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散文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小高峰
一切文學作品只有被人閱讀時才取得其實際意義的存在。群體的交游加強了這種文學交流的過程,擴大了作品的影響,也使作者獲得社會的認可。正是這樣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正是這樣一個催人奮進的環(huán)境,極大地激發(fā)了歐陽修的創(chuàng)作熱情,文學創(chuàng)作就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他日常生活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任何一件細小的事情都會引發(fā)他的思考,促使他拿起筆來,自由抒寫。
仲夏之夜,獨坐樹間,仰觀星月之行,俯聽百蟲之聲,心有所感,情動于中,他援筆寫下《雜說三首》。其一曰:
蚓食土而飲泉,其為生也,簡而易足。然仰其穴而鳴,若號若呼,若嘯若歌,其亦有所求邪?抑其求易足而自鳴其樂邪?苦其生之陋而自悲其不幸邪?將自喜其聲而鳴其類邪?豈其時至氣作,不自知其所以然而不能自止者邪?何其聒然而不止也!吾于是乎有感。
從蚯蚓的鳴聲發(fā)出一連串問題,設想蚓鳴或是自有所求,或是自鳴其樂,或是自悲不幸,或是尋求同類應和,或是出于本能所致,體現(xiàn)出作者的發(fā)散性思維和對事物的多元性思考,引人遐思。
州衙東面有一座園子,雜草叢生,荒瘠不堪。歐陽修率領(lǐng)幾名仆役鋤草施肥,“為蔬圃十數(shù)畦,又植花果桐竹凡百本”。園中舊有一株樗樹(臭椿)和一株杏樹,皆根壯葉大,占地數(shù)尺??紤]到樗樹木質(zhì)疏松、拳曲臃腫,無所可用,而杏樹木質(zhì)堅密,且即將開花結(jié)果,歐陽修遂命園丁砍掉樗樹留下杏樹。這件事情使他忽有所悟,聯(lián)想到戰(zhàn)國時代的著名哲學家莊子《山木》篇中記載的一段故事:
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鼻f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天年夫!”
在《人間世》中莊子也曾記錄下另一些類似的事情:
山木自寇(自招砍伐)也,膏火自煎(自招煎熬)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
從自然觀察出發(fā),莊子進一步推論,在社會生活中,也是“材者死,不材者生”,因而主張以“無用”來保全自我。可是歐陽修發(fā)現(xiàn),眼前的事實正好相反,杏樹有用而幸存,樗樹無用而遭伐,看來,事物遭遇的禍福并不完全取決于本身的有用或無用,而是由所處的環(huán)境、條件及其與周圍其他事物的關(guān)系所決定的。在隨后所作的《伐樹記》一文中,他寫道:
夫以無用處無用,莊周之貴也。以無用而賊有用,烏能免哉?
文章將莊子的“無用”說做了別有會心的引申發(fā)揮,認為莊子所推崇的是自己無用就應當甘于處在無用的地方,如果自身無用反而去妨礙有用的東西,又怎么能免于災禍呢?
