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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在我心中醞釀

1962—1991私人文學史:杜拉斯訪談錄 作者:瑪格麗特·杜拉斯 著,[法] 索菲·博加艾爾 整理 編,黃葒;唐洋洋; 張亦舒 譯


書在我心中醞釀

為了“圖書行會”(la Guilde du Livre)夏季宣傳,阿爾貝·梅爾莫德再次邀請幾位重要作家相聚洛桑。其中就有瑪格麗特·杜拉斯。她眼皮低垂,整個下午都在給《直布羅陀水手》的樣書題詞,她吸茨岡煙,小口小口地喝水。

《副領事》是在冬季快結束的時候出版的:加爾各答,法國大使館;一位年輕的副領事在等待下一次任命——在拉合爾,夜里,他朝麻風病人開了槍;一個女乞丐的故事,這個印度女人此前因為懷孕而逃離了她的家庭,生活在郊區(qū),瘋瘋癲癲的。

讓·維耶米埃(Jean Vuilleumier,以下簡稱JV):《副領事》的起源是什么?

MD:我在印度支那的童年。日??植赖木跋蟆D承┤肆晳T了恐怖:我永遠做不到。女乞丐的故事是真實的。

JV:讓大使館受到保護的環(huán)境與女乞丐生活的恐怖環(huán)境形成鮮明對比,這樣做的意圖是什么?

MD:女乞丐是相對于副領事來定義的:她經(jīng)歷的冒險、她恥辱的處境讓人們接受了那位年輕外交官的存在、他的怪異。因為這些事情,這些被詛咒的豬狗般的生活是存在的,副領事的古怪才有了理由。女乞丐沒有時間思考她的處境,是他在替她思考,思考一種幾乎無法忍受的經(jīng)歷。女乞丐的經(jīng)歷對副領事產(chǎn)生了影響。

JV:這本書在法國的接受情況如何?

MD:法國媒體沒有理解這本書(在我看來這完全無所謂)。我不知道為什么坎特斯說我是“大明星 ”,或許是一句蠢話。他還說這是一部“杰作”,但這本書在技術上并沒有突破,它只是完全真誠的流露。在瑞士發(fā)表的評論就嚴肅得多,也深刻得多,這是常有的事 。

JV:《副領事》的印數(shù)是多少?

MD:在18000—20000冊之間,對我來說這已經(jīng)很多了。這令人震驚,這本書是我最艱深的一本書?;蛟S也令人擔心:羅伯-格里耶和我,我們總是覺得等到我們的書獲得成功的那一天,也就意味著我們開始寫壞文學了。

JV:但是您“打廣告”做宣傳的情形不能跟他比。

MD:他是個積極的活動分子。我根本不是。

JV:您的讀者是哪些?

MD:大學生。

JV:米歇爾·布托爾 也是這么回答的。

MD:這是最好的讀者群。

JV:副領事是不是性無能?

MD:不,這是一種偶爾的性無能。這種性無能影響到了愛的能力,影響到了感情層面。

JV:兩年前,您跟我談論過一項電影計劃:《黑夜加爾各答》(Nuit noire Calcutta……

MD:這部電影變成了《副領事》。我一開始想過書也沿用放映的電影的名字,但它傾向性太強了。

JV:傾向性?

MD:異國情調(diào)。應該殺死異國情調(diào)。很久以來,法國文學一直背負著這個沉重的負擔。

JV:您剛剛拍攝了一部電影《音樂》,由德菲因·塞里格和羅伯特·何森主演。作家的工作和電影導演的工作有什么關系?

MD:幾乎沒有關系。人們先寫作劇本,然后在拍攝過程中修改,使其適應演員,這很有意思。電影布局與小說布局不同,對于前者,人們是從結構的雛形出發(fā)的,而對于小說,人們是從虛空出發(fā)的。小說是即興創(chuàng)作。電影無法替代文學。

JV:電影是否比文學低級?

MD:是的。電影更猛烈地將我推向了文學。在電影中,人們滿足了看世界的需求。文學因而變得純粹了。

JV:本季有哪些重要的書?

MD:我不知道。我一直忙于《音樂》,什么都沒有讀。

JV:作為美第奇獎(le prix Médicis)的評委 ,您得讀啊……

MD:九月份,我會專心讀四十幾本書。本年度可能獲獎的書是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詞與物》(Les Mots et les Choses)。人們也在談論布魯諾·蓋-呂薩克 的《裙子》(La Robe)和羅杰·拉波特 的《純粹的寂靜之聲》(Une voix de fin silence)……

JV:您如何看待勒·克萊齊奧(Le Clézio)?

