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在河北迎賓旅館里已經(jīng)三年了,他是一個很和藹的少年人,也是一個思想宏富的著作家;他很孤凄,沒有父親母親和兄弟姊妹;獨自一個住在這二層樓上,靠東邊三十五號那間小屋子里;桌上堆滿了紙和書,地板上也滿了算草的廢紙;他的床鋪上沒有很厚的褥和被,可是也堆滿了書和紙;這少年終日里埋在書叢紙堆里,書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覺得除書以外,沒有更寶貴的東西了!書能幫助他的思想,能告訴他許多他不知道的知識,所以他無論對于哪一種事情,心里都很能了解;并且他也是一個富于感情的少年,很喜歡聽人的贊美和頌揚;一雙黑漆漆的眼珠,時時轉(zhuǎn)動,好象表示他腦筋的活動一樣;他也是一個很雄偉美貌的少年,只是他一天不離開這個屋子沒有適當(dāng)?shù)倪\動,所以臉上漸漸退了紅色,泛上白色來,堅實的筋肉也慢慢松弛了;但是他的腦筋還是很活潑強旺,沒有絲毫微弱的表象;他鎮(zhèn)天坐在書案前面,拿了一枝筆,只管寫,有時停住了,可是筆還不曾放下,用左手托著頭部,左肘支在桌上不住的沉思默想,兩只眼對著窗外藍(lán)色的天凝然神注,他常常是這樣。有時一個黃頸紅冠的啄木鳥,從半天空忽的一聲飛在他窗前一棵樹上,張開翅膀射著那從一絲絲柳葉穿過的太陽,放著黃色閃爍的光,他的眼珠也轉(zhuǎn)動起來,丟了他微積分的思想,去注意啄木鳥的美麗和柳葉的碧綠,到了冬天,柳枝上都滿了白色的雪花,和一條條玻璃穗子,他也很注意去看,秋天的風(fēng)吹了梧桐樹葉刷刷價響,或烏鴉噪雜的聲音,他或者也要推開窗戶望望,因為他的神經(jīng)很敏銳,容易受刺激;遇到春天的黃鶯兒,在他窗前的桃花樹上叫喚的時候,他竟放下他永不輕易放下的筆,離開他親密的椅和桌,在屋子里破紙堆上慢慢踱來踱去的想,有時候也走到窗前去呼吸。
廬隱
今天他照舊起得很早,一個紅火球似的太陽,也漸漸從東方向西邊來,天上一層薄薄的浮云,和空氣中的霧氣都慢慢散了;天上露出半邊粉紅的采云,襯著那寶藍(lán)色的天,煞是嬌艷,可是這少年著作家,不很注意,約略動一動眼球,又低下頭在一個本子上寫他所算出來的新微積分,他寫得很快,看他右手不住的動就可以知道了。
“當(dāng)啷!當(dāng)啷!”一陣鐘聲,已經(jīng)是早點的時候了,他還不動,照舊很快的往下寫,一直寫,這是他的常態(tài),茶房看慣了,也不來打攪他;他肚子忽一陣陣的響起來,心里覺得空洞洞地;他很失意的放下筆,踱出他的屋子,走到旅館的飯?zhí)?,不說甚么,就坐在西邊犄角一張桌子旁,把饅頭夾著小菜,很快的吞下去,隨后茶役端進一碗小米粥來,他也是很快的咽下去;急急回到那間屋里,把門依舊鎖上,伸了一個懶腰,照舊坐在那張椅上,伏著桌子繼續(xù)寫下去。他沒有甚么朋友,所以他一天很安靜的著作,沒有一個人來攪他,也沒有人和他通信,可以說他是世界上一個頂孤凄落寞的人。但是五年以前,他也曾有朋友,有戀愛的人;可是他的好運,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
一天下午河北某胡同口,有一個年紀(jì)約二十上下的女郎,身上穿戴很齊整的,玫瑰色的頰,和點漆的眼球,襯著清如秋水的眼白,露著聰明清利的眼光,站在那里很疑遲的張望;對著胡同口白字的藍(lán)色牌子望,一直望了好幾處,都露著失望的神色,末了走到頂南邊一條胡同,只聽她輕輕的念道:“榮慶里……榮慶里……”隨手從提包里,拿出一張紙念道:“榮慶里迎賓館三十五號……”她念到這里,臉上的愁云慘霧,一霎那都沒有了;露出她嬌艷活潑的面龐,很快的往迎賓旅館那邊走;她走得太急了,臉上的汗一顆顆象珍珠似的流了下來;她用手帕擦了又走;約十分鐘已經(jīng)到一所樓房面前,她仰著頭,看了看匾額,很鄭重的看了又看;這才慢慢走進去,到了柜房那里,只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老頭兒,在那里打算盤,很認(rèn)真的打,對她看了一眼,不說甚么,嘴里念著三五一十五,六七四十二,手里撥著那算盤子,滴滴嗒嗒地響。