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古意^①

［唐］盧照鄰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

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luò)繹向侯家^②。

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

百尺游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③。

游蜂戲蝶千門側(cè)，碧樹銀臺萬種色。

復(fù)道交窗作合歡，雙闕連甍垂鳳翼^④。

梁家畫閣中天起，漢帝金莖云外直^⑤。

樓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詎相識^⑥？

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jīng)學(xué)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⑦。

比目鴛鴦?wù)婵闪w，雙去雙來君不見。

生憎帳額繡孤鸞，好取門簾貼雙燕^⑧。

雙燕雙飛繞畫梁，羅帷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著蟬翼，纖纖初月上鴉黃^⑨。

鴉黃粉白車中出，含嬌含態(tài)情非一。

妖童寶馬鐵連錢，娼婦盤龍金屈膝^⑩。

【作者簡介】

盧照鄰（約637—約680），字昇之，自號幽憂子，幽州范陽（今河北省涿縣）人。少年時曾任鄧王府典簽、益州新都尉。因染風(fēng)疾辭官，住太白山中。拜名醫(yī)孫思邈為師，服丹中毒，手足殘廢，后居陽翟縣茨山（今河南禹縣北），因不勝病痛之苦，投潁水自盡。盧照鄰是“初唐四杰”之一，以歌行體見長。

【注釋】

①本篇是盧照鄰的代表作。唐朝京都長安，是當(dāng)時世界上最雄偉、繁華的大都市，漢魏以來描寫長安、洛陽都市生活的詩很多，這篇歌行對這些作品的內(nèi)容有所借鑒，所以標(biāo)以“古意”，表示是擬古之作；詩中借寫漢代為名，名為托古，旨在刺時。

②“長安大道”四句：狹斜，都市中的狹窄小巷。青牛白馬，挽車的牛馬。七香車，用多種香木做成的車子。輦，人拉的車。玉輦（niǎn），本指皇帝所乘之車，這里泛指貴族所乘之車。主第，公主的住宅。金鞭，用以代馬。絡(luò)繹，往來不絕貌。四句描寫長安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奔走趨奉于王侯之門。

③“龍銜寶蓋”四句：龍銜，指車篷支柱，頂端雕刻成龍形，龍口銜著車篷。寶蓋，車蓋，傘狀車篷。鳳吐，指車旁立柱，刻作鳳形，鳳嘴吐出流蘇。流蘇，用彩色繡絲結(jié)成球，下有絲穗，用為裝飾。游絲，指樹上蟲子所吐出的飄揚于空中的細絲。四句描寫長安繁華景象，朝日晚霞和富麗的車馬相照映，奔走在游絲綠樹、嬌鳥啼花的一派春光之中。

④“游蜂戲蝶”四句：千門，形容漢宮門戶之多。銀臺，宮門名。復(fù)道，即閣道，宮苑內(nèi)在空中所架設(shè)連接樓閣的通道。交窗，花格子窗。合歡，花名，朝開暮合。雙闕，闕指宮門望樓，漢未央宮有東闕、北闕。甍（méng），屋脊。四句借游蜂戲蝶之所見描寫漢宮的壯麗景色，碧樹與銀臺交輝，復(fù)道上的花窗作合歡圖案，雙闕屋脊仿佛垂翼的金鳳。

⑤“梁家畫閣”二句：梁家，東漢順帝時外戚梁冀在洛陽大造住宅。這里借指長安的豪貴。金莖，桐柱。漢武帝在建章宮內(nèi)立仙人承露盤，高二十丈。二句言梁家畫閣拔地而起，就像漢宮金莖高聳入云。

⑥“樓前相望”二句：陌，街道。詎，豈。二句描寫在樓前望見樓上的姬人產(chǎn)生愛慕，可惜互不相知。他設(shè)想縱使路上相逢也未必能相識。

⑦“借問吹簫”四句：吹簫向紫煙，指樓上女子的活動。傳說春秋時秦穆公的女兒弄玉，嫁給善吹簫的簫史，后來夫婦雙雙乘鳳凰飛去。紫煙，指云。比目，比目魚，雌雄并行。鴛鴦、比目都比喻男女相愛相聚。四句言打聽那女子像弄玉一樣慧美，可是卻得為人獻歌獻舞度過芳年，她渴望愛情，希望像比目魚和鴛鴦一樣，以為得到愛情就強似神仙。

