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　照

鮑照（414？—466），字明遠，劉宋東海（今江蘇省漣水縣）人。元嘉中，任臨川王義慶國侍郎。孝武時任太學博士，兼中書舍人。又出為秣陵令、永嘉令。后為臨海王子頊前軍參軍。子頊起兵失敗，鮑照為亂軍所殺。有《鮑參軍集》。鮑照在文學史上與謝靈運、顏延之并稱“元嘉三大家”。尤長于七言歌行，亦工駢文。《登大雷岸與妹書》即是一篇駢文佳作。此文雖是一篇書信文章，但卻寫得犖犖大氣。文中大量寫景，鋪陳縱橫，筆下的山川景物不拘泥于地點方位，遠眺近覽，憑借想象，超越時空，所寫景物無不生機勃勃，氣勢恢宏。同時又抒發(fā)了自己的感慨抱負，全文感情奔放，酣暢淋漓。杜甫曾稱鮑照“俊逸鮑參軍”，說的就是他這種俊朗飄逸的藝術風格。

登大雷岸與妹書^〔1〕

吾自發(fā)寒雨，全行日少，加秋潦浩瀚^〔2〕，山溪猥至^〔3〕，渡泝無邊^〔4〕，險徑游歷，棧石星飯^〔5〕，結荷水宿，旅客貧辛，波路壯闊，始以今日食時^〔6〕，僅及大雷。途登千里，日踰十晨，嚴霜慘節(jié)^〔7〕，悲風斷肌^〔8〕，去親為客，如何如何！

向因涉頓^〔9〕，憑觀川陸，遨神清渚^〔10〕，流睇方曛^〔11〕；東顧五洲之隔^〔12〕，西眺九派之分^〔13〕；窺地門之絕景^〔14〕，望天際之孤云。長圖大念，隱心者久矣^〔15〕。南則積山萬狀，負氣爭高，含霞飲景^〔16〕，參差代雄，凌跨長隴，前后相屬，帶天有匝^〔17〕，橫地無窮。東則砥原遠隰^〔18〕，亡端靡際^〔19〕。寒蓬夕捲，古樹云平。旋風四起，思鳥群歸。靜聽無聞，極視不見。北則陂池潛演^〔20〕，湖脈通連。苧蒿攸積^〔21〕，菰蘆所繁^〔22〕。棲波之鳥，水化之蟲^〔23〕，智吞愚，強捕小，號噪驚聒^〔24〕，紛乎其中。西則迴江永指，長波天合。滔滔何窮，漫漫安竭！創(chuàng)古迄今，舳艫相接^〔25〕。思盡波濤，悲滿潭壑。煙歸八表^〔26〕，終為野塵。而是注集，長寫不測，修靈浩蕩，知其何故哉！西南望廬山，又特驚異?；鶋航?sup>〔27〕，峰與辰漢相接。上常積云霞，雕錦縟^〔28〕。若華夕曜^〔29〕，巖澤氣通，傳明散，赫似絳天。左右青靄，表里紫霄。從嶺而上，氣盡金光。半山以下，純?yōu)轺焐?。信可以神居帝郊，?zhèn)控湘、漢者也。若洞所積^〔30〕，溪壑所射，鼓怒之所豗擊^〔31〕，涌之所宕滌^〔32〕，則上窮荻浦，下至豨洲^〔33〕，南薄燕派^〔34〕，北極雷淀^〔35〕，削長埤短^〔36〕，可數(shù)百里。其中騰波觸天，高浪灌日，吞吐百川，寫泄萬壑。輕煙不流，華鼎振涾^〔37〕。弱草朱靡^〔38〕，洪漣隴蹙^〔39〕。散渙長驚，電透箭疾。穹溘崩聚^〔40〕，坻飛嶺覆^〔41〕?；啬谏?，奔濤空谷。碪石為之摧碎^〔42〕，碕岸為之落^〔43〕。仰視大火^〔44〕，俯聽波聲，愁魄脅息，心驚慓矣^〔45〕！至于繁化殊育，詭質怪章^〔46〕，則有江鵝、海鴨、魚鮫、水虎之類^〔47〕，豚首、象鼻、芒須、針尾之族^〔48〕，石蟹、土蚌、燕箕、雀蛤之儔^〔49〕，折甲、曲牙、逆鱗、反舌之屬^〔50〕。掩沙漲，被草渚，浴雨排風，吹澇弄翮。夕景欲沉，曉霧將合，孤鶴寒嘯，游鴻遠吟，樵蘇一嘆^〔51〕，舟子再泣。誠足悲憂，不可說也。

