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67

1962—1991私人文學(xué)史:杜拉斯訪談錄 作者:瑪格麗特·杜拉斯 著,[法] 索菲·博加艾爾 整理 編,黃葒;唐洋洋; 張亦舒 譯


1967

讓寫作自行完成

不能像引導(dǎo)其他人那樣引導(dǎo)瑪格麗特·杜拉斯進行訪談。這并不是因為她嘗試逃避問題。不,她知道傾聽問題并回答,而且不會找借口蜻蜓點水式地回避問題。甚至有時候,她比任何人都更沉浸在問題之中。但是她的話和她的寫作有明顯的相似之處。多米尼克·奧利(Dominique Aury)曾在《琴聲如訴》的序言中寫道:“她不言而言?!?在這里,瑪格麗特·杜拉斯對問題進行了“障礙清除”,她的聲音、她的提議,還有她的沉默重新構(gòu)成了她的書的風(fēng)格。而人們很快就注意到在一場以談?wù)撟晕覟橹黝}、甚至極度地想把自己放在世界中心而不去表露它無限的復(fù)雜性的談話中,杜拉斯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克制。一切都是這樣進行的,在回答時,瑪格麗特·杜拉斯偏離了她的答案。這種巧妙的藝術(shù),非但不會讓人產(chǎn)生缺席的感覺,相反還會增加揮之不去的存在感。談話簡短而且多少有些令人困惑,因為對瑪格麗特·杜拉斯來說,寫作現(xiàn)象被風(fēng)格現(xiàn)象和書的結(jié)構(gòu)抹殺了。人們看到她并沒有順著問題打開的視角去談,去解釋她創(chuàng)作的起因和創(chuàng)作過程。在這個問題上,她的解釋十分簡單,就像她書中的句子一樣凝煉,仿佛只剩骨頭。“她走著,他說,我尤其堅持這一點。這將是一次十分漫長的行程,分為幾百次伴隨著統(tǒng)一節(jié)拍——她的步調(diào)——的行走,她走著,句子也跟著她走……”

一開始分析的時候,瑪格麗特·杜拉斯與參加這些訪談 的其他作家沒有任何相同之處,或者說相同之處不多。她的言外之意是她覺得那些需要特別儀式的人很可疑。她說她寫作很容易,但很快就談到了風(fēng)格和結(jié)構(gòu)的困難。然而,她對這種風(fēng)格的關(guān)心,以及她對結(jié)構(gòu)的關(guān)注都不足以為她的書編織面紗。如果過于按照字面意義理解瑪格麗特·杜拉斯,寫作就會流于平庸,書就會想當(dāng)然。跟隨她,就是用她的寫作,去否認加繆在《局外人》中的寫作。詞語的選擇,它們的重疊,某些句子的曲折,時態(tài)和語式的固定,顯得如此清楚、如此自然的語氣,這些都是經(jīng)過字斟句酌的。此外,瑪格麗特·杜拉斯有時會被寫作帶走,吐露一點隱情,人們不知道過后她是否還會承認。例如:“一連串漫長的時日使我遠離了蒙特福特(Montfort)和死亡,是的,我死去的父親的死亡。我跟您說過了嗎?我父親在我離開蒙特福特六個月之后去世的?!被蛘撸骸皭坶喿x的她像一朵面色緋紅的玫瑰,會在坐月子期間讀普魯斯特?!碑?dāng)然,有一些混雜的評語,既涉及小說的寫作,也涉及穿插其中的大量詩歌。評語并不多見,卻意義非凡。

……

由此產(chǎn)生了很美的書,其規(guī)模之大、進展的自由和寫法的細膩,完全可以與樂譜相媲美。但如果人們跟瑪格麗特·杜拉斯談?wù)搶懽?,她會用風(fēng)格作為回復(fù)!

