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用彤《校點高僧傳》緒論

兩晉南北朝時期之史書以僧人傳記最為發(fā)達，其名見于慧皎《高僧傳》、《隋書·經(jīng)籍志》及諸目錄、類書者極多。有一人之傳記，如《佛圖澄傳》(《藝文類聚》八十一引)、《支遁傳》(《太平御覽》引)，可考者計二十余種。有一類僧人之傳記，知名者有四：《高逸沙門傳》一卷，竺法濟撰；《志節(jié)傳》五卷，釋法安撰；《游方沙門傳》，釋僧寶撰；《沙婆多部相承傳》五卷，僧祐撰。有一時一地僧人之傳記，《高僧傳》序曰：“中書郗景興(超)《東山僧傳》、治中張孝秀《廬山僧傳》、中書陸明霞(杲)《沙門傳》，各競舉一方，不通古今，務(wù)存一善，不及余行?！贝巳龝斁鶎俅祟悺Ｓ心醾?，如梁釋寶唱《比丘尼傳》四卷，今存，歷敘晉、齊、梁之女尼；又據(jù)《隋志》著錄慧皎有《尼傳》二卷，已佚。有《感應(yīng)傳》，與佛教有關(guān)，今知名者有十余種，且如《宣驗記》、《冥祥記》等多有輯佚(見魯迅《古小說鉤沉》)。而最重要者為通撰僧傳，此不以時地性質(zhì)為限者也。一則附之他書，如齊竟陵王之鈔《三寶記》十卷；僧祐《出三藏記集》十五卷，本為目錄，而其后之三卷附以僧傳，書今存，所有三十二僧傳幾全為《高僧傳》所采錄；一則敘列歷代諸僧，另立專書，所攝至廣，因至重要。隋以前此類撰述之知名者列下：

宋 法進 《江東名德傳》三卷

齊 王中 《僧史》十卷

梁 寶唱 《名僧傳》并序錄三十一卷

梁 慧皎 《高僧傳》古本十四卷，近刊十六卷

梁 裴子野 《眾僧傳》，《隋志》著錄二十卷，《內(nèi)典錄》著錄裴子野《沙門傳》三十卷，并注云：其十卷劉璆撰

梁 虞孝敬 《高僧傳》六卷

北齊 明克讓 《續(xù)名僧傳記》一卷

上列諸書多已散失，存者僅寶唱《名僧傳》節(jié)鈔一卷和慧皎之《高僧傳》。寶唱之《名僧傳》全書已不存，唯日本沙門宗性于文歷二年(宋理宗端平二年，公元一二三五年)于東大寺藏三十卷鈔取一卷，題名《名僧傳鈔》，前全錄原書目錄，后附說處，載日本《續(xù)藏經(jīng)》中。現(xiàn)存全書者，僅慧皎之《高僧傳》也。該傳始于漢明帝永平十年(公元六七年)，終至梁天監(jiān)十八年(公元五一九年)。凡四百五十三載。包舉南北二百五十七人，而傍出附見者二百三十九人。采訪極廣，務(wù)求信實。其評同時代所作僧傳，謂其“或褒贊之下，遇相揄揚；或敘事之中，空引辭費”。皎之所作，義例甄著，文詞婉約。唐釋智升《開元錄》謂：此傳“實可以傳之不朽，永為龜鏡矣”。后之作高僧傳者，均繼其成規(guī)焉。

《高僧傳》自序于批評前人所作僧傳十余家之后，自謂：“嘗以暇日，遇覽群作，輒搜檢雜錄數(shù)十余家，及晉宋齊梁春秋書史，秦趙燕涼荒朝偽歷，地理雜篇，孤文片記，并博諮故老，廣訪賢達，校其有無，取其同異。”梁元帝撰《金樓子·聚書篇》，有“就會稽宏普慧皎道人搜聚”之語，則可見皎于書搜聚甚富。據(jù)《高僧傳》自序及他處所引，可知其所據(jù)之書當在八十種以上，而不稱書名，僅言“記曰”者甚多，均不知其所指，如《道安傳》有“別記”云云，則又多矣。慧皎著書，可謂盡瘁。皎于其書卷三末譯經(jīng)論中曰：“頃世學(xué)徒，唯慕鉆求一典。謂言廣讀多惑，斯蓋墮學(xué)之辭，匪曰通方之訓(xùn)。何者，夫欲考尋理味，決正法門，豈可斷以胸衿，而不博尋眾典?！逼渲鲝埐┯[，反對空疏則可知矣?；垧ㄖ畷谑穼嶉g或有誤，但多為有據(jù)，且較為可信者也。

慧皎《高僧傳》自序謂：“前代所撰，多曰名僧。然名者，本實之賓也。若實行潛光，則高而不名；寡德適時，則名而不高。名而不高，本非所紀；高而不名，則備今錄。”僧人當以有德之隱逸者為高，其于所選擇入傳僧人之標準可謂高明，故自漢至梁四百余年之重要高僧幾為《高僧傳》網(wǎng)羅殆盡?；垧ê蜕写_為一有眼光之史學(xué)家。今日治漢魏六朝佛教史者，于其時之僧家事跡必據(jù)此書也。

《高僧傳》不僅可補史書(如南北史)、說部(如《世說新語》)之缺，亦可正其誤也。此點陳垣先生《中國佛教史籍概論》言之甚詳，茲不贅述。

慧皎生于千余年前，又為一佛教信徒，所作《高僧傳》難免宣揚其宗教之信仰，夸大僧人之作用，多載迷信故事，此故不可取者也，讀者當知。

本文作于1987年春節(jié)，原收入《校點高僧傳》，中華書局，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