風吹雷飆，夜戒前路。下弦內外^〔52〕，望達所屆。寒暑難適，汝專自慎。夙夜戒護，勿我為念?？钟?，聊書所睹。臨途草蹙，辭意不周。

【注釋】

〔1〕《登大雷岸與妹書》：此書作于元嘉十六年（439），臨川王義慶出鎮(zhèn)江州，鮑照為其佐吏時（見錢仲聯(lián)《鮑參軍集注》）。大雷岸，在今安徽省望江縣。妹，即鮑照妹鮑令暉，能詩，有文才。

〔2〕秋潦浩瀚：秋潦，秋天的積水。浩瀚，寬闊廣大。

〔3〕山溪猥至：猥，眾、多。

〔4〕渡泝無邊：泝，同溯。

〔5〕棧石星飯：棧石，在巖石上鋪路。星飯，在晚上在星光下吃飯。這句話是形容山高路險。

〔6〕食時：吃午飯的時候。

〔7〕嚴霜慘節(jié)：節(jié)，骨節(jié)，這里是泛指骨骼。即是說寒霜刺骨。

〔8〕悲風斷?。罕L，呼嘯的寒風。肌，肌膚。這里是說寒風使肌膚如割。

〔9〕向因涉頓：向，過去，從前。涉頓，旅途停頓。

〔10〕遨神清渚：遨神，神游。渚，水中小洲。

〔11〕流睇方曛：流睇，縱目瀏覽。方曛，曛，落日時分。方曛，正是落日時分。

〔12〕東顧五洲之隔：五洲，泛指大雷岸一帶的水中沙洲。

〔13〕西眺九派之分：長江在江州（今江西九江）有九道支流。江洲即作者此行的目的地。

〔14〕窺地門之絕景：地門，一說是指《河圖括地象》中“武關山為地門，上與天齊”之武關?！拔潢P”，是戰(zhàn)國時秦國設置的南邊關塞。一說是泛指作者遙望北方，以地門泛指地勢險要奇絕之處。后說為是。