MD:我嘗試寫我所說的開放的書,一些建議,一些讀者可以在其中“悄悄塞進”自己的書的結(jié)構(gòu)。如何達到這一點?顯然是通過風(fēng)格,“通過不說話”。我試圖建構(gòu),同時也在試圖解構(gòu),清理我的思想。如果您愿意,我是在嘗試撤回自我,在寫作的自我面前撤回多話的自我。

按時下的風(fēng)氣看來,在讀者面前隱去自我,或許是作家最關(guān)心的事情。她在作品中劃了一道界限。而且有一個重要的事實是,最初的幾本書與其他書幾乎沒有共同之處,除了輕盈、精準(zhǔn)、細膩的創(chuàng)作手法。過去的創(chuàng)作手法從風(fēng)格中解放出來,而今天的創(chuàng)作手法已經(jīng)從屬于風(fēng)格。

MD:在最初的幾本書中,我尤其關(guān)注寫作的敘事功能。

于貝爾·尼桑(Hubert Nyssen,以下簡稱HN):但是,已經(jīng)很細膩了……

MD:這在當(dāng)時沒有現(xiàn)在重要。當(dāng)時那不是我寫作的首要問題。

HN:是進化了還是醒悟了?

MD:我想是兩者兼而有之。尤其是……對,說到底,更像是一種醒悟吧。這始于《琴聲如訴》。在《琴聲如訴》中——我第一次說起這個!——我嘗試敘述我悄悄經(jīng)歷的個人體驗 。于是,出現(xiàn)了羞恥心的問題。我在這種體驗周圍筑起高墻。我用冰把它圍起來。我選擇了一種形式:體驗越驚心動魄,筆觸越樸素?zé)o華。

HN:電影中也遵守同樣的距離嗎?

MD:不。我很喜歡電影,這是真的。雷乃說會像寫作一樣拍電影,我想他是對的。七次,七次相遇——五場幾乎相同的對話,只有一個詞、一個態(tài)度、一道光的區(qū)別。我躲在《琴聲》后面,遠超過躲在我的其他書后面。這本書也是我所有書中被誤讀得最厲害的一本!

在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散文中插入了一些真正的詩歌,其中有些有時會讓人想到圣-瓊·佩斯 如偉大咒語般的詩篇,另外一些讓人想到皮埃爾·勒韋迪 的筆記。至于咒語,例如《副領(lǐng)事》中的這一段:“平原啊,給我一點兒東西嚼嚼吧。她在有果子的時候就去摘,野香蕉、青稻谷、芒果,她把這些東西帶回洞里吃,咀嚼著青稻谷,吞下溫?zé)岣侍鸬墓麧{。她睡覺。青稻谷,芒果,這些都要。她睡覺。她醒過來,看著眼前。除了采石洞的右側(cè)地勢較高的菩薩城之外,只有她年輕瘦弱的身影矗立于天地之間。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見。以為什么都沒有,然而一切都糜集在那里?!敝劣诠P記,《勞兒之劫》中的這一段:“在我的杜撰中,這一新奇鉆透了她的心,在她茂密的秀發(fā)下打開汗水的閥門,剝奪了她目光中堂皇的憂傷,使它變得狹隘,動搖它昨日的悲觀:誰知道?也許,情侶們初次外出旅行的白旗即將從離我家很近的地方飄過?!泵恳蛔裥u一樣充滿詩意的片段難道不就是一種突破嗎,甚至是對寫作的一種捍衛(wèi),盡管結(jié)構(gòu)十分準(zhǔn)確——也正因為如此——在嘗試釋放自我、確認自我、臨時指引這本書?

