇,始皇“賜之湯沐而封諸管城,號曰管城子,日見親寵任事?!边@些表層的敘述告訴我們一個敗軍之將獲得恩賞與重用的故事,而同時作者又利用大量隱語在描述著一段關于毛筆的歷史:一是諧音雙關手法的運用,如“秦始皇時,蒙將軍恬南伐楚,次中山,將大獵以懼楚?!薄矮C”這個詞在古代常用來作為戰(zhàn)爭的借代語,韓愈在這里卻十分巧妙地同時用上了它的兩個意義:“打獵”與“會戰(zhàn)”,而且前一個含義反而更明顯、更重要一些。因為從后文我們可以看到:這實際上正是在講述一次真正的獵兔行動。又如“遂獵,圍毛氏之族,拔其豪,載穎而歸,獻俘于章臺宮,聚其族而束縛焉。秦皇帝使恬賜之湯沐,而封諸管城,號曰管城子,日見親寵任事”。這一段話顯然是在說明毛筆的制作程序:獵兔而拔其毫,捆束成把,入水浸泡,然后以木管或竹管制成筆身。末幾句在文中都語帶雙關:即明指戰(zhàn)爭封賜而暗指制筆。作者用描寫戰(zhàn)爭的宏偉敘事筆法來暗示平凡的造筆過程,從夸飾對比之中見出詼諧之趣。二是體物型隱語的運用:蒙恬在戰(zhàn)前召左右庶長與軍尉,以連山筮之,得天與人文之兆。筮者賀曰:“今日之獲,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長須,八竅而趺居,獨取其髦,簡牘是資。天下其同書,秦其遂兼諸侯乎!”這段話是對兔及毛筆兩種事物的隱示,其中暗用了秦并天下之后“書同文”的史實作為典故。體物型隱語是《毛穎傳》后半部分中最主要的敘事手段:“穎為人強記而便敏,自結(jié)繩之代以及秦事,無不纂錄。諸子百家、山經(jīng)地志、外國之說與當代之務皆所詳悉”;“又善隨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隨其人,雖見廢棄,終默不泄?!笔蓟史馄錇橹袝睿坑H決事,“雖宮人不得立左右,獨穎與執(zhí)燭者常侍”。這段文字表面上記敘了一位受到帝王寵信的吏能之臣的諸般才干,實際上隱示著毛筆的各種功能。“中書令”一詞本是一個尋常的官職名稱,在此處則被雙關地加以使用,正如后文始皇斥退毛穎時所云:“中書君,老而禿,不任吾用,吾嘗謂君中書,君今不中書邪?”此語非常明確地指出了“中書”的另一含義:即適于書寫。這是韓愈在新的上下文中對專用名詞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最后文章結(jié)之以“太史公曰”:作者煞有介事地將毛穎與毛聃、毛遂相提并論,擺出一派鄭重莊嚴的史家姿態(tài),但緊承其后又以“《春秋》之成,見絕于孔子”(即絕筆于獲麟)的典故來暗示傳主其實只是一支毛筆。這樣一種莊諧間出的風格實際上彌漫于整部作品之中:這是由渺小的題材、莊嚴的文體與諧隱的筆法所共同營造出來的藝術效果。從《毛穎傳》全篇的內(nèi)容與構思來看,它應該受到東漢蔡邕《筆賦》之影響,但二者在表達方式上已經(jīng)截然不同:《毛穎傳》已全面吸取了前代諧辭與隱語中的眾多表達手法(如戲仿、擬人、夸飾、用典、諧音和雙關等),并將其引入敘事和情節(jié)的層面,構成一種對封建官僚人生的整體性的戲擬和暗示,從而營造出一個莊諧相生、含蓄不盡的藝術世界。
從前文對諧辭、隱語以及諧隱源流的追溯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些手法基本是被使用于口語、志怪小說、文人筆記、民間說唱文學以及文人游戲筆墨中,而這都是一些為正統(tǒng)詩文所排斥或忽視的文體。其次,在諧辭和諧隱文中,動物和器物類題材得到了廣泛運用。此外,這三種手法都造成了一種意義層面上的表里對照結(jié)構。這些特征都與精怪小說之間存在著某種一致性,這便決定了它們終究會要影響到文言小說的一個特殊類型——精怪小說。
- 參見魯迅輯《古小說鉤沉》,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版,17頁。
- 以上兩則材料載于《啟顏錄》,同前書,11、12頁。
- 王利器輯《歷代笑話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19頁。
- 參見王小盾《唐代酒令藝術》,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6年版,94頁。
- 《朝野僉載》卷四,中華書局1979年版,86頁。
- 王小盾《唐代酒令藝術》一書對隋唐時代的嘲謔藝術進行了深入分析,對此節(jié)論述有所啟示,請參看。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6年版,92—98頁。
- 《三國志》卷53,同前書,1250頁。
-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768頁?!段男牡颀堊ⅰぶC隱》之范注二十二引此例為“圖象品物”式隱語的佐證,竊以為不妥。
- 王利器輯《歷代笑話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18、26、28頁。
- 《太平廣記》卷250,中華書局1961年版,1940頁。
- 括號中字乃筆者依曹林娣輯注《啟顏錄》所補,參見該書78、79頁。
- 王利器輯《歷代笑話集》,同前書,28頁。
- 均見于《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566、737頁。
- 見《太平御覽》卷605,“文”部“筆”類;又《藝文類聚》卷58“筆”類載:《廣志》曰:漢諸郡獻兔毫,書鴻門題,唯趙國毫中用。《初學記》卷21“文”部亦載王羲之《筆經(jīng)》語。
- 可參看《韓昌黎文集校注》對此語的注釋,同前書,567頁。
- 《太平御覽》卷605“文”部“筆”類,中華書局1960年版,2721頁。
- 為了比較的方便,茲摘引其若干文句如下:“惟其翰之所生,于季冬之狡兔,性精亟以慓悍,體遄迅以騁步。削文竹以為管,加漆絲之纏束?!薄爱嬊ぶ庩枺濆祷手閯?,敘五帝之休德,揚蕩蕩之明文。紀三王之功伐兮,表八百之肆勤。傳六經(jīng)而綴百氏兮,建皇極而序彞倫。綜人事于晻昧兮,贊幽冥于明神。象類多喻。靡施不協(xié)。”《全文》之《全后漢文》卷69,同前書,854頁。
- 這一觀點得到葛曉音師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