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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灘的三輪車

上海:燈紅酒綠下的滬上風(fēng)情 作者:孫曄


外灘的三輪車

陳丹燕

晚上到外灘去,能看到沿著江面的從前黯淡的大樓群,如今被新裝上的照明燈照得雪亮。一百多年以前的歐洲大樓,巴洛克式的,青春藝術(shù)式的,芝加哥式的,羅馬式的,幾經(jīng)滄桑而不毀,在上海發(fā)紅的夜空下默默佇立,帶著一種好像是哀傷的氣息,即使是被照明燈照得像一根根透明的棒冰一樣的夜晚,也不能揮去這樣的氣息。它們總是要讓人想象。

外灘從來是上海人的驕傲。甚至在最為排外的五六十年代,上海出產(chǎn)的黑色人造革旅行袋上,也印著白色的外灘風(fēng)景:沿江的尖頂大樓,梧桐樹。從外地來的人,要是不到外灘來看一看,好像沒有到上海一樣,就像到了北京而沒有去長城。

晚上的外灘,刮著潮濕的風(fēng),在那里走了不久,露在外面的皮膚就潮了。一盞一盞的經(jīng)過立柱的鑄鐵路燈,那路燈是最近修外灘的時候,仿著從前租界時的歐洲街燈的樣子新造起來。仿造的,不知道在哪里,就讓人看出來它的不結(jié)實、不老和不精致。雖然它也亮著,它也站著,它也是黑黑的,可是看上去還是像話劇里的道具,羅密歐和朱麗葉小小心心地站在三夾板釘起來的陽臺上歌唱愛情,他們一動不動,生怕不小心踩裂了外面畫著石頭的陽臺。聽說從前外灘的老鑄鐵路燈,在五十年代,為了大煉鋼鐵,把它們都推倒了去煉鋼鐵,當(dāng)時人們以為這種租界留下的舊東西,有去煉鋼的機會,都是它們的幸運。而現(xiàn)在它們的贗品在有霧的夜晚大放光明,一些年輕人靠著它們照相,那是新從法國時裝雜志里學(xué)來的情調(diào)。

到圓明園路街口,暗暗的老式路燈下面,看到了一個老人騎著一輛紅色車身的三輪車。路燈昏黃,把兩座高高的舊大樓下沒有一棵樹的窄街照得像一個深壑,老人和他的老三輪車,停在和平飯店和銀行大樓的裂口中,好像是從歷史書的縫隙里不小心落下來的陳年灰塵,紅色的木頭車,黃色的油布篷,車夫揮汗如雨,那是三毛漫畫里的舊上海。車夫的后背上坐著一個飛揚跋扈的美國水手和一個鞋頭尖尖的女郎,那是勞動人民在沒有翻身得解放時候的痛苦生活。我想起來一個紀(jì)錄片里說過,全上?,F(xiàn)在只剩下最后七輛從舊上海過來的三輪車了。

老人用一條看上去白花花的毛巾用力打了打座位,望著我們響亮地說:

“坐在三輪車上白相夜外灘,味道才好?!?/p>

座位用白布蒙著,按上去硬硬的,好像里面還是油布的座。從前的人一定都瘦,所以兩個人坐上去,緊緊地挨著。

老人伸出兩個手指,要二十元錢,從燈塔到外白渡橋,回來走圓明園路,看老房子,最后到云南路吃小紹興雞粥。

“二十元,比出租車還要貴呢?!蔽覀兎瘩g說。

“出租車算什么東西,你坐在里面什么也看不到。我這個車子,你要快,用腳踩一踩踏板,我就會快;你要慢慢地看,吃吃瓜子,看看風(fēng)景,我就慢慢地踏。從前的小姐,都是這樣子的,把腳蹺個二郎腿,坐相好看得不得了,美國玻璃絲襪的一根筋,一點也不歪地在后面橫好。街上的人也看你們,好像是看風(fēng)景?!?/p>

我的天,那是從前長三堂子出街。

“碰到有太陽的時候,小姐啪地?fù)纬龊贾菥I布傘,花露水香了半條街?!?/p>

還很是香艷。也許就是他車上的女子,把《子夜》里那個從鄉(xiāng)下來上海的老太爺驚得到上海第一天就中了風(fēng)。

老人在此刻是不能抗拒的,他鼓動的笑容為我們閃閃發(fā)光地展開了一個時代。對從小看《舊上海的故事》《新上海的故事》長大的我們來說,那是個多么神秘、多么似是而非、多么紙醉金迷的時代,如今我們眺望著它,像破落地主家窮大的灰孫子看從前的家譜。

三輪車在荷蘭銀行邊拐了一個彎,上了靠江邊的大道,風(fēng)濕濕地掠過我們的臉。海關(guān)的銅門在燈影子里,像拉洋片一樣,從我們眼前無聲地掠過去了,老人伸手點點鐘樓說:“這只鐘是英國貨呢,用了這么多年,都沒有壞。”

東風(fēng)飯店外面掛著好多小燈,看上去熱鬧而又貧窮,小孩子手里拿著吃剩下的可口可樂紅紙杯從里面出來,那里現(xiàn)在是小孩子最喜歡的,吃美國炸雞的地方。

老人說:“從前這里是最高級的地方呢,上海最有鈔票的人去開銷的地方。那時候這里干凈啊,出出進(jìn)進(jìn)的全都是頭面人物啊,像現(xiàn)在,弄成這種癟三腔調(diào)。你們是沒有見過,上海從前興旺的時候,你們的爺娘大概還拖鼻涕呢?!?/p>

“你進(jìn)去過嗎?”

