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沉寂中的生命獨白——讀馮至的《十四行集》(二)

中國現(xiàn)代詩導讀(1937-1949) 作者:孫玉石


沉寂中的生命獨白——讀馮至的《十四行集》(二)

這時我胸中覺得有一朵花兒隱藏

它要在這靜夜里火一樣地開放

(馮至《南方的夜》)

寫作《十四行集》時的馮至,沉入了對于生命的冥思遐想之中。從20年代到40年代,馮至的詩風明顯變化,那種青春和生命的清麗的哀婉,那種現(xiàn)實人生的陰沉和愁苦,都被一種對于世界和人生的重新理解和思考所取代,詩人由對人生現(xiàn)象的洞察體驗,深入到了對于世界和感性生命的內(nèi)在把握,而這,就差不多成了《十四行集》的基本精神物質(zhì)。

寫于1941年的《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是《十四行集》中的第二首,是對感性生命過程的一個瞬間展開,其間充滿了形而上的思辨色彩,可以看做是一曲深沉的生命冥想曲。

開頭兩句是全詩的總體意緒:“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我們都讓它化作塵埃。”“我們”是感性生命個體的總稱,這里雖用了復數(shù),實際上作單數(shù)的“我”理解似乎更明晰些?!懊撀洹憋@然是一種自然行為,是生命個體的自然流變?!皦m?!笔侵干^程中的殘屑,而“我們”讓生命過程中的殘屑“化作”塵埃。因此,如果說在前一句中,詩人強調(diào)的是生命的自然代謝和轉(zhuǎn)換,那么,在第二句中則強調(diào)的是生命的主體意識和生命的自為性。在這兩句中,詩人向我們傳達了這樣一種詩緒,那就是感性生命對自身的有限與永恒的自信與超脫。站在這種詩緒中的形象,是一個飽滿的自為的生命個體的形象,甚至可以說是詩人自己。這是全詩的總體意緒,它就像一首樂曲的主題音調(diào)一樣深沉有力地奏出,而后面的十二句詩,無不是對這一主調(diào)的解釋、發(fā)展和深化。

接下來的,“我們安排我們”一句,在詩中反復出現(xiàn)三次,每次出現(xiàn),都標志著對生命在不同的境況和層面上的冥思。值得說明的是,“我們安排我們”是貫穿于全詩的一個主要動作。實際上,它是對生命的自為性的進一步詮釋。這一句似乎是說,感性生命的存在是第一性的,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不是上帝的安排,也不是命運的安排,生命完全是自為的,因為尼采已經(jīng)宣布了上帝的死亡,所以,生命的存在、發(fā)展和死亡,都是作為生命個體的人自己自由安排和選擇的結(jié)果。在這里,我們不難看到馮至留德期間所接觸到的存在主義哲學思想對其詩緒的默默滲入。

在后面的全部詩句中,詩人為我們營造了三個充滿詩意的幻象空間。在這里,是意象在說話,詩人把全部的詩思都交給意象去表達,這些慣性的意象讓你像“聞到玫瑰香味那樣地感知思想”(艾略特語)。在由樹、秋風和嚴冬的意象構(gòu)成的第一個幻象空間中,詩人思考的是生命的現(xiàn)實性問題。樹、樹葉、花朵、秋風、嚴冬雖然都是自然意象,但由于“這時代”一詞的限定,由上述意象構(gòu)成的幻象空間就具有了現(xiàn)實性的含義。以“樹”喻感性生命“我們”,“樹葉”和“過遲的花朵”喻生命的殘屑,而“秋風”和“嚴冬”則指冷峻的現(xiàn)實。這里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棵脫落了葉子和殘紅的黑郁而挺拔的樹的形象,在秋風和嚴冬的背景下,直刺鐵青的天空,我們甚至可以想到魯迅《野草》中的那兩棵棗樹。詩人似乎是說,即使在現(xiàn)實的嚴峻中,自為的生命也依然豁達、超脫,不論失去什么,都依然挺拔、自信,把握自己又承擔一切。

在由蟬蛾、殘殼、泥土構(gòu)成的第二個幻象空間中,由于“自然”這一意象的暗示,詩人已把我們帶到了對于生命的自然性的思考之中。感性生命“我們”成了“蟬蛾”,在自然的蛻變中,把生命的殘屑都丟在泥土里。在這里,詩人流露出的是對生命的自然代謝的坦然和達觀,因為詩人認為生命的自然代謝,正是生命發(fā)展的根本原因,自為的生命首先應是自然的生命,所以,在這種對于生命的自然性的探索中,包含了對于生命自身發(fā)展的思考。

在最后一個幻象空間里,詩人把我們帶到了死亡面前,“我們”成了一段“歌曲”,一段無詞的歌曲,一脈沉默的青山。在這里,詩人并不認為死亡就是生命的終止,相反卻是生命的一種永恒的形式,因而,詩人通過“死亡”思索的是生命的永恒性問題。死亡并不陰森恐怖,相反卻親切無比,它僅僅是一首無詞歌,一座沉默的山而已。正是在與死亡的親切擁抱中,詩人才完成了對死亡的超越;生與死在生生不息的轉(zhuǎn)換中,消失了彼此的界限,因而,感性生命才在死亡中獲得了永生,那音樂,那青山,是生命的休止,也是生命的永恒。

伴隨著對于生命的現(xiàn)實性、自然性和永恒性的思索,在意象的呈現(xiàn)上,整部詩由兩組意象在縱橫兩個方向上同時衍進;在橫向上,是代表現(xiàn)實性、自然性和永恒性的三個幻象空間,在縱方向上則是構(gòu)成這三個空間的幾組意象,如指“我們”的意象有樹、蟬蛾、青山,指塵埃的意象有樹葉、落花、殘殼、歌聲,等等,造成某種音樂上的交響效果,使詩獲得了較大的含量,而詩人的思索也遍布其間。

馮至認為尼采是獨立于高山之上的寂寞的獨白者。我敢說,馮至也是一位獨白者,一位在平寂中深沉的獨白者。詩人在1929年寫的一首詩中埋怨自己胸中有太多秋冬般的平寂,他希望胸中的花朵,能在靜夜里火紅地開放,這首《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就是詩人開放在寂靜的秋夜里的火紅的生命之花,是沉寂中的生命獨白!

(劉海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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