〔15〕隱心者久矣：隱心，即指蘊藏的“大念”之心已經很久了。

〔16〕含霞飲景：含，含咀，飲，吸飲。景，陽光。這句是說群山在云霞、陽光的環(huán)繞照耀下，好像在咀含云霞，吸飲陽光。

〔17〕帶天有匝：匝，一周。這句話是說，山脈綿長，望之不盡，好像衣帶一樣繞天一周。

〔18〕砥原遠隰：砥，磨刀石。隰，低濕的地方。

〔19〕亡端靡際：亡，無。靡，無。意為無邊無際。

〔20〕陂池潛演：陂，池塘。演，水流長。潛演，水潛行地下。

〔21〕苧蒿攸積：苧，苧麻。蒿，蒿草。攸，所。意為苧麻、蒿草所積之處。

〔22〕菰蘆所繁：菰，草本植物，可食用。蘆，蘆葦。意為菰蘆繁茂之處。

〔23〕水化之蟲：即指魚?！墩f文》：魚，水蟲也。

〔24〕號噪驚聒：聒，吵鬧之聲。意為雜亂噪鬧之聲。

〔25〕舳艫相接：舳，船尾。艫，船頭。這里是說船非常多，一條挨著一條。

〔26〕煙歸八表：八表，八方。

〔27〕基壓江潮：基，山腳。是說廬山山腳直入江水。

〔28〕雕錦縟：錦縟，斑斕的彩飾。

〔29〕若華夕曜：若華，神話中的樹木若木的花。生在昆侖山極西處，日落的地方。這里代指太陽。曜，與耀同。意為夕陽照耀。

〔30〕若洞所積：，水匯合。洞，水疾流。

〔31〕鼓怒之所豗擊：豗擊，互相撞擊。形容水流激蕩。好似發(fā)怒一樣互相撞擊著。

〔32〕涌之所宕滌：，同洑，水回流。宕滌，激蕩沖刷。

〔33〕下至豨洲：豨洲，豨，即野豬。豨洲一說為野豬出沒的河洲。一說豨，通潴，水匯集處。

〔34〕南薄燕派：薄，迫，迫近。燕派，一說為地名。一說為燕子棲落的支流。

〔35〕北極雷淀：雷淀，一說為地名。一說為水的迴旋之處。

〔36〕削長埤短：埤，增加。

〔37〕華鼎振涾：華鼎，華貴的鼎。振涾，水沸騰貌。

〔38〕弱草朱靡：弱草，小草。朱靡，朱一說通株。意為一株草亦未留下。

〔39〕洪漣隴蹙：洪漣，洪水波濤。隴蹙，水流受到丘隴的蹙迫。

〔40〕穹溘崩聚：穹，隆起。溘，逝。意為波浪起伏崩散匯聚。

〔41〕坻飛嶺覆：坻，水中的小洲、高地。意為波浪可以沖飛水中小洲，沖倒山嶺。

〔42〕碪石為之摧碎：碪石，衣石。

〔43〕碕岸為之（jī）落：碕岸，曲折水岸。落，碎末。

〔44〕仰視大火：大火，即心宿，二十八宿之一，今稱火星。

〔45〕心驚慓矣：慓，急疾。意為驚急交加。

〔46〕詭質怪章：詭，怪異。質，軀體。章，外表。意為怪異的軀體和外表。

〔47〕江鵝、海鴨、魚鮫、水虎之類：江鵝，水鷗。海鴨，文鴨。魚鮫，鯊魚。水虎，《襄沔記》中記載的一種水獸。

〔48〕豚首、象鼻、芒須、針尾之族：豚首，一說是海豚。象鼻，一說是建同魚。芒須，一說是長須的蝦。針尾，一說為有尖同針頭尾巴的魚類。

〔49〕石蟹、土蚌、燕箕、雀蛤之儔：石蟹，生長在山澗水穴的一種蟹類。土蚌，蚌類。燕箕，即魚。雀蛤，蛤。儔，屬類。

〔50〕折甲、曲牙、逆鱗、反舌之屬：折甲，鱉。曲牙，一種海獸。逆鱗，蜃蛟。反舌，蛙類。

〔51〕樵蘇一嘆：樵蘇，即樵夫。

〔52〕下弦內外：農歷每月廿三日左右，月亮半明半暗，呈弓弦形，所以稱下弦。內外，前后。

【今譯】

我自從在寒雨天里啟程以來，整天趕路的日子很少，再加上秋雨連綿，積水頗多，許多山溪的水一齊奔流而下，旅船在浩瀚無邊的江中逆流而上，一路上還經歷了許多艱險的小路，在巖石上鋪設道路而行，晚上在星光下用餐，仿佛置身于星空中；水行時，夜晚就用荷葉結屋，在水中歇宿，一路風餐露宿，歷盡艱辛，唯覺水波壯闊，直至今天吃午飯時，僅僅到了大雷。行程千里，日子已超過了十天，寒霜刺骨，冷風吹裂了肌膚，離別親人到他鄉(xiāng)為客，真不知怎么說才好。