⑧“比目鴛鴦”四句：生憎，最厭惡。帳額，帳檐。四句寫這舞女羨慕雙飛雙棲的生活，所以見帳檐繡孤鸞就厭惡，而在門簾上貼上雙燕。

⑨“雙燕雙飛”四句：翠被，翡翠鳥羽絨制的被子。郁金香，一種名貴的香。蟬鬢，兩鬢梳得薄如蟬翼。纖纖，細貌。鴉黃，嫩黃色。初月，六朝和唐代女子的額上常畫初月作為妝飾。四句描寫舞女的居處和打扮，言其羅幃繡被散發(fā)著郁金香的芳香，雙鬢如縹緲的云片，額上畫著細細的彎月。

⑩“鴉黃粉白”四句：鴉黃粉白，指妝飾得非常美的歌舞女。妖童，美麗的男童。鐵連錢，青色有圓錢相連花紋的馬。娼婦，即上文所指歌舞女。屈膝，車門上的合頁。盤龍，屈膝上的盤龍花紋。四句描寫豪貴的主人出門時，有打扮得華貴的妖童妖女相隨。以上第一段，描寫長安車馬、宮闕、宅第的富麗繁華及豪貴們的豪奢，中間穿插對被關(guān)鎖在豪門金籠中的歌姬舞女的同情。

御史府中烏夜啼，廷尉門前雀欲棲。

隱隱朱城臨玉道，遙遙翠幰沒金堤^①。

挾彈飛鷹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橋西。

俱邀俠客芙蓉劍，共宿娼家桃李蹊^②。

娼家日暮紫羅裙，清歌一囀口氛氳。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騎似云^③。

南陌北堂連北里，五劇三條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氣紅塵暗天起^④。

漢代金吾千騎來，翡翠屠蘇鸚鵡杯。

羅襦寶帶為君解，燕歌趙舞為君開^⑤。

【注釋】

①“御史府中”四句：御史，專司彈劾的官員。烏夜啼，《漢書·朱博傳》：“（御史）府中列柏樹，常有野烏數(shù)千，棲宿其上，晨去暮來，號曰朝夕烏。”此處喻監(jiān)察官員門庭冷落。廷尉，司法官。雀欲棲，《史記·汲鄭列傳》：“始翟公為廷尉，賓客闐門，及廢，門外可設(shè)雀羅。”喻執(zhí)法官門庭冷落。朱城，指宮城。憲（xiǎn），有花紋的車幕，翠憲，指婦女所乘之車。金堤，石堤。四句描寫長安入夜的情景：夜深了，御史府中歸鴉亂叫，廷尉門前麻雀歸來。高大的宮城已模糊不清，遙去的車子隱沒在夜幕之中。

②“挾彈飛鷹”四句：杜陵，漢宣帝陵墓，在長安東南。挾彈飛鷹，指打獵。渭橋，橫跨渭水的一座橋，在長安西北。探丸借客，指殺人報仇。漢代長安少年有殺吏助人報仇的秘密組織，事前在袋中放赤、黑、白三色丸，讓各人摸取，探得赤丸者殺武吏，探得黑丸者殺文吏，探得白丸者為死去的伙伴辦喪事。芙蓉劍，古代著名寶劍。桃李蹊，桃李樹下小徑，指娼家住處。四句描寫長安的任俠子弟在夜間的活動，他們飛鷹打獵，殺吏報仇，邀請俠客到娼家共宿。

③“娼家日暮”四句：囀，婉轉(zhuǎn)歌唱。氛氳（yūn），氣盛貌。北堂，指娼家內(nèi)堂。南陌，娼門外的道路。四句描寫妓女的美麗和歌喉婉轉(zhuǎn)，使來此尋歡者日夜不斷。

④“南陌北堂”四句：北里，即平康里，在長安北門，為妓女聚居之地。劇，道路交錯。條，通暢的道路。佳氣紅塵，形容車馬雜遝的熱鬧氣氛。四句描寫娼家周圍繁華熱鬧的景象。大道、市場和它相通，門旁掩映著嫩柳青槐，往來車馬甚囂塵上。