MD:我沒有讀過《洪水》(Le Déluge)。《訴訟筆錄》(Procès-Verbal)沒有讓我太入迷……

JV:周刊上談論的全都是他:采訪,照片……

MD:壞兆頭!

JV:讓·蒂博多 寫過:“像他一樣通過寫作致力于反對既有秩序,而這樣很快也會被既有秩序利用?!睂懽鞅旧沓闪藸幾h,它會爆炸……

MD:是的,這是他們的偉大理論。我感覺我跟這些作家情同手足,蒂博多,尤其是里卡爾杜 ,因為他們在嘗試創(chuàng)新——我也是。但他們提出的對寫作的改變或許是以一種過于一致的方式進行的。我心想他們制定的目標是否被背叛了。集體寫作、“跟風”會導致單調(diào)。他們現(xiàn)在意識到了應該走出來……

JV:他們意識到了這一點?

MD:無論如何,出版人會意識到這一點。實際上,這些作家并不知道他們會成為怎樣的作家。他們的經(jīng)驗是必要的,這是一個階段,但這種經(jīng)驗也應該是靜默的……有點像德國浪漫主義之前的一個階段。的確,作家的成就,他們的重要性大不如從前了。作家總是更貼近讀者,從此之后文學會經(jīng)由我們——它會繼續(xù)經(jīng)由某個人,永遠也不會通過一種教條來呈現(xiàn)。它不可能是教條主義的。這就是這些作家忘記的東西。他們可能太急切了。

JV:盡管如此,人們還是不能像五十年前那樣寫作。

MD:顯然。無論如何,我們都會扼殺巴爾扎克式對社會的刻畫(它從商業(yè)的角度看依然“行得通”)。文學先于作家而存在。寫下一些東西,在黃昏,在我鄉(xiāng)下的房子里,創(chuàng)作一些讓我感到幸福的東西……這其中有一種容易讓人接受的狀態(tài)……某個非常了解我、對我的內(nèi)心也有所了解的人,或許可以代替我寫出一些東西……一本書在出版之前,會先在我心中醞釀。作家并不完全對其創(chuàng)作負責。寫作可以定義為一種內(nèi)在的閱讀行為……

1966年7月9—10日,讓·維耶米埃,
“扼殺巴爾扎克式對社會的刻畫”
《日內(nèi)瓦論壇報》

  1. “瑪格麗特·杜拉斯女士在幾年之內(nèi)變成了大明星,一個不可碰觸的人,不是印度所指的那種,而是文學生活意義上的”,羅伯特·坎特斯,“瑪格麗特·杜拉斯家的舞會”(Un bal chez Marguerite Duras),《費加羅報》(Le Figaro),1966年2月3日。
  2. 例如讓·維耶米埃1966年2月12—13日以及7月9—10日在《日內(nèi)瓦論壇報》(La Tribune de Genève)發(fā)表的評論。
  3. 米歇爾·布托爾(Michel Butor,1926—2016),法國新小說派重要代表作家,代表作品為《米蘭弄堂》《時間表》《變》《程度》。——譯注
  4. 1964年夏天,馬蘭·卡爾米茲(Marin Karmitz)根據(jù)瑪格麗特·杜拉斯的一部劇本拍攝了這部短片,由莫里斯·加雷爾(Maurice Garrel)、妮可·伊斯(Nicole Hiss)和娜塔莎·帕里(Natasha Parry)主演。實際上,對杜拉斯來說,這一步在《副領事》的寫作過程中很重要。
  5. 正是在該年年底,瑪格麗特·杜拉斯辭去了自1960年開始擔任的美第奇獎評委職務。
  6. 布魯諾·蓋-呂薩克(Bruno Gay-Lussac,1918—1995),法國作家,其父親約瑟夫·路易·蓋-呂薩克(Joseph Louis Gay-Lussac)是法國著名的化學家、物理學家。——譯注
  7. 羅杰·拉波特(Roger Laporte,1925—2001),法國作家。——譯注
  8. 讓·蒂博多(Jean Thibaudeau,1935—2013),法國作家,代表作品為《皇家儀式》?!g注
  9. 里卡爾杜(Jean Ricardou,1932—2016),法國作家、新小說派理論家,代表作品為《君士坦丁堡的陷落》?!g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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