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選釋本的一些說明
《唐宋詞選釋》自唐迄南宋,共二百五十一首,分為三卷。上卷為唐、五代詞,又分為三部分:一、唐,二、《花間》,三、南唐;共八十七首。中、下卷為宋詞,共一百六十四首。中卷題為“宋詞之一”,下卷題為“宋詞之二”,即相當于北宋和南宋。其所以不曰北、南,而分一、二者,因南渡詞人正當兩宋之際,其屬前屬后每每兩可,不易恰當。其反映時代動蕩的作品大部分錄在下卷。中、下兩卷之區(qū)別,也想約略表示出兩宋詞的面貌,有少數(shù)作家不專以作者的年代先后來分。如葉夢得生年較早,今所錄二首均南渡以后之作,故移下卷。張孝祥生年稍晚,所錄《六州歌頭》作于一一六三,《念奴嬌》作于一一六六,時代均較早,且反映南宋初年政治情況,故置韓元吉諸人之前。
因本書為提供古典文學研究者參考之用,作法與一般普及性的選本有所不同。選詞的面稍寬,想努力體現(xiàn)出詞家的風格特色和詞的發(fā)展途徑。但唐宋詞翰,浩如煙海,今所選二百五十馀篇,只是一勺水罷了,真古人所謂“以蠡測?!?。詞的發(fā)展途徑(如上文所說),本書是否體現(xiàn)出來了呢?恐怕沒有。即以某一詞家論,所選亦未必能代表他的全貌。例如中卷柳永詞,取其較雅者,看不出他俚俗浮艷的特點;下卷吳文英詞,取其較明快者,看不出他堆砌晦澀的特點。這也是一般選本的情況,本書亦非例外。
下文借本書說明一些注釋的情況。
作“注”原比較復雜。有些是必需下注的。以本書為例,如姜夔的《疏影》:“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痹O若不注“那人”是誰,誰在睡覺?又如辛棄疾的《鷓鴣天》“書咄咄”句用晉殷浩事,一般大都這樣注;但殷浩“咄咄書空”表示他熱中名利,和辛的性格與本篇的詞意絕不相符,若不下注,就更不妥了。有些似乎可注可不注,如引用前人之句說明本句或本篇。這個是否必要呢?依我看,也有些必要,不避孤陋之誚,在這選本中妄下了若干條注。雖然分量似已不少,離完備還差得多。
前人寫作以有出典為貴,評家亦以“無一字無來歷”為高?;ハ嘁蛞u,相習成風,過去有這樣的情形,其是非暫置不論。其另一種情形:雖時代相先后,卻并無因襲的關(guān)系。有些情感,有些想象,不必誰抄襲誰。例如李后主《浪淘沙》中的名句“別時容易見時難”,前人說它出于《顏氏家訓》的“別易會難”,引見上卷李煜此篇注〔3〕。果真是這樣么?恐怕未必。所以二者相似,或竟相同,未必就有關(guān)連,也未必竟無關(guān)連,究竟誰是偶合,誰是承用,得看具體的情況來決定。所謂“看”,當然用注家的眼光看,那就不免有他的主觀成分在內(nèi)了。
而且所謂“二者”,本不止二者,要多得多,這就更加復雜了。譬如以本句為甲,比它早一點的句子為乙,卻還有比乙更早的丙丁戊己哩。蓋杜甫詩所謂“遞相祖述復先誰”也。注家引用的文句,大都不過聊供參考而已。若云某出于某,卻不敢這樣保證的。
再說,可以增進了解,這情形也很復雜。如以乙句注甲句,而兩句差不多;讀者如不懂得甲,正未必懂得乙。其另一種情形,注文甚至于比本文還要深些,那就更不合理了。怎樣會發(fā)生這類情形的呢?因為作注,照例以前注后,更著重最早的出典,故注中所引材料每較本文為古,如《詩》、《書》、《史》、《漢》之類,總要比唐詩、宋詞更難懂一些,這就常常造成這似乎顛倒的情況。然所注縱有時難懂,卻不能因噎廢食。注還是可以相當增進了解、擴大眼光的。將“注”和“釋”分開來看,只為了說明的方便,其實“注”也是釋,而且是比較客觀的“釋”。古典浩瀚,情形繁復,有詩文的差別,有古今言語的隔閡。有些較容易直接解釋,有些只能引用許多事例作為比較,使讀者自會其意。如近人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其中每一條開首為解釋,下面所附為原材料。其功力最深、用途最大的即在他所引許多實例,至于他的解釋雖然大致不差,也未必完全可靠。我們將這些實例,比較歸納起來,就可以得出與張氏相同的結(jié)論,也可以得出和他不盡相同的結(jié)論,會比他更進一步。這樣,我認為正得張氏作書之意。書名“匯釋”,“匯”才能“釋”,與其不“匯”而“釋”,似無寧“匯”而不“釋”。因若觸類旁通,你自然會得到解釋的。
以上所談,為了使讀者明了注釋一般的情況以及如何利用它,原非為本書的缺點解嘲。就本書來說,誠恐不免尚有錯誤。當選錄和注釋之初,原想盡力排除個人主觀的偏愛成見,而忠實地將古人的作品、作意介紹給讀者;及寫完一看,這個選本雖稍有新意,仍未脫前人的窠臼。選材方面,或偏于消極傷感,或過于香艷纖巧,這雖然和詞本身發(fā)展的缺陷有關(guān),但以今日觀之,總不恰當。而且注釋中關(guān)于作意的分析和時代背景的論述,上中兩卷亦較下卷為少。注釋的其他毛病,如深而不淺,曲而未達,偏而不全,掉書袋又不利落,文言白話相夾雜等等,那就更多了:自己也難得滿意,更切盼讀者指教。
附記
前編《唐宋詞選》有試印本,至今已十六年。近人民文學出版社同志來,說要正式出版,文學研究所也表示贊同。起初我還很躊躇;為了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響應黨的號召,經(jīng)過思考,也就同意了。但舊本的缺點需要修整,我勉力從事,做得很慢。
現(xiàn)改名《唐宋詞選釋》,除刪去存疑的兩首,馀未動,雖經(jīng)修訂,仍未必完善。如內(nèi)容形式過于陳舊,解說文白雜用,繁簡不均,深入未能淺出等等;且或不免有其他的錯誤,請讀者指正。
編寫之中,承友人與出版社同志殷勤相助,深表感謝。
一九七八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