MD:不是系統(tǒng)地。或許有像小島一樣充滿詩意的段落,但不是系統(tǒng)的。

HN:但有時候,會大大超出“島”的范圍。在《副領(lǐng)事》中,作為長序曲的亞洲小女孩的故事是一首純粹的詩,一曲真正的歌。

MD:我不會說出“詩歌”這個詞。在《副領(lǐng)事》中,我尋找了一種富有樂感的句法。我想通過重復(fù)表達饑餓的主題,這跟慈善悲憫之心無關(guān)——您看得很清楚,不是嗎?——我想用錘子的擊打聲來使其具有樂感,把饑餓變成幻覺和荒誕。隨著饑餓的自我毀滅,舞臺清空,副領(lǐng)事就是這樣準(zhǔn)備出場的。女乞丐的故事沒有與副領(lǐng)事的故事交叉。他到達的是一片音樂繚繞的場地。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做。為了處理這個序曲,我嘗試使用十分簡單的元素:空曠的天空(我稱之為“頭頂?shù)耐搿保⑽勰?、石頭、塵土、鹽。饑餓本身是一種應(yīng)該拒絕的誘惑。

人們從解讀作家作品的最新研究中挖掘意義,由此去評判作家創(chuàng)作的初衷。這就產(chǎn)生了某種監(jiān)視的印象。這就要控制住寫作,通過逐漸壓縮,使作品只剩下簡單的結(jié)構(gòu),其中寫作和作家都消失了,唯一的個人印記(或存在)便是風(fēng)格的標(biāo)記。按照這種新觀念,對于一本她開始討厭的舊書,瑪格麗特·杜拉斯甚至?xí)貙憽S谑撬龗仐壛擞肿坊亍?/p>

MD:波朗 說《平靜的生活》(La Vie tranquille)是我寫得最好的一本書。這不是真的。然后我會拋棄最討人喜歡的書。我可能會讓讀者不高興:我拋棄了《塔吉尼亞的小馬》(Les Petits Chevaux de Tarquinia)。因為這是一本充滿魅力、極易閱讀的書……

HN:這不再是一種價值判斷。這是一種保護您免受莫名侵害的方式……

MD:不。這是一種自我體系內(nèi)部的價值判斷。我并不是說我覺得這本書糟糕,但考慮到我正在嘗試做的東西,我拒絕了它。在這里,我可以用“拒絕”這個詞!

HN:您追回了哪些書?

MD:在以前寫過的書中,《直布羅陀水手》,正是這本。在敘述的推進中有些東西是我想追回的,我覺得它非常現(xiàn)代:這種在一個不存在的故事前的冗長序曲。此外還有五本書:《昂代斯瑪先生的午后》《琴聲如訴》《勞兒之劫》《副領(lǐng)事》《英國情人》(L'Amante anglaise)。

恰恰就是在這幾本書里,瑪格麗特·杜拉斯從人生決定性的體驗出發(fā)展開她的追尋,《琴聲如訴》就給了她這種體驗。指出這一點很有意思,我們在前面已經(jīng)暗示過了,這種堅定的努力,這種一絲不茍的探究,這種越來越樸素的風(fēng)格無一不是從美學(xué)、從形式上的明證。書并不是拿給讀者讀的,正如作家暗示的那樣;它是用來填充的?;蛟S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唯一意圖是向讀者提供這種紅外線眼鏡,戴上它便可以發(fā)現(xiàn)夜晚隱藏的東西?于是,作家成了人們獲取秘密的中介。但是持這種主張的作家會遭遇哪些困難?

MD:我或許寫得太順手了。于是,困難便出現(xiàn)在倒回去看的時候:一切都得重寫,都得從頭再來。我花了八個月寫《副領(lǐng)事》,但中途我不得不放棄了五次。就此甚至還出了一張唱片 。一位唱片編輯來找我,讓我即興發(fā)揮。我當(dāng)時正被一個可怕的困難困住。于是我對自己說:“好吧,好吧,我就在這張唱片里說說我的難處!”我說:“我正在寫一本不會出版的書?!边@就是《副領(lǐng)事》。一周以后,我找到了走出去的方法。對我來說,問題在于不要敘述。讓敘述自行完成!女乞丐的故事是最先出現(xiàn)的問題。這是我在印度支那經(jīng)歷的一個故事,當(dāng)時我還是個孩子,這個恐怖的故事伴隨了我的一生。需要從我經(jīng)歷的故事的礦藏中提取出這個故事,解除抵押——我作為見證人的抵押。然而我不能毫無痛苦地進入這個故事,我的痛苦會影響女乞丐的痛苦。于是我漸漸披上了第二作者的外衣,一個年輕男人,剛剛到達印度,他寫了讓人為印度哭泣的東西,不管他是誰,只要是新到的就行,等等。