彼杏之有華實也,以有生之具而庇其根,幸矣。若桂、漆之不能逃乎斤斧者,蓋有利之者在死,勢不得以生也。與乎杏實異矣。今樗之臃腫不材,而以壯大害物,其見伐誠宜爾。與夫才者死、不才者生之說,又異矣。
那杏樹能開花結(jié)果,正是以這種本身具有的生存條件保護了它的樹根,得以幸存。而桂樹和漆樹不能免于被伐,是因為它們被砍死時才是有用的,這樣的形勢使它們不得不死,和杏樹是完全不同的。至于樗樹本身臃腫不材,還因它根壯葉大妨礙園中其他植物的成長,被砍掉是理所當然的。這與“才者死、不才者生”的說法又有不同。因此,文章最后得出結(jié)論:
凡物之幸與不幸,視其處之而已。
事物遭際的幸與不幸,不在于本身的有用或無用,而在于它的主觀條件與周圍環(huán)境之間的關(guān)系。這篇文章曲折地表達了歐陽修初入仕途,積極進取,力求有用于世的人生態(tài)度。
河南府官署的西邊有一座廳堂,門朝北,窗朝南,周圍植滿叢竹,屋內(nèi)有一幾一榻和數(shù)百卷書籍。這是歐陽修日常辦公和讀書的地方,他將這屋子命名為“非非堂”,作《非非堂記》。
這是一篇富含哲理的小品文,解釋了將書房命名為“非非”的緣由。文章開篇,作者連用“秤”、“水”與“人的耳目”三個比喻,形象地闡述他“尚靜”的思想:
權(quán)衡之平物,動則輕重差,其于靜也,錙銖不失。水之鑒物,動則不能有睹,其于靜也,毫發(fā)可辨。在乎人,耳司聽,目司視,動則亂于聰明,其于靜也,聞見必審。處身者不為外物?;味鴦?,則其心靜,心靜則智識明,是是非非,無所施而不中。
他說,用秤稱物,如果動來動去,就難免會有誤差,一旦靜下來,那么最微小的差失也不會有;水也是如此,用水照物,如果水波蕩漾,就什么也無法看清,一旦風靜水平,毫毛、發(fā)絲就一一可辨了;同理,對于人來說,耳朵管聽覺,眼睛管視覺,心思動蕩必會擾亂視聽,心思沉靜則所見所聞就會非常清楚。為人處世如能不為身外的名利榮辱所迷惑而動搖,他的心才會沉靜,心靜則對外物的是非判斷便準確明晰。在此基礎(chǔ)上更進一步,我們就可以說:
夫是是近乎諂,非非近乎訕,不幸而過,寧訕無諂。是者,君子之常,是之何加?一以觀之,未若非非之為正也。
在是與非的問題上,批評錯誤比表揚正確更為重要,暴露黑暗比歌頌光明更為有益。一味肯定和歌頌往往近于諂媚,一味否定和暴露又難免有訕謗之嫌。但是,如果不能做到準確中庸,則“寧訕無諂”。因為言行正確原是君子做人的本分,糾正錯誤才能扶植正氣。這番議論顯然不完全是空穴來風,而是針對真宗以來朝廷文恬武嬉,阿諛成風的現(xiàn)實而生發(fā)的。在此后的人生道路上,歐陽修一直堅持“寧訕無諂”的是非原則,在重大問題上不隨波逐流,屢遭貶謫而不悔。
從非非堂出來,沿著屋檐下彎彎曲曲的回廊,眼前便出現(xiàn)一片四五丈見方的空地,四周修竹環(huán)繞,沒有種其他植物。歐陽修請人將它挖成一個水池,不方不圓,任它呈現(xiàn)出原來的地形,也不用磚石堆砌池岸,保持它自然的樣子,然后再引來井水將它灌滿,于是,又是一處小巧可愛的景致。每當讀書疲累,他總是習慣性地走到池邊,玩味這一池凈水:
湛乎汪洋,晶乎清明。微風而波,無波而平。若星若月,精彩下入。(《養(yǎng)魚記》)
池水清澈浩渺,晶瑩閃亮,微風吹起陣陣漣漪。風靜之時則波平如鏡,而到夜間,星星和月亮在水中若隱若現(xiàn),閃爍的光彩輝映著池底。這景象使他悠然遐想,仿佛身處在煙波浩淼的江湖之上,足以驅(qū)憂解悶,安慰那處境窘困而獨善其身的人。
一天,他從市場上買了十幾尾魚兒,叫書童養(yǎng)在池中,沒想到書童只將小魚放進池中,卻將大魚扔在一旁。歐陽修非常奇怪,書童說:“池里水太少,又沒法再加,只能養(yǎng)些小魚。”
看著大魚在外干渴難受,一群小魚卻在又淺又窄的池子里歡快地游戲,歐陽修若有所思,于是回到書房,寫下這篇《養(yǎng)魚記》。文章簡約流利,篇幅十分短小,大魚“不得其所”,小魚“有若自足”的鮮明對比,其實是對現(xiàn)實的影射,也含蓄地表達了作者內(nèi)心的不平與不甘,雖未明言而妙在不言之中。
總之,洛中三年是歐陽修散文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小高峰?,F(xiàn)存這一時期各類文章三十多篇,其中有不少富于文學性的散文,大都篇幅短小,文字洗練,意味深婉。雖然還處在練筆階段,但已初步顯露出構(gòu)思運筆的較高才能和自己的獨特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