她不敢驚動他,怔怔在那里出神,后來從里頭出來一個茶房,手里拿著開水壺,左肩上搭了一條手巾,對著她問道,“姑娘!要住棧房嗎?”她急忙搖頭說:“不是!不是!我是來找人的。”茶房道:“你找人呵,找哪一位呢?”她很遲疑的說:“你們這里二層樓上東邊三十五號,不是住著一位邵浮塵先生嗎?”“哦!你找邵浮塵邵先生呵?”茶房說完這句話,低下頭不再言語,心里可在那里奇怪,“邵先生他在這旅館里住了三年,別說沒一個人來看過他,就連一封信都沒人寄給他,誰想到還有一位體面的女人來找他!……”她看茶房不動也不說話,她不禁有些不自在,臉上起了一朵紅云和煩悶的眼光,表示出她心里很急很苦的神情!她到底忍不住了!因問茶房道:“到底有沒有這個人呵,你怎么不說話?”“是!是!有一位邵先生住在三十五號,從這里向東去上了樓梯向右拐,那間屋子就是,可是姑娘你貴姓呵?你告訴我好給你去通報?!彼犃诉@話很不耐煩道:“你不用問我姓什么,你就和他說有人找他好啦!”“哦!那末,你先在這里等一等我去說來!”茶房忙忙的上樓去了。她心里很亂,一陣陣地亂跳,現(xiàn)著憂愁悲傷的神色,眼睛漸漸紅了,似乎要哭出來,茶房來了道:“請跟我上來罷!”她很慢的挪動她巍顫顫的身體,跟著茶房一步步的往上走,她很費力,兩只腿象有幾十斤重!
少年著作家,丟下他的筆,把地板上的紙拾了起來,把窗戶開得很大,對著窗口用力的呼吸,他的心跳得很利害!兩只手互相用力的摩擦,從屋子這頭走到那頭,來往不住的走;很急很重的腳步聲,震得地板發(fā)響,樓下都聽見了!“邵先生客來了!”茶房說完忙忙出去了,他聽了這話不說甚么,不知不覺拔去門上的鎖匙,呀!一聲門開了,少年著作家和她怔住了!大家的臉色都由紅變成白,更由白變成青的了!她的身體不住的抖,一包眼淚,從眼眶里一滴一滴往外涌;她和他對怔了好久好久,他才嘆了一口氣,輕輕的說道:“沁芬!你為甚么來?”他的聲音很低弱,并且夾著哭聲!她這時候稍為清楚了,趕緊走進屋子關(guān)上門,她倚在門上很失望的低下頭,用手帕蒙著臉哭!很傷心的哭!他這時候的心,幾乎碎了!想起五年前:她在中西女塾念書時,有一天下午,正是春光明媚,她在河北公園一塊石頭上坐著看書,我和她那天就認(rèn)識了,從那天以后,這園子的花和草——就是那已經(jīng)干枯一半的柳枝,和枝上的鳥,都添了生氣,草地上時常有她和我的足跡。長方的鐵椅上當(dāng)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有兩個很活潑的青年,坐在那里輕輕的談笑;來往的游人,往往站住了腳,對她和我注目,河里的魚,也對著她和我很活潑地跳舞!哼!金錢真是萬惡的魔鬼,竟奪去她和我的生機和幸福!他想到這里,臉上顏色又紅起來,頭上的筋也一根根暴了起來,對著她很絕決的道:“沁芬!我想你不應(yīng)該到這里來!……我們見面是最不幸的事情!但是……”她這時候止住了哭,很悲痛的說道:“浮塵!我想你總應(yīng)該原諒我!……我很知道我們相見是不幸的事情!但是你果然不愿意見我嗎?”她的氣色益發(fā)青白得難看,兩只眼直了,怔怔地對著他望,久久的望著;他也不說甚么,照樣的怔了半天,末后由他絕望懊惱的眼光里掉下眼淚來了!很沉痛的說道:“沁芬!我想羅他的運氣很好,他可以常常愛你,作你生命的寄托!……無論怎么樣窮人總沒有幸福!無論甚么幸福窮人都是沒份的!”她的心實在要裂了!因為她沒能力可以使浮塵得到幸福!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作了羅的妻子!羅確是很富足,一個月有五百元的進項,他的屋子里有很好的西洋式桌椅;極值錢的字畫,和溫軟的綢緞被褥,鋼絲的大床;也有許多仆人使喚,她的馬車很時新的,并且有強壯的高馬,她出門坐著很方便;但是她常常的憂愁,鎖緊了她的眉峰,獨自坐在很靜寞的屋里,數(shù)那壁上時計搖擺的次數(shù);她有一個黃金的小盒子,當(dāng)羅出去的時候,她常常開了盒子對著那張相片,和愛情充滿的信和詩神往,有時微微露出笑容,有時很失望的嘆氣和落淚!但是她為了甚么?誰也不知道!就是這少年著作家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不能說甚么,因為她的心已經(jīng)碎了!哇的一聲,一口鮮紅的血從她口里噴了出來;身體搖蕩站不住了!他急了顧不得甚么,走過去扶住她,她實在支持不住了!她的頭竟倒在他的懷里,昏過去了!他又急又痛,但是他不能叫茶房進來幫助他,只得用力把她慢慢扶到自己的床鋪上,用開水撬開牙關(guān),灌了進去;半天她才呀的一聲哭了!他不能說甚么,也嗚咽的哭了!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下了山,他知道不能再耽誤了!趕緊叫茶房喊了一輛馬車送她回去。