《勞兒之劫》也采用了同樣的方式,是在勞兒·瓦·施泰因的瘋狂中建構(gòu)了這本書!從此之后,這項工作將不再是手工藝人的寫作行為,而是一項真正的大地測量學(xué)的研究。

MD:我尋找視角。然后,不,不是這樣,這不對。我在書里尋找我的位置。就是這樣!這是最重要的,作家在一本書中的位置。對《副領(lǐng)事》來說,我的位置在墻后面。我想讓我的小說成為一個關(guān)閉的房間,我的位置不在房間里。但是,為了找到它,我花了八個月時間。在每本書里,永遠都是同樣的問題——結(jié)構(gòu):找到小說與其作者的關(guān)系。

然后在這里,瑪格麗特·杜拉斯用一種委婉的方式,承認了她有一種至關(guān)重要的寫作能力,這種能力可以引導(dǎo)書進行下去。寫作存在一定的自主性,而且她對此的信念尤其讓她跟其他作家很接近。即使在這一共同點上,使其不同的,首先是自主現(xiàn)象,只是為了方便對話才被稱作寫作的:實際上,她的解釋證實了這一點,正是這整本書突然獲得了一種自主,也就是說不僅是寫作,還有情節(jié)的推進都是自動的。隨后,瑪格麗特極為冷靜地重寫了自動寫成的文本,不是為了使其更完美,而是為了解構(gòu)它,減少其中的軼事和異國情調(diào),使其達到一個平衡點,她要求從這本書中散發(fā)出來的光線盡量變得輕盈,與蜘蛛網(wǎng)的結(jié)構(gòu)一樣輕盈。

MD:寫作,就是讓寫作自行完成。也就是既知道也不知道要寫什么。不相信人們知道。害怕??吹匠膫€方向走。有一些很簡單的坐標(biāo)。人們對自己說:“今天,我描述的女人走出房間,黃昏時回來?!钡?,一旦女人出門,就應(yīng)該讓她完成這本書。每天,一本正在寫作的書都會改變方向。應(yīng)該跟隨它……說到底,我說的是我的情況!在這一點上,我確定,我完全確定寫作就是通過那個出現(xiàn)在書桌前的人而自行完成的,他只是書的到訪者??偟膩碚f,薩特的理論在于置身于寫作之中,這個理論已經(jīng)終結(jié)了。在我看來,薩特可能忽略了寫作具有一個神奇的功能。不是人的沖動,而是詞語對詞語的沖動,意義對意義的沖動。現(xiàn)在人們知道這一點了。但是之后,我向后退。我成為了讀者。我成了我的讀者。在這一點上,薩特說得對:作家應(yīng)該是自己的第一個讀者。在這個時候,我要么走老路,要么重新開始。

在瑪格麗特·杜拉斯眼里,重寫并不屬于手工領(lǐng)域。她說得很清楚:走老路或者重新開始。相反,由于她會把書立刻交給編輯,而不解釋清楚,因此會產(chǎn)生修改校樣這種手工活兒。她毫不猶豫地說:“說到校樣,我簡直是個災(zāi)難!”直到最后一刻,她還在不停地修改。于是,如果可以通過幾份薄薄的校樣進行判斷,就可以看到木工刀的細小雕琢,這些隨處涂抹的膠水,這些對意義和整個段落的移動提出質(zhì)疑并展示語言發(fā)揮的自然魅力的剪切。但在書里面尋找這樣一種情況,寫作的沖動和手工修改并不完全是波瀾不驚的條件,而波瀾不驚是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書的謀篇布局讓人會自然想到的意境。

MD:我和我的書處在危機關(guān)系中。此外小說也處在危機之中。但是我想它需要一直處于危機之中。如果它不處于永久的變革之中,它就什么也不是……

HN:您會將自己視為小說家嗎?