“我們這種苦力怎么進(jìn)得去,我們的車子都不好在那里停的,人家都有私人轎車開過來,司機戴好白手套,像那么回事?!?/p>

“那,你現(xiàn)在高興了,想進(jìn)去就進(jìn)去?!?/p>

“有什么好高興的,進(jìn)去的是那個地方,可不一樣了啊。從前是什么氣派?,F(xiàn)在我都不要進(jìn)去,我兒子結(jié)婚時候喜酒辦在那里,天花板上還洇出水來的。”

老人的背像大鳥一樣聳起來,把手撐在龍頭上,兩只腳一吊一吊地騎著車,是純熟到了油滑的騎法。他從十六歲開始踏這輛三輪車,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十年。從前他是一個從蘇北鄉(xiāng)下來的小伙子,現(xiàn)在,他是一個兩腿暴滿了青筋的結(jié)實老人。

“從前我們也會看山水的,看到時髦的人嘛,說哈羅哈羅,外國人在車上,用斯笛克頓頓腳踏板,就說Hurry,Hurry,就是快的意思?!?/p>

我們在車上驚倒,他也會說英文!

老人臉上笑了笑:

“客人下車了,就說古德拜,Sir。”

一盞路燈照亮了老人的笑,那是非常老于世故的笑容。

看到舊燈塔了,它小小的,百無一用地坐落在外灘的盡頭,再過去,是四九年以后慢慢擴展的新外灘了。那個早已被廢棄的燈塔黑暗著,像一個寡婦一樣,在夜里背時而抒情地站著。從前,它是為進(jìn)港的船引路的,船帶來了四面八方來上海做發(fā)財夢的人。騎車的老人也是坐船到上海來的,只是他一輩子都沒有發(fā)財,但這沒有影響他對上海的回憶和懷舊??蔀槭裁此麘涯顝膩聿辉鴮儆谒哪欠N上海世面?

老人像大鳥一樣的背影,無聲前行的木頭老車,有霧的燈下,我們好像跟著他在飛。從來都沒有人這樣熱衷地對我說過從前的上海,這樣惆悵地。他為什么是熱衷的呢?好像是他失去了根,好像是他失去了生活的目標(biāo),好像是他終于能在緬懷里得到什么。

“從前外灘到底什么樣子?”我們問。

“比現(xiàn)在干凈多了,外國人領(lǐng)著小孩,在這里散散步。黃浦江里,有錢人的游船嗚哇嗚哇唱唱。是有錢人來的地方?!?/p>

大家現(xiàn)在向往著的,想念著的,以為自己從前有的,就是這種日子么?

“那從前到底好不好?”我們問老人。

“你有鈔票,就是好。沒鈔票,到什么時候也不會好?!?/p>

這就是從前像我爸爸這一輩的浪漫的學(xué)生革命者說的社會的不平和革命的動力么?

“要是你有錢呢?”

“人生在世,誰不想吃喝玩樂,風(fēng)風(fēng)光光呢?”

沒有樹的窄街。

外灘的大房子。

南京東路的大房子掠過去了,那曾是一個猶太人用賣鴉片的錢蓋起來的東亞第一樓。

白渡橋后面的上海大廈掠過去了,那曾是上海最豪華的旅館之一。

外灘公園在霧夜里水邊黑色的樹林掠過去了,在那里,幾個中國牧師曾為公園門口豎立的“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的牌子與外國巡警交涉。一個年輕的中國牧師被打,這時一個年輕的女子挺身而出,他們就這樣相識而且結(jié)了婚,并生下了兩任國母:宋慶齡和宋美齡。

上海的從前幾經(jīng)滄海以后,變成傳奇。

突然遠(yuǎn)遠(yuǎn)看到南京路上,堆在一起射過來了高高矮矮的霓虹燈。那里想要重鑄昔日輝煌的心思正在發(fā)揚光大,老店名在恢復(fù),老建筑在重建,人人享受尋根的樂趣,像十九世紀(jì)歐洲舊小說里的孩子,貼身掛著一個不知來歷的金雞心墜子,里面是個貴夫人的像,可是他窮得像老鼠一樣活著,然后有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貴族家的私生子?,F(xiàn)在,整個城市,都在找自己的金雞心墜子。在我們小時候從來就是在黑暗中江風(fēng)橫掃的外灘,現(xiàn)在一點一滴地收拾起來,像是這個人終于找到了一個墜子,可是拿不準(zhǔn)是不是金的,用牙咬,用手搓,心里直嘀咕。

甚至一個從舊上海一路踩著三輪車而來的勞動老人。

甚至他的后代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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