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池上樓^①

［南朝宋］謝靈運

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②。

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沉^③。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④。

循祿反窮海，臥疴封空林^⑤。

衾枕昧節(jié)候，褰開暫窺臨^⑥。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⑦。

初景革緒風(fēng)，新陽改故陰^⑧。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⑨。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⑩。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作者簡介】

謝靈運（385—433），陳郡陽夏（今河南省太康縣）人，東晉名將謝玄之孫，襲爵康樂公，世稱謝康樂。南朝宋代著名詩人。曾任永嘉太守、侍中、秘書監(jiān)、臨川內(nèi)史等職。因東晉王朝為劉宋易代，他在政治上不得意，寄情山水，后因反抗劉宋王朝被流放并遭殺害。他的詩大都描寫會稽、永嘉、廬山等地山水名勝。他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個大力描寫山水的詩人，開創(chuàng)山水詩派的杰出代表，詩名與陶淵明并稱“陶謝”，又與后來的謝朓并稱“二謝”。

【注釋】

①本篇作于作者任永嘉（今浙江省溫州市）太守時。題中的池，即作者所居園庭之池，后稱“謝公池”，在今浙江省溫州市西北三里積谷山之東。

②潛虯（qiú）：潛龍。虯，同“虬”，傳說中的有角小龍。媚：自我憐惜之意。幽姿：深潛時的姿態(tài)。鴻：大雁類的泛稱。遠音：鴻飛得高，傳來的叫聲聽起來覺得很遠。響：指鳴叫聲。

③薄霄：迫近云霄。云?。焊≡疲革w鴻似云。棲川：棲息于川淵，指潛龍。怍（zuò）：慚愧。淵沉：沉淵。以上意思是說，潛龍藏于深淵，飛鴻高飛云霄，我慚愧既不如潛龍，也不如飛鴻。

④進德：《易·乾卦》：“君子進德修業(yè)，欲及時也?！敝高M取德業(yè)。智所拙：才智不及。退耕：退隱田園耕作。力不任：體力擔(dān)當(dāng)不了。

⑤循祿反窮海：循，求。祿，俸祿。循祿，求俸祿，猶如今日所說為了取得物質(zhì)報酬。反，歸；一本作“及”，到。窮海，窮僻的濱海地區(qū)，指所在的永嘉郡。臥疴（kē）：臥病。空林：秋冬林木葉落枝枯，所以稱空林。

⑥衾枕：被子和枕頭。此句指久病在床不離衾枕。昧：不明。節(jié)候：季節(jié)時令。褰（qiān）開：揭開，指揭開帷簾。窺臨：臨窗窺望。

⑦聆：聽。嶇嵚（qīn）：形容山險峻，這里指險峻的山。

⑧初景革緒風(fēng)：初景，初春陽光。革，除。緒，余。此句意為初春的陽光驅(qū)除了殘余的寒風(fēng)。新陽改故陰：新陽，新春。故陰，原來的陰冷。

⑨變鳴禽：鳴叫的鳥兒變換，已不是原來的鳥兒。

⑩祁祁：眾多的樣子。豳歌：指《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陛螺拢翰菝⒌臉幼?。楚吟：指《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青草生兮萋萋?！痹娙烁袀尼俑琛⒊?，都重在其中的“歸”字。二句意為，看到那祁祁萋萋的春草，想到豳歌和楚辭中的詩句，產(chǎn)生了歸隱的感傷。

?索居：寂寞獨居。易永久：容易覺得時光長久。處心：安心。二句意為，離群獨居覺得時日漫長，心神無所歸依。

?持操：保持節(jié)操。獨古：獨有古人。無悶：《易·乾卦》：“遁世無悶?！币馑际琴t者隱居避世而無煩悶。征：驗證。二句意為堅持節(jié)操的哪里只有古人呢，離群索居而無所苦悶的，可以我為驗證。

【點評】

謝靈運被稱為中國第一個山水詩人，他的詩描寫了江南山水的秀麗，也寄寓了政治失意的苦悶。本篇寫登樓所見滿園春光，抒發(fā)了仕進與隱遁的矛盾心理。前六句托物起興，以《易輕》的喻象揭開進和退的矛盾?！兑住で浴芬詽擙埾笳麟[者，《易·乾卦》以飛鴻象征仕進。詩人以正反對比，說道：潛龍深藏自愛幽姿，飛鴻高鳴直上云霄，儒家謂得時則見，不遇時則隱，我慚愧的是既不能如飛鴻高翔，又不能如潛龍自愛，進退兩難。下四句寫現(xiàn)狀的凄苦：為了一點薪俸來到邊荒海濱，秋冬蕭瑟，長期臥病，與世間、與季節(jié)完全隔絕。再下八句寫推窗所見春日景象，耳聆波濤，目眺高山，滿園春光，勃勃生機，從萋萋春草，聯(lián)想到古代詩辭，更激發(fā)歸隱之情。末四句又引《易經(jīng)》中“遁世無門”的語句，說明自己雖在永嘉做官，也可以像古人一樣保持節(jié)操，做到離群索居而免除世間煩悶。詩中多用偶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一聯(lián)，妙語天然，精確地寫出久病新愈乍見春光的真切感受，是歷代推崇的佳句。謝靈運的山水詩，突破了東晉玄言詩燮盛的一代詩風(fēng)，擴大了詩歌的表現(xiàn)領(lǐng)域，推動了南朝詩歌的發(fā)展；但他過于追求富麗精工，難免有雕琢之累，詩中雖不乏佳句，整篇時呈疏散，而且立意不高，仍殘留著玄言詩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