MD:我不知道。

HN:您的書被貼上了小說的標(biāo)簽。

MD:在伽利瑪出版社,每一次人們都在想貼什么標(biāo)簽。最后都貼上了小說,因為小說賣得好……

應(yīng)該貼什么標(biāo)簽?她不知道。這是一個小問題。其次,她不喜歡被歸類?!拔也粫o自己歸類?!彼暦Q。她獨自一人,遠離各種群體,有時會被他們迷住,但很快就會被這種偏好可能會導(dǎo)致的附屬關(guān)系嚇到,要么無動于衷,這時她就會因為沒有更多地參與而感到后悔,她會解決她的書遇到的個人危機。她估計她與“新小說”的共同之處僅在于“一種探索精神”。但是她會把這些交給他人去評判?!罢缛藗兯?,這跟我沒有關(guān)系?!彼f。她對巴塔耶、萊里斯 和布朗肖的作品非常感興趣?;蛟S她也在他們身上尋找一種偶然的或被掩蓋的經(jīng)驗,她自《琴聲如訴》以來就為自己打造的一個規(guī)則。她對這種法國文學(xué),這種極為內(nèi)化、完全建立在探索自我,建立在保持或不保持距離這一問題基礎(chǔ)上的法國文學(xué)表示信任。外國小說文學(xué)的命運則極為不同,對此她似乎沒有更多興趣。她在其中找不到更多的包容。

MD:不,我覺得,在現(xiàn)代小說中,我們這里的研究比其他地方的有趣得多。也更重要。那些試圖扼殺巴爾扎克式對社會的刻畫、減少作家在社會中和在自己眼中的作用的人,正是法國人。既不是英國人,也不是美國人。

如果相信她的出版人所作的調(diào)查,而且從她收到的信件來看,瑪格麗特·杜拉斯在年輕人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她沒有對此作出解釋。至少在對話中,她沒有思考過,這種巨大的成功是否來自她既沒有真正與繼承傳統(tǒng)的小說決裂,又開辟了通往新視野的角度,這樣既滿足了保守潮流,也滿足了進步潮流,這些潮流處于復(fù)雜關(guān)系中,在選擇尚未確定的年輕人中間相互對峙;或者也有可能是她的書結(jié)構(gòu)開放,尤其受到了想象力如同沒有墓地的魂魄一樣游蕩的年輕人的喜愛。

MD:人們對我說,我的讀者是大學(xué)生,這讓我很高興……總之,我收到不少大學(xué)生的來信。之前那一代給我寫信的反而少。

HN:在那些寫作的人眼里您是女人嗎?

MD:在女人眼里,是的,在男人眼里,不那么明顯。

HN:男作家?

MD:他們說“杜拉斯”……

HN:您與某些讀者的直接關(guān)系會影響您的工作嗎?

MD:完全不會。從來不會。不,從來不會。

HN:電影會為您帶來讀者嗎?

MD:我不知道……

瑪格麗特·杜拉斯堅持強調(diào)她保持了距離。她說我不知道,但是她不可能不知道電影是否為她帶來了人氣,帶來了讀者。如果請她嘗試對這個領(lǐng)域作一個總結(jié),她回答時會回到書上來。

MD:電影在我的生活中是次要的。它不會取代寫作。電影找到了我。是雷乃。他貸了一筆錢,為期九周,找不到主題。我活干得很快,幫助他擺脫了困境。完全不是我找上電影的。就是這樣。電影是一種和寫作平行的經(jīng)驗。什么都不會比寫一本書更困難。

HN:戲劇呢?