前些天在旅途停頓時，也曾瀏覽山川，神游江中澄明的秋水環(huán)繞的小洲，觀賞那落日余暉的美景；向東回顧相隔遙遠的五洲，西望茫茫九派分流之地；北眺北方群山險絕的勝景，凝望天邊的一縷孤云。面對大好山河，一腔久藏心中的壯志豪情久久不能平靜。南面重疊的群山，千姿百態(tài)，好像在使氣競勝，一比高低，在云霞陽光中，它們又好像在含咀著云霞，吸飲著陽光，隨著時間的推移，交替著稱雄稱霸，群山凌駕于丘隴之上，首尾綿延相接，橫亙在天地之間，無窮無盡，好像衣帶繞天一周。東面的平原低地，無邊無際。傍晚的秋野，寒風卷起蓬草飛揚，古樹參天入云。旋風四起，思念窩巢的鳥兒們，成群地飛回樹林。我久久地凝神佇立，直到風聲聽不見，群鳥看不見。北面池塘湖泊暗流，相互勾通相連。是苧蒿積聚、菰蘆繁生之所在。棲息在湖泊中的水鳥、魚類，聰明的吞食著愚笨的，強大的捕食著弱小的，吵鬧紛擾之聲充斥湖泊之中。西面曲折的長江長流向前，漸漸遠去，與天相合。滔滔的江水，永無盡頭，永不枯竭！從古至今，江上船只往來不絕。滾滾的長江波濤引發(fā)我無盡情思，深潭巨壑激起我滿懷愁緒。天空的云霧飄散到四面八方，但終究是天地的灰塵。而這水流的注入?yún)R集到大海之中，是不可測量的。大概只有神靈才知道這水流的注集，長瀉不測的奧秘吧！向西南眺望廬山，又格外使人驚異。廬山山腳直入江潮，峰頂上接霄漢。廬山上面常常積聚著彩霞，好像通體披著光彩絢麗的錦帛。夕陽照耀，山中水澤的霧氣混然一片，晚霞放出的光芒色彩把天空染成絳紅色。山峰左右的青色霧靄，把紫霄峰團團圍繞。廬山山頂籠罩在夕陽的金色光彩中，半山以下已成為深青色。確實，這神奇的廬山可以作為神仙的居處，天帝都城的郊野，并可以控制鎮(zhèn)撫湘江、漢水流域。此外，細流疾流匯成巨川；山溪汩汩噴射；水流激蕩，像發(fā)怒一樣互相撞擊；水流往復，激蕩沖刷；這些水流都爭先恐后奔騰向前，所到之處不論東西南北，不論蘆荻茂盛的水灘，野豬出沒的河洲，燕子棲落的支流，水流迴漩之地。將四方之水斷長補短合在一起，水域可達方圓數(shù)百里。這水流可以滔天蔽日，可以侵吞百川萬壑。即使在霧靄都不流動的平和天氣，這水流也像華貴的鼎中之水沸騰四溢。這水蕩滌而過，弱草不留，它受到了丘隴的阻礙顯得蹙迫。一旦泛濫，波浪突然崩碎飛散，如閃電疾箭。波浪起伏，一忽兒團聚，一忽兒崩碎，這水流可以沖飛水中小洲，沖倒山嶺。浪花可以飛濺山頂，奔流可以將山谷沖刷一空?？梢园?img alt="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4/01/29/22000739543683.jpg" />衣石沖碎，彎曲的河岸被擊為碎末。仰望火星，俯聽水濤，令人驚心動魄，呼吸緊促！這水里還繁殖著各種奇形怪狀的生物，這里有江鵝、海鴨、魚鮫、水虎等鳥獸魚類，有豚首、象鼻、芒須、針尾等水族，還有石蟹、土蚌、燕箕、雀蛤等同類，折甲、曲牙、逆鱗、反舌等類別。它們在沙灘里藏身，在水草叢生的小洲里蔽體，浴雨迎風，戲水振翅。在那夕陽西沉，曉霧彌漫之時，孤獨的仙鶴在寒風中鳴嘯，鴻雁在遠方吟鳴，樵夫悲嘆，舟子抽泣，此情此景，確實足夠使人悲憂，實在無法形容。

此時狂風大作，夜間恐不能趕路。本月廿三日左右，可望到達目的地。寒暑的變化難以適應，請多加注意。朝夕珍重，不要惦念我。知道你早就想知道我的近況，所以將我一路上所見寫信告訴你。身在旅途，信寫得十分潦草倉促，詞不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