⑤“漢代金吾”四句：金吾，即執(zhí)金吾，官名，掌管禁軍，負責(zé)京城的安全保衛(wèi)，這里泛指禁軍軍官。屠蘇，酒名。翡翠，形容酒色碧綠。鸚鵡杯，即鸚鵡螺所制作的酒杯。襦（rú），絲綢制的短衣。燕趙歌舞，戰(zhàn)國時燕趙多佳人，以歌舞著名；此處泛指美妙的歌舞。四句言禁軍軍官到娼家尋歡作樂，他們酒酣耳熱，脫去上衣，觀看美妙的歌舞。以上第二段，以娼家為中心，描寫長安各色人等夜間的游樂生活。

別有豪華稱將相，轉(zhuǎn)日回天不相讓。

意氣由來排灌夫，專權(quán)判不容蕭相^①。

專權(quán)意氣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風(fēng)。

自言歌舞長千載，自謂驕奢凌五公^②。

節(jié)物風(fēng)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

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③。

【注釋】

①“別有豪華”四句：轉(zhuǎn)日回天，指左右政治局面。灌夫，漢武帝時的將軍。事跡見《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蕭相，指蕭望之，漢宣帝時為御史大夫、太子太傅。宣帝死，受遺詔輔政，官至前將軍，自謂“備位將相”。后為宦官排擠，飲鴆自殺。四句言另外還有在官場上爭雄的將軍、丞相，爭權(quán)奪利互不相讓，他們意氣用事，超過灌夫；專權(quán)獨斷，不容蕭相。

②“專權(quán)意氣”四句：虬（qiú），傳說中的無角龍，這里指駿馬。紫燕，駿馬名。五公，西漢五位著名權(quán)貴：張湯、杜圍、蕭望之、馮奉世、史丹。四句言這些專權(quán)稱雄的人成天乘寶馬拉的車東奔西跑，得意如乘春風(fēng)，自夸可千載歌舞，自認驕奢勝過五公。

③“節(jié)物風(fēng)光”四句：節(jié)物，節(jié)候風(fēng)物。桑田碧海，即桑田滄海，極言時光迅速，世事變化巨大。金階白玉堂，指豪華府第。四句言時節(jié)風(fēng)物不等人，時光流馳迅速，往時富貴人家府第，現(xiàn)在只見一片青松。以上第三段，寫長安上層人物爭權(quán)奪勢、互相傾軋，勝利者自以為可以驕奢一世，最終仍難免覆滅。

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①。

獨有南山桂花發(fā)，飛來飛去襲人裾^②。

【注釋】

①“寂寂寥寥”二句：揚子，指揚雄，西漢學(xué)者、文學(xué)家，他仕宦不得意，閉門著書。這里作者以之自喻。

②“獨有”二句：南山，即終南山，在長安城南。裾（jū），衣襟。四句言寂寞的士人終年讀書作文，惟有終南山的桂花相伴，當(dāng)其花開，傳來陣陣芳香。以上第四段，贊美不求虛名、不慕繁華而甘守清貧、勤于著述的人。

【點評】

唐代是中國古代經(jīng)濟、文化最為繁榮昌盛的時代，它的京都長安（今西安市），是當(dāng)時世界上最雄偉、繁榮的國際大都市。這座中國歷史文化名城，保存有許多世界歷史文化遺產(chǎn)和國家級歷史文物保護單位。它處于富庶的八百里秦川的中心，而且山水佳勝，風(fēng)光優(yōu)美，至今仍是全世界旅游者的旅游勝地。這篇七言歌行，詩人采用傳統(tǒng)題材，卻通過自身感受，以鋪陳的筆法，不僅描寫了長安都市的繁華風(fēng)光，而且描繪了當(dāng)時長安形形色色的現(xiàn)實生活場景，抒發(fā)自身的憤慨和寂寥之感，寄寓了繁華必然幻滅的諷喻之意。末四句是全詩的歸趣所在，含蘊深厚。來長安的旅游者讀讀這篇詩，當(dāng)更加充實旅游的文化內(nèi)涵。

本篇是初唐四杰作品中的長篇巨制，以賦為主，用鋪陳手法展示出長安的形形色色畫面；宏觀和細節(jié)描寫結(jié)合，詳略得體，結(jié)尾寥寥幾筆，和全篇形成強烈對比。詩是長篇歌行體制，在造語上受到六朝民歌影響，多用連珠體和前分后總、重疊復(fù)沓、層層遞進句式，并和轉(zhuǎn)韻換意聯(lián)系起來，這使得結(jié)構(gòu)緊密，而且音韻流利，易于上口。詩中注重辭藻華贍富麗，雖有六朝余習(xí)，詩風(fēng)已開始轉(zhuǎn)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