MD:第一次嘗試,《樹上的歲月》取得了成功?!稄V場》從未成功。這很奇怪,因為法國廣播電視公司搞過一場投票,指出《廣場》是一出很有代表性的現(xiàn)代戲劇,但在劇院里演出卻一直很失敗。在倫敦也是,《樹上的歲月》取得了成功。

還有一些書,書中那么獨特的時空吸引了成千上萬的讀者:《琴聲如訴》被翻譯成十八種語言,其他的被翻譯成了六到十種語言!我們稱其為時空,是因為從建立在如此獨特的糅合基礎(chǔ)之上的寫作和風(fēng)格,到作者的語言,會留下什么?通過翻譯的過濾,除了充斥著句子的沉默,還能剩下什么?

MD:大部分書翻譯得很糟糕。一旦走出了里卡爾杜所說的“信息文學(xué)”,翻譯就是個災(zāi)難!

瑪格麗特·杜拉斯,盡管她不能像其他人一樣,跟固定不變的手工藝人的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但她還是有規(guī)律地繼續(xù)著從《廣場》開始的語言工作和以《琴聲如訴》作為第一步的結(jié)構(gòu)工作。現(xiàn)在她的生命幾乎完全獻給了寫作。

MD:我從出版社那里領(lǐng)取不菲的月薪。這迫使我寫作。這樣才有理由領(lǐng)錢。但這是工作嗎?或者是職業(yè)嗎?應(yīng)該修正這些概念!不管寫得極少、根本不寫還是寫很多,我每天都會坐在桌前。但我也能在火車上寫,我在哪里就在哪里寫。那些不能隨處寫作的人,需要某種安靜的環(huán)境、某種光線的人,這些人,我想他們并不是真的想寫。對于沒有時間寫作的作家,我不相信他們。

人們再次感受到了寫作——為完全避免混淆,應(yīng)該稱其為寫作的需要——對作家生活施加的壓力。在這里,它變成了一種本性,以至于儀式被打亂了。但這可以解釋為與其他人相比,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寫作不那么像咒語。再說一遍,這是為某種平衡服務(wù)的寫作,即書的結(jié)構(gòu)的平衡。在由自己完成的文學(xué)中,如此獻身于寫作的作家扮演著什么角色?

MD:我接收手稿。我感覺,當(dāng)人們因為出版社不會出版他們的書而絕望,當(dāng)他們找遍了人依舊無果后,他們就會把手稿寄給作家。這里面很少會有好書。但畢竟有時候還是會有驚喜。兩年之內(nèi),我收到過兩次手稿。這不算多。

HN:您從交給您的壞書中找到共同點了嗎?

MD:是的。指出這一點很有趣。低租金住房的生活,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印度支那戰(zhàn)爭。這就成了文學(xué)的雜物間。人們馬上把自己的經(jīng)歷扔進去。沒有經(jīng)過時間沉淀,所以很糟糕。

HN:您收到過像瑪格麗特·杜拉斯一樣的作品嗎?

MD:編輯們這么說過,但我不相信。

HN:您心懷發(fā)現(xiàn)年輕作家的希望嗎?

MD:是的。??!這妙不可言!想想原生態(tài)文學(xué)吧!這很驚人;只有百分之十的寫作者能出版作品。伽利瑪出版社每年能收到一萬份手稿。能出版的不足兩百。被拒絕的作品會丟進倉庫,付之一炬。應(yīng)該建立圖書館收藏它們的。1789年第三等級的請愿書……

HN:您會鼓勵年輕人嗎?還是說您會勸他們放棄?

