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經(jīng)學(xué)家之論詩見解
兩漢的經(jīng)學(xué)家,本是《儒林傳》中的人物,是當(dāng)時所謂文學(xué)之士而不是文章之士,當(dāng)然對于文學(xué)批評沒有關(guān)系;惟以《詩》三百篇亦列于六經(jīng)之故,于是一般經(jīng)生猶有一些關(guān)于《詩》學(xué)方面的議論。但經(jīng)生之《詩》論,實(shí)在不免太拘泥或太穿鑿。即如匡衡這樣,當(dāng)時人稱為“無說《詩》,匡鼎來;匡語《詩》,解人頤”者,應(yīng)當(dāng)別有妙解了,而我們看他所上各疏中所引的詩句,亦完全同孟子一樣,把詩句牽引到王道上去,未見有什么解頤的妙解。
大抵漢人說詩,都是沿襲以前的舊法,或是傳述以前的舊聞,并沒有什么創(chuàng)見。即如《詩大序》一篇在文學(xué)批評史上較為重要者,亦不過匯萃舊說略加整理而已。漢人稱《大序》為子夏所作,宋儒甚有謂《大序》非孔子不能作者,皆由過于重視《大序》之故,實(shí)則《大序》中幾項(xiàng)重要之點(diǎn),大率不外襲用周秦舊說。如:
一、明詩樂之關(guān)系——“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案此與《樂記》相同?!稑酚洝吩疲骸胺惨糁穑扇诵纳?。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yīng)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编崱蹲ⅰ吩疲骸胺姜q文章也?!薄稑酚洝酚衷疲骸扒閯佑谥泄市斡诼暎暢晌闹^之音?!庇帧盾髯印駥W(xué)》篇云“詩者中聲之所止也”,亦近此意。
二、明詩之起源——“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薄福捍搜浴霸谛臑橹?,發(fā)言為詩”,與《虞書》“詩言志”之意相同;言“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亦即《虞書》“歌永言”之意;不過說得更明暢,而于古代詩、歌、舞三者混合之跡,亦能明其關(guān)系而已。又《樂記》云:“故歌之為言也,長言之也。說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币嗯c《大序》此語相同。孔《疏》云:“按《詩》先云嗟嘆,后云詠歌之,此先云長言之,后云嗟嘆之,文先后不同者,何也?《詩序》是屬文之體,又略言之;此經(jīng)委曲說歌之狀,其言備具。”是又《樂記》與《大序》可以相互印證之處。又漢初人論《詩》亦多申言志之說。如陸賈《新語·慎微》篇云:“故隱之則為道,布之則為詩。(詩下原有‘文’字,今從俞樾校刪。)在心為志,出口為辭?!庇仲Z子《新書·道德說》云:“詩者,志德之理而明其指,令人緣之以自成也。故曰詩志此之志者也?!?/p>
三、明詩與時代之關(guān)系——“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案:此與《樂記》文同。又云:“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fēng)》、變《雅》作矣?!贝说葰v史的批評,亦本于孔門論世之意,而推闡之。
四、明詩之功用——“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薄福捍斯?jié)亦與孔子所謂“《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yuǎn)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諸語相同,完全以《詩》作為人事上實(shí)際的應(yīng)用。
五、明詩之體類——“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fēng),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庇衷疲骸笆且砸粐孪狄蝗酥?,謂之風(fēng);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fēng),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謂四始,《詩》之至也?!薄噶x之說,舊時皆以三經(jīng)三緯解之,惟章太炎《六詩說》始有異解,謂六義均為辨別韻文之體。竊謂序文之論四始,只舉風(fēng)、雅、頌三者,則舊時三經(jīng)三緯之說,亦未可非。由三經(jīng)言,說明《詩》之分類,是歸納的批評;由三緯言,建立文學(xué)上的原則,是推理的批評?!洞笮颉分幸辔┐艘鉃檩^值得注意,然而《荀子·儒效》篇已有風(fēng)、雅、頌之稱,則知亦出昔人舊說而已。
此外漢人說詩,都不外本于孟子的方法,而更多流弊。毛《傳》于《小弁》一詩引孟子評“固哉高叟之為詩”一節(jié)亦可為他說《詩》方法本于孟子之證。他如《韓詩外傳》之多方附會,與《說苑·新序》之引用《詩》句以作論證,也都是沿襲孟子之舊法者。
沿襲孟子以意逆志的方法,于是有《詩序》?!对娦颉氛f明詩的本事,亦未嘗不是解釋的批評;不過詩意本較委曲,而解詩者又委曲求之,則這樣的以意逆志,便不免發(fā)生絕大的危險(xiǎn)。所以齊、魯、韓、毛四家之說彼此互異,而此等批評便近于武斷,近于附會了。(1)
沿襲孟子論世知人的方法,于是有《詩譜》?!对娮V》說明《詩》的時地關(guān)系,本也是歷史的批評。鄭玄《詩譜序》云:“欲知源流清濁之所處,則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風(fēng)化芳臭氣澤之所及,則旁行而觀之?!币钥v表示時代,以橫表示方域,這本是歷史的批評之重要方法,但因第一步詩的本事便有可疑之處,則此種方法亦不過為《詩序》之功臣而已。大抵漢人解《詩》之失只在泥于王道,所以對于孟子的兩個方法,皆不善于應(yīng)用。
至如翼奉之治齊《詩》,以陰陽、五行、律歷之類解《詩》,如所謂“《詩》之為學(xué),情性而已。五性不相害,六情更興廢,觀性以歷,觀情以律”云云,以及《詩》有五際之說,則更為穿鑿附會。由文學(xué)批評的觀點(diǎn)言之,可謂絕無價(jià)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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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序》定為漢人所作。清程廷祚《詩論》云:“孔子設(shè)教洙泗之間,訓(xùn)弟子以學(xué)詩之益,降及戰(zhàn)國,孟子最深于《詩》而其時《詩》亦無序。是故咸丘蒙執(zhí)《北山》辭而以為天子可以臣父,是《北山》無序也。高子以《小弁》為小人之詩,是《小弁》無序也?!贝苏Z最為扼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