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南京路
趙麗宏
南京路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幾乎就是上海的代名詞,是上海熱鬧和繁華的象征。到上海不走一下南京路,那就像沒有到過上海一樣。很多電影和攝影作品中拍攝過南京東路上人山人海的景象,從高處俯瞰,南京路上密密麻麻的人頭如同夏日麥田里隨風(fēng)搖動的麥穗,給人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這樣的景象,只有在南京路才能看到,讓人一睹而永難忘卻。
而在我的記憶庫藏里,南京路卻要豐富得多,這是一條斑斕駁雜的路,是一條凝集著中國人悲歡喜怒的路,是一條有色彩、有香味、有音樂、有魔力的變化無窮的路。這條路上,鋪滿了我童年的繽紛記憶。
童年時,我住在北京東路,和南京路只隔著兩條街。南京路是我經(jīng)常去玩的地方。五十年代,南京路完全保留著舊上?!按篑R路”的風(fēng)貌,馬路中間是鐵軌,有軌電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亻_來開去,花六分錢就能從南京路的起點——外灘一直乘到靜安寺,這是南京路西面的盡頭。那時,南京東路的路面不是石頭,也不是瀝青,是木頭的,一塊塊正方形的木頭,整整齊齊地鋪在地上,被行人踩得發(fā)亮。這些木頭,據(jù)說都是從國外運來的,它們的年齡比我父親的年齡還要大。五十年代南京路重鋪路面時我還記得,那天和幾個小伙伴到南京路去玩,正好看到鋪路的工人在挖木磚,路上到處是那些正方形的鋪路木磚。幾個路過的老人翻看著那些木磚,臉上竟是一種惋惜的表情。我還記得其中一位老人的話,他說:“可惜了,上海就這樣一條木頭路,挖掉就沒有了?!币粋€年輕的鋪路工人嘲笑他說:“這有什么可惜的,舊社會留下來的爛木頭,早就該挖掉了?!崩先嗽谀贻p人的嘲笑聲中搖著頭走開,馬路上鎬錘聲不絕于耳。這一幕留在了我的記憶中,成為上個世紀(jì)新舊時代交替的一個有象征意義的細(xì)節(jié)。
我最熟悉的,是南京路東頭上的那一段。外灘的和平飯店,是南京路的起點。關(guān)于這棟大樓,傳說很多。一個猶太冒險家,在上海發(fā)跡,選擇面向黃浦江的寶地建造了這棟巍峨的大樓,以前這大樓就以這位猶太人的名字命名——沙遜大廈,老上海人人都知道這大樓。它像一個頭戴綠色頭盔的西方大漢,雄踞外灘大半個世紀(jì),俯瞰著黃浦江和它周圍的樓房,沒有一棟樓的高度能超過它。據(jù)說它北側(cè)的中國銀行大樓設(shè)計時本想超過它,造一座上海最高的建筑。但是中國人的設(shè)想最終成了一場夢,原因是外國人不同意,他們認(rèn)為外灘的最高建筑不能是中國的建筑。過去,外灘是英國的租界,是“國中之國”,中國人在這里沒有主權(quán)。和平飯店,小孩子是走不進去的,我只能在外面仰頭看它,也曾圍著它兜過幾圈,想象當(dāng)年沙遜如何在這里耀武揚威。要想看清楚這棟大樓,必須站到黃浦江邊,它和中國銀行的大樓如雙峰對峙,是外灘的標(biāo)志。南京路起點上的另一棟樓房,是一棟紅白相間的六層樓房,它的年紀(jì)比沙遜大廈更老,距今快一百年了,從前這里是匯中飯店,也是舊上海豪華的大飯店。也許和馬路對面的和平飯店相比,它太矮小,太不起眼,童年時,我竟沒有怎么注意過這棟老房子。
走過和平飯店再往西走,過四川路以后,南京路就越來越熱鬧了。如果說,南京路的開頭有點嚴(yán)肅,有點空曠,一過四川路,氣氛就完全不一樣了。從四川路能走進中央商場,那是南京路的延伸。中央商場是一個專門賣便宜貨的小商品市場,沿街?jǐn)[滿了各種各樣的小攤鋪,從吃的、用的、穿的到大人的工具、孩子的玩具,賣什么的都有。令我著迷的是那些電子零件。上小學(xué)時,曾經(jīng)迷戀過礦石收音機,雖然并不懂其中的原理,根據(jù)線路圖依樣畫瓢,居然也裝成了一臺。里面的零件,當(dāng)然都是從中央商場里淘來的。在家里的屋頂上裝上了自己做的天線,在礦石收音機上插上耳機,第一次收聽到電臺的節(jié)目時,簡直是欣喜若狂。這也是南京路帶給我的快樂的一部分。