MD:我很少鼓勵。這確實是最次的職業(yè)。這讓人痛苦、讓人煩惱,侵占生活中其他東西的位置。某種幸福的位置!至于促使人們寫作的欲望,可以征服它,把它用在其他地方,用在夫妻間的日常生活??梢园l(fā)瘋,旅游,變成瘋子。為什么不發(fā)瘋呢?寫作或許是一種酷刑,一旦開始便無法脫身。

這種她通過暫時不寫作而獲得的幸福,是其他任何幸福都無法替代的吧?難道在這里找不到任何寫作帶來的幸福的痕跡嗎,無論是生產(chǎn)書的喜悅,還是在思考各個階段、向前推進和最終完成時得到的快樂?有一種寫作的激情,仿佛在詞語、思考和判斷的叢林中奔跑一般!然后在書完成后,似乎又產(chǎn)生了新計劃……這種不斷的再生,本身不就是一種幸福嗎?

MD:我完成了《英國情人》,它取代了《塞納-瓦茲的高架橋》,一本我討厭的書。然后我有了計劃。必須如此。否則就會焦慮,這是最糟糕的。

HN:圍繞寫作的文學(xué)活動呢?

MD:電影劇本。電視和報紙采訪。

HN:您喜歡采訪誰?您的文章是關(guān)于誰的?哪些人讓您著迷?

MD:妓女、瘋子、罪犯。

最后這句話言簡意賅,但或許吐露了最重要的事。因為說到底,哪怕是被收買的愛情、自愿的瘋狂和罪惡的死亡,這些不都是人們終其一生孜孜不倦尋找和重建的天堂、純潔的天堂、永恒的天堂的主要標(biāo)志嗎?當(dāng)然,瑪格麗特·杜拉斯并沒有求助于有時如夢似幻的形而上學(xué)。她不是在寫作層面、唯一的寫作層面開展主要斗爭的。但是她并沒有禁止人們從她的解釋和她的書的結(jié)構(gòu)出發(fā)想象其結(jié)構(gòu),這些在沉默的面紗背后的結(jié)構(gòu)使她能夠更接近其他人,超越了人們最初的想象。《廣場》的女主人公說:“先生,我并不想叫您不愉快,不,我太想讓生活變一變,從中走出去,所以對于旅行我不感興趣,不想去看什么新奇事物?!弊罱K,這本沒有趣聞的書,這個如數(shù)學(xué)視角一般的無限空間,這段不再流動的時間構(gòu)成了一部作品,為了不讓任何東西死去。

1967年8—9月,于貝爾·尼桑

“充斥著句子的沉默”,《綜述》(Synthèses

第254—255號,收錄于《寫作之路》

巴黎,法國水星出版社,1969

  1. 小熊出版社(éditions La Petite Ourse),洛桑,1960年。
  2. 訪談被于貝爾·尼桑收錄于《寫作之路》(Les Voies de l'écriture),巴黎,法國水星出版社(Mercure de France),1969年。
  3. 指的是她與熱拉爾·雅爾洛的戀愛關(guān)系。
  4. 圣-瓊·佩斯(Saint-John Perse,1887—1975),法國詩人、劇作家,于1960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代表作品為《阿納巴斯》?!g注
  5. 皮埃爾·勒韋迪(Pierre Reverdy,1889—1960),法國詩人,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先驅(qū)之一,代表作品為《橢圓形天窗》?!g注
  6. 波朗(Jean Paulhan,1884—1968),法國作家、評論家、編輯,1925—1940年期間擔(dān)任《新法蘭西雜志》主編?!g注
  7. 《瑪格麗特·杜拉斯說》(Marguerite Duras parle),33轉(zhuǎn),“我們這個時代的法國人,今日之人”系列,Adès發(fā)行,1965年。
  8. 萊里斯(Michel Leiris,1901—1990),法國作家、詩人、人類學(xué)家、藝術(shù)評論家,代表作品為《非洲幽靈》《成人之年》和四卷本的《游戲規(guī)則》?!g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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