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髯論詞絕句》新版小記

李世文

1930年4月8日，上海東有恒路（今虹口區(qū)東余杭路）德裕里，剛及而立之年的夏承燾（1900—1986）在龍榆生（1902—1966）的陪同下第一次謁見名滿士林的詞壇領袖朱彊村（1857—1931）。夏先生日記詳細記載了當日情形，云“彊村身不及中人，精神矍鑠，言談頗健”（承新版日記整理者吳蓓女士拈出見示）。數(shù)月之前，經龍榆生引薦，尚在中學任教的夏承燾與朱先生建立了通信聯(lián)系。夏承燾1929年12月11日的日記里，完整記錄了彊村老人的第一封親筆信，其中多有獎掖之辭，老輩風范，躍然紙上，夏承燾讀后寫道：“謙光下逮，想見其人。”

在后來的回憶中，可見彊村老人給了夏承燾極深極好的印象：“老人博大，虛心，態(tài)度和藹，這對于培養(yǎng)年青人做學問的興趣，關系極大。”會面中，主客饒有興致地討論詞集版本、?？钡葐栴}，彊村老人并對夏承燾論辛棄疾的“青兕詞壇一老兵，偶能側媚亦移情”絕句勉勵有加，說：“何不多為之？”

其后近半個世紀的時間里，世事滄桑，從壯年到暮年，不論是在錢塘江畔的月輪樓，還是北京的天風閣，夏承燾先生一直埋首于詞學研究，相繼出版《唐宋詞人年譜》《姜白石詞編年箋校》等經典之作，成就了一代詞學宗師的事業(yè)。

彊村老人的殷殷叮囑，夏承燾深藏心中，也未曾忘記。不過，他再次著筆續(xù)作論詞絕句的時候，卻是在上世紀60年代末作為杭州大學“反動學術權威”“禁足居西湖”的日子里。此時“陸續(xù)積稿得數(shù)十首，亦倉卒未寫定”。又過了幾年，至1978年春，在夫人吳無聞女士的協(xié)助下，隨改隨增，終于完稿，而且“同斟酌疏釋”，由夫人完成了注釋和題解。吳無聞女士并作《注論詞絕句》以紀其事：“樂苑千秋業(yè)，詞壇一代師。青蓮開綺語，白石掃妍辭。注筆楂梨澀，分燈漏更遲。與天爭歲月，不許鬢毛知?！保?span >此詩系吳常云先生賜示）

是年1月18日，夏先生在給學生陳美林的信中寫道，香港《大公報》“副總編陳凡不久前來京組稿，拙作遂為取去”，即得先在香港《大公報》的“藝林”副刊陸續(xù)刊出。次年3月，這部縱論千年詞壇、品評歷代詞家的《瞿髯論詞絕句》終于由中華書局正式出版。夏先生字瞿禪，瞿髯是他晚年的自號。

他在前言中追溯此書源起，憶及當年彊村老人勖勉之語，并數(shù)十年來光陰不居、時序如流，不禁感慨系之：“回溯初著筆時，予客錢塘江上之月輪樓，方在壯年。今蕆事于北京之天風閣，則垂垂老矣?！鼻以疲骸安⑹婪郊?，倘蒙指教，片辭之錫，拱璧承之?！?/p>

在百廢待興的1979年，《瞿髯論詞絕句》之出版不啻空谷足音，首印25000冊很快銷售一空。1983年2月，繼出增訂版，再印20000冊。夏先生在增訂版后記中說：“拙著《瞿髯論詞絕句》自1979年出版以來，承學術界人士撰文評議、各地友好及讀者亦來函指教，至深銘感。此次再版，在原八十二首基礎上增加十八首，遵教酌予修訂，統(tǒng)此致謝。”

是書初版的責任編輯，是后來曾任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副署長、中國出版集團總裁的楊牧之先生。1980年，他撰文《“千年流派我然疑”——〈瞿髯論詞絕句〉讀后》，發(fā)表于當年《讀書》雜志第十期，稱“夏承燾先生多次和我說起，他對《瞿髯論詞絕句》最有感情”。

那么，《瞿髯論詞絕句》是一部什么書呢？以詩論詩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傳統(tǒng)，最著名者當屬杜甫《戲為六絕句》，其中寫初唐四杰之“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為千古傳誦的名篇。再如金代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影響深遠，后世文人多有仿作，如清代王士禛《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二首》。趙翼《論詩五首》其二“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shù)百年”，更是膾炙人口。具體到論詞絕句，則大概起源于元明之世，至清代蔚為大觀，作者也是不絕如縷。夏承燾先生的《瞿髯論詞絕句》增訂版恰足百首，既有對從李白、蘇軾到納蘭性德、蔣春霖等歷代詞家知人論世式的品評，又有對文學潮流、時代風尚的論析，還旁及域外諸家，精義迭出，堪稱一部濃縮版的簡明詞史。又有吳無聞女士所作的注釋和題解，娓娓道來，很是方便初學者。書中各以四首至六首絕句論蘇軾、李清照、辛棄疾、姜夔、張炎，尤其是對“蘇辛詞派”的標舉，可見夏先生的好尚。當然，夏先生也不忘表彰“結一千年詞史之局”（錢仲聯(lián)先生《近百年詞壇點將錄》中語）的彊村老人：“論定彊村勝覺翁，晚年坡老識深衷。一輪黯淡胡塵里，誰畫虞淵落照紅？”注解中說，朱彊村詞初學吳文英（號覺翁），而青出于藍勝于藍，晚年融蘇軾豪放詞風于委婉綿密之中，自成一家，可以說是唐宋到近代萬千詞家的殿軍。

2017年，這部精彩紛呈的詞學論著由中華書局再版。新版利用中華書局研發(fā)的古籍數(shù)據(jù)庫，吸取已故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劉揚忠先生《〈瞿髯論詞絕句〉注解商榷》一文的意見，訂正了舊版注解中若干史實、書名誤記與引文失校之處。另外，據(jù)《月輪山詞論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收入《李清照詞的藝術特色》《論陸游詞》《姜夔的詞風》三文作為附錄，以方便讀者更好地了解夏承燾先生的詞學觀點。這部夏先生頗為自許的著作，引人入勝，足以示后學津梁，對于廣大古典詩詞愛好者來說，也是很好的入門讀物，值得我們細細揣摩和學習。

（原載2017年11月8日《中華讀書報》，作者系中華書局大眾圖書出版中心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