南京東路河南路口,有幾家我最熟悉的商店。一家是老介福綢布店,這是我最不喜歡踏進去的商店,但是跟父母上南京路時,他們常常帶我去的是這家商店。在他們挑選布料時,我就一個人溜到了馬路對面的戲曲用品商店。這是一家奇妙的商店,商店的標(biāo)記是一組彩色的京劇臉譜,櫥窗里陳列著各種戲曲服裝,還有戲劇人物的模型。我常常在店堂里流連忘返,店里出售的一切,我都有興趣,從戲劇服裝、舞臺布景,到京劇老生的胡子和青衣花旦的頭飾,從官員的朝靴、帝王的皇冠,到武士的盔甲和十八般兵器。讀《三國演義》時,我是從這家商店里認(rèn)識了關(guān)公的青龍偃月刀、張飛的丈八蛇矛和呂布的方天畫戟,還有諸葛亮的羽毛扇。在這家商店里,我沒有買過任何東西,但它就像一個戲劇藝術(shù)博物館,使我長見識,長知識,也引發(fā)我很多關(guān)于歷史和文學(xué)的聯(lián)想。
戲劇用品商店的斜對面,是亨得利鐘表商店。這也是一家名店,但鐘表和一個孩子的關(guān)系不大,我很少走進去。對面還有麗華公司,是一家有兩層商鋪的百貨商店,我常常奉父母之命到這家商店里買各種日用品。麗華公司雖然不小,但在我的印象中卻是一家乏味的商店,因為,在離開它幾步之遙,就有好幾家使我著迷的商店。除了馬路對面的戲劇用品商店,往西再走幾步,過了山東路,就是東海大樓,五十年代,它曾經(jīng)是上海專為外國人服務(wù)的友誼商店。和一般的商店相比,友誼商店的商品更豐富,尤其是里面那些精美的藝術(shù)品,對我非常有吸引力。我常常帶著妹妹去友誼商店,商店里的店員不歧視中國人,我們兩個衣冠不算太整潔的孩子進商店,并沒有誰來阻攔,我們在店里閑逛,在商品櫥窗前東張西望,也沒有人來管我們。我最感興趣的,是那些象牙、玉石和黃楊木的雕刻,還有各種風(fēng)格的國畫。記得在店堂里還遇到外國小孩走過來和我們打招呼,可惜我們不懂外語,只能笑一笑作答。后來友誼商店搬到別的地方去了,新的友誼商店成為只對外國人開放的場所,中國人再也不能隨便走進去。而原來的友誼商店,變成了一家對我更有吸引力的商店——新華書店。這是當(dāng)年上海規(guī)模最大的一家書店。我成了新華書店的??停m然囊中羞澀,沒有多少錢買書,但是在書架前站一站,看看書的封面,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有時候,還可以站在書架邊翻閱架子上的圖書。書店里有一位頭發(fā)斑白的老店員,我去的次數(shù)多了,他注意到我,看我的眼神中常常流露出和善和鼓勵。這使我壯大了膽子站在書店里看書,我覺得他的目光是對我的一種保護。這位老店員,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但我怎么也無法忘記那種親切和善的目光??梢哉f,南京路新華書店,是我童年時代的第一個圖書閱覽室。
有一次過年前夕,父親帶我去南京路,走過書店時,父親拉著我的手走了進去。這使我感到意外,對父親來說這實在是難得的事情。父親對我說:“快過年了,去買幾張年畫吧。”在二樓賣年畫和宣傳畫的柜臺前,我看花了眼,父親說:“你喜歡什么,挑兩張吧?!苯Y(jié)果我挑了一張《三英戰(zhàn)呂布》,畫面上劉備、關(guān)公和張飛騎著馬把呂布圍在中間,呂布毫無懼色,揮動他的方天畫戟奮力迎戰(zhàn)。這幅畫,后來在我家的餐廳里掛了一年。在我的記憶中,呂布的英雄氣概遠(yuǎn)勝于劉關(guān)張的三人合力,這是這幅年畫留給我的印象。父親選的另一張畫小一點,是一幅彩色照片,題目是《和平與友誼》。畫面上只有兩個人,毛澤東和赫魯曉夫,兩個政治領(lǐng)袖面帶微笑并肩坐著,一個在抽煙,一個在喝茶,看上去很友好的樣子。這張照片也在我家墻上貼了很長時間,一直到中蘇交惡,赫魯曉夫被國人罵作“赫禿”,父親才把它從墻上拿下來。在我的記憶里,這幅照片再沒有在其他地方看見過。
從新華書店出門再往西走,過山西路,就是朵云軒。這也是一家我喜歡去的商店,它就像一個展示中國書畫藝術(shù)的博物館,在店堂里能看到很多名家書畫,八大山人、吳昌碩、齊白石、徐悲鴻、傅抱石、潘天壽等國畫大師的書畫,我都是在朵云軒的店堂里第一次見識的,雖然都不是真跡,但朵云軒的水印木刻能將國畫復(fù)制到亂真的程度,能讓人從中領(lǐng)略到大師們的筆致墨韻。對店堂里陳列的文房四寶,我也有興趣,讀中學(xué)時,曾在這里選購過篆刻刀具和最便宜的青田石章,沒有老師指導(dǎo),自己嘗試著刻了不少圖章。