她回去就病了,玫瑰色的頰和唇,都變了青白色,漆黑頭發(fā)散開了,披在肩上和額上,很憔悴的睡在床上,羅急得請醫(yī)生買藥,找看護婦,但是她的血還是不住的吐!這天晚上她張開眼往屋子里望了望,靜悄悄地沒一個人,她自己用力的爬起來,拿了一張紙和一枝筆,已經(jīng)辛苦得出了許多汗,她又倒在床上了!歇了一歇又用力轉(zhuǎn)過身子,伏在床上,用沒力氣的手在紙上顫巍巍地寫道:“我不幸!生命和愛情,被金錢強買去!但是我的形體是沒法子賣了!我的靈魂仍舊完完全全交還你!一個金盒子也送給你作一個紀(jì)念!你……”她寫到這里,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滿紙滿床,都是腥紅的血點!她忍不住眼淚落下來了!看護婦進來見了這種情形,也很傷心,對她怔怔的望著;她對著看護婦點點頭,意思叫她到面前來,看護婦走過來了,她用手指著才寫的那信說道:“信!折……起……”她又喘起來不能說了!看護婦不明白,她又用力的說道:“折起來……放在盒子里……”“啊呀!”她又吐了!看護婦忙著灌進藥水去!她果然很安靜的睡了;看護婦把信放好,看見盒子蓋上寫著“送邵浮塵先生收”??醋o婦心里忽的生出一種疑問,她為甚么要寫信給邵浮塵?“啊呀!好熱!”她臉上果然燒得通紅;后來她竟坐起來了!看護婦知道這是回光返照;她已是沒有多少時候的命了!因趕緊把羅叫起來;羅很驚惶的走了進來,看她坐在那里,通紅的臉,和干枯的眼睛,又是急又是傷心!羅走到床前,她很懇切的說道:“我很對不住你!但是實在是我父母對不起你!”她說著哭了!羅的喉嚨,也哽住了,不能回答,后來她就指著那個盒子對羅說道:“這個盒子你能應(yīng)許我替他送去嗎?”羅看了邵浮塵三個字,一陣心痛,象是刀子戮了似的,咬緊了嘴唇,血差不多要出來了!末后對她說道:“你放心!咳!沁芬我實在害了你!”她一陣心痛,靈魂就此慢慢出了軀殼,飄飄蕩蕩到太虛幻境去了!只有羅的哭聲和街上的木魚聲,一斷一續(xù)的,兀自伴著失了知覺的沁芬在枯寂凄涼的夜里!
隔了幾天,在法租界的一個醫(yī)院里,一天早晨來了一個少年——他是個狂人——披散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赤著腳,兩只眼睛都紅了,瞪得和銅鈴一般大,兩塊顴骨象山峰似的凸出來,顏色和蠟紙一般白,簡直和博物室里所陳列的髑髏差不多;他住在第三層樓上,一間很大的屋子里;這屋子除了一張床和一張桌子、藥水瓶以外,沒有別的東西;他睡下又爬起來,在滿屋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嘴里喃喃的說,后來他竟大聲叫起來了,“沁芬!你為甚么愛他!……我的微積分明天出版了!你歡喜嗎?哼!誰說他是一個著作家?——只是一個罪人——我得了人的贊美和頌揚,沁芬的腸子要笑斷了!不!不!我不相信!啊呀!這腥紅的是甚么?血……血……她為甚么要出血?哼!這要比罌粟花好看得多呢!”他拿起藥瓶狠命往地下一摔,瓶子破了,藥水流了滿地,他直著喉嚨慘笑起來;最后他把衣服都解開,露出枯瘦的胸膛來,拿著破瓶子用力往心頭一刺;紅的血出來了,染紅了他的白色小褂和褲子,他大笑起來道:“沁芬!沁芬!我也有血給你!”醫(yī)生和看護婦開了門進來,大家都失望對著這少年著作家邵浮塵,只是搖頭嘆息!他忽的跳了起來,又摔倒了,他不能動了,醫(yī)生和看護婦把他扶在床上,脈息已經(jīng)很微弱了!第二天早晨六點鐘的時候,這個可憐的少年著作家,也離開這世界,去找他的沁芬去了!
(原載《小說月報》一九二一年第十二卷第二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