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
一堆枯葉,一把明火,濃煙勃然而起,枯葉倏而成灰。每回秋暮,倚窗憑欄,就可以俯視到樓下大院焚毀枯枝敗葉的情景。
燒得多快,燒得多徹底。
關(guān)于“燒”,《史記》是這樣寫的:
秦始皇時,“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
而項羽呢?“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致使宮殿之類“皆以燒殘破”。
兩位是冤家對頭,見解卻很一致:一燒百了,“金木水火土”中,火是最迅速、最徹底的剿滅手段。
這種見解,過了2 100多年,仍有市場。在“火燒”“橫掃”之類的動詞突然吃香起來的那年,我們《文匯報》所在的上海圓明園路(北京圓明園也和“燒”結(jié)過緣)上,堆放著成千本所謂的“舊書”,炎炎火勢,席卷而去。燒者和觀者,雀躍以待,天真得類乎看萬花筒的兒童。
天真,是一幕讓人看不懂的劇。但看得多了,也能明白點什么。1967年初夏,我在北京,采訪詩人聞捷。一個多小時的命題談話結(jié)束后,他站起來,送我出門。
“你人怎么長得這樣高?”他問我。
我想,時間緊迫,“人高”就不談了,還是談?wù)勊淖髌匪街甙桑覒?yīng)該趁此機會,表示一下對他詩歌成就的敬意,他是我在學(xué)生時代就十分崇敬的作家。
“您的《天山牧歌》《復(fù)仇的火焰》,寫得好,我讀過?!蔽艺f。
“我那些詩”,他搖搖頭,“都要燒掉的!”
我頓時生起一種悲涼感。過了好久才想到,聞捷或許是受了郭沫若影響,說要燒掉自己的著作;抑或是一種防御手段,在不熟悉的初訪者面前,借以保護自己。后來他又活了4年,好像并沒有燒詩的舉動。
我沒有讀過戴厚英的小說《詩人之死》,但聞捷之死,給她留下的抹不去的痛,是可以想見的。聞捷用“燒”字,筑一道安全屏障,可最終,還是沒能安全,種種兇險,逼得他毀滅了自己,走進無邊的黑暗。
我的工作,與“燒”字還有過另一種聯(lián)系。1990年,溥儀夫人李淑賢,托人送來她的文章,是寫溥儀在“文革”初期,因害怕而燒掉自己的日記,李淑賢在旁看著可惜,不讓溥儀發(fā)覺,悄悄把一部分日記從火中搶救出來,從而保存了末代皇帝新生以后心路歷程的實錄。
我讀著,覺得溥儀固可同情,而李淑賢更屬不易。面對一片燒得通紅的火光,不怕燒身之虞,敢于拯救“遺產(chǎn)”,真是有眼力、有魄力。
我隱約感覺到,此文在外地發(fā)表遇到阻力,才被千里迢迢送來上海。我決定幫忙,于是替文章改了個題目——“末代皇帝的最后遺產(chǎn)”,刊登于《文匯報》。后來,李淑賢托便人到上海,送了我一本她簽名的《溥儀的后半生》。再后來,我到長春參加會議,與一批雜文家參觀溥儀當(dāng)年的“偽皇宮”,偶然聽人說起,李淑賢對文章能見報,很高興,說是“出了一口氣”;同時,她對標(biāo)題的修改,也頗滿意。
我慶幸自己沒有埋沒好文章。它以熠熠之光,照出一行銘文:火能燒掉許多東西,卻燒不掉人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