童年時代興趣廣泛,凡是涉及藝術(shù)的,我都有興趣。這種興趣,也許和在南京路上的種種見識有一定關(guān)系。比起美術(shù),我對音樂的興趣更濃。南京路上的樂器商店,也是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離朵云軒不遠(yuǎn),有一家寄售商店,也就是俗話說的舊貨商店,在那里有一個寄售舊樂器的柜臺,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樂器,有西洋樂器,也有民族樂器。我對西洋樂器更有興趣,常常在柜臺邊上徜徉很久,如果碰到有人選購樂器,拉一下小提琴,吹幾聲單簧管,甚至只是調(diào)試一下琴弦,對我來說都是一種享受。有時確實會遇到水平很高的樂手,聽他們在店堂里盡興試奏,感覺就像在音樂廳欣賞表演一樣。在這家寄售商店里,我得到了我的第一把小提琴。我的哥哥知道我做夢也想要一把小提琴,他工作之后,用第一個月的工資到這里為我買了一把小提琴,花了十八元錢。這是一把深褐色的進口舊提琴,琴面上有一條裂縫,但聲音卻出奇地洪亮。這把小提琴,填補了我的一段音樂夢,也是我們兄弟手足之情的美好紀(jì)念。和哥哥一起在店堂里試琴的景象,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
那時的南京路上有兩座廟,一座是鼎鼎大名的靜安寺,另一座廟小一點,叫紅廟。靜安寺在南京路的西頭,離我家遠(yuǎn),幾乎沒有機會去。紅廟在南京東路,就在那家寄售商店的斜對面,這其實是一座道觀,不過童年時覺得廟、觀都是差不多的。小時候常常到紅廟去玩,我不喜歡廟里幽暗陰森的環(huán)境和熏人的香燭氣味,但卻喜歡研究那些形態(tài)神情不一的泥塑神像。紅廟的門面在熱鬧的南京路上,香火自然旺得很,廟里天天有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去燒香。記得廟里有一個側(cè)殿供奉著一大群神像,每尊神像的造型和表情都不一樣,不同年齡的人,都可以找到和自己的年紀(jì)對應(yīng)的神像。那年我七歲,我也找到了和我的年齡對應(yīng)的神像,那神像瞪大了一雙兇狠的眼睛,長著滿臉胡子,面目猙獰。站在這尊神像前,我有點害怕,我想,莫非我長大了也會這樣難看。還好,那天有一個和我同齡的女孩子,在她母親的引導(dǎo)下也找到了這尊神像,看她跪在神像前燒香,我覺得可笑。不過看著那女孩子眉清目秀的模樣,我打消了顧慮。這么好看的女孩,長大了總不會也變成這樣的丑八怪吧??磥愍b獰的神像和人間同齡人的相貌是沒有關(guān)系的。
南京東路上的那四大公司——永安、先施、大新、新新,小時候我跟著父親都去過,里面的商場怎么樣,印象不深了,在那里看戲聽音樂的景象卻一直記得。在我的記憶里,這四大公司不是商店,而是游樂場,是孩子們喜歡去的地方?,F(xiàn)在的大商場都有孩子的游樂場,大概也是一種受歡迎的老傳統(tǒng)的延續(xù)吧。
長大以后,對南京路的歷史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知道這里的每一幢樓房、每一段道路,都有曲折的歷史和辛酸的內(nèi)涵,曾經(jīng)有無數(shù)人在這里彷徨,在這里吶喊,在這里沉淪,在這里流血,在這里歡呼。我也曾親眼目睹各種各樣的游行隊伍浩浩蕩蕩地從南京路走過,激昂的口號回蕩在那一棟棟樓房之間,也曾看到它的繽紛多彩如何被紅色和黑色覆蓋……
童年記憶中的南京路,已經(jīng)成為歷史,它是上海這個城市歷史的一部分?,F(xiàn)在的南京東路,成了聞名世界的步行街,它依然繁華,依然豐富多彩,依然是上海最重要的標(biāo)志性街道,它的熱鬧和風(fēng)華與過去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年輕人走在這條步行街上,感受到的是新時代的氣象,歷史已經(jīng)變得模糊而遙遠(yuǎn)。盡管南京路上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我認(rèn)為它的骨骼血脈都還留存在那里,它的歷史無法被割斷,我們這一輩人對它的特殊感情也是不會消失的。正因為如此,南京路才不淺薄,才源遠(yuǎn)流長,才擁有恒久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