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熱戀:迷失的小鹿

博雅導讀叢書:中國現(xiàn)代詩導讀(1917—1937) 作者:孫玉石 主編


熱戀:迷失的小鹿

——讀李金發(fā)的《溫柔(四)》

《溫柔》是李金發(fā)的一組愛情詩,共四首,1922年寫于柏林,這里講的《溫柔(四)》就是其中寫得最好的一首。

愛情是人類生活中最豐富最美好的感情。古今多少詩人吟詠這一題材,寫出了許多美麗的詩篇。五四以后也產(chǎn)生了許多愛情詩,沖破封建禮教與世俗觀念的束縛,表現(xiàn)了大膽的反叛精神。李金發(fā)收在《微雨》中這一組愛情詩,以直率大膽的感情和朦朧的表現(xiàn)方法,加入了當時這一進步的藝術(shù)潮流,顯出了自己獨特的姿色。

《溫柔(四)》是一首普通的愛情詩,并沒有更深的象征意義,但是與普通的愛情詩又有不同,作者選取了男女青年親切擁抱這一角度來表現(xiàn)愛情的力量和甜美,又避免了直露粗俗的寫法,創(chuàng)造了一個嶄新的愛的世界。詩人用感覺世界與想象世界交織、真實的描述與新奇的比喻結(jié)合的抒情方法,使這個小小的藝術(shù)世界披上了一層親切而又陌生的朦朧色彩。熱烈與恬靜兩種感情色調(diào)糅合在詩中。詩里雖然打著象征派的某些烙印,卻不時流溢出一種東方的情調(diào)。

全詩共五節(jié),每節(jié)四行,大體上取整飭的形式。

詩的前三節(jié)主要是在現(xiàn)實的感覺世界中進行的。詩中呈現(xiàn)的是一對青年人熱戀的情景,含蓄中透露著真切,溫柔中隱含著熱烈。詩題叫“溫柔”,構(gòu)成了這首情詩的基本色調(diào)。詩人幾乎不愿以任何感情色彩過分強烈的意象來打破這寧靜的愛的氣氛。他選擇了一些帶有溫柔色彩的字眼,帶著你一步一步走進他甜美的感情領(lǐng)域。詩中的呼吸都是輕微的,你想象的腳步也只能放得極慢、極慢……

《溫柔(四)》的語氣是自述,詩人自己就是愛情的主述者。全詩一開頭,就進入了愛的一種獨特的境界:“我以冒昧的指尖,/感到你肌膚的暖氣,/小鹿在林里失路,/僅有死葉之聲息。”你在這里找不到一點粗野感情的影子,感覺不到一點欲火的痕跡。你感到的只是一種純潔的心靈和肉體接觸擁抱時那種溫柔的氣息。這氣息是那樣單純,那樣寧靜,真摯中略帶一點羞怯之意,就如同人們最憐愛的膽怯的小鹿迷失了林中的道路,輕輕地踏在滿地落葉上發(fā)出的聲音一樣。這聲音是那樣地輕,只有用心靈才可以聽到。為此,細心的詩人在這里用“指尖”而不用“手指”,用“死葉”而不用“樹葉”,用“聲息”而不用“聲音”,用意都是很明顯的。迷失的小鹿和落葉的意象本身又極富感情色彩,它強化了一對戀人的感情在讀者心中的魅力,強化了進入熱戀時那種寧靜的氣氛。最寧靜的熱戀都帶有一點迷路的神秘感。

接著,詩人寫熱戀對象“低微的聲息”帶給自己的溫暖與快樂,由于“我”的輕輕的撫觸,少女的心產(chǎn)生了熱戀的回響。寧靜的氛圍被愛的低微的聲息打破了。詩人知道,沒有愛情的心是冰冷而荒涼的。詩人以不經(jīng)心的筆調(diào)寫出,只有戀人這輕輕無語的呼喚,才能給自己“荒涼的心”帶來無限的溫馨,帶來無法抗拒的力,以至使自己完全消溶、傾服、沉醉了:一個“一切的征服者”被征服了,一切的武器——“矛與盾”,都一下子被“折服”而無用了,追求愛戀者變成了愛的溫馴的俘虜。處在熱戀中的詩人自己變成了“迷失的小鹿”。熱戀者誰不甘愿承受這種劇變?

詩人繼續(xù)在感覺世界中徜徉。抒情的視線向縱深推移。第三節(jié)詩由情人“低微的聲息”轉(zhuǎn)向情人的“眼波”。這段意思很明白:“你”的眼里流溢著對“我”愛戀的柔波,它含著熱烈的渴求,含著溶化的光熱,就像一個屠夫要宰殺對象時眼光中“預示”的信息。熱戀的柔情進入熾熱的高峰。愛的目光,在詩人的感覺中是一種消溶,一種吞沒,一種合二為一的“預示”。這預示呼喚著更大的渴求。于是詩人說:唇兒的吻么?不消說了,我更渴望的是你那美麗的“臂兒”熱烈地擁抱。熱烈的目光喚起更熱烈的渴求。要不怎么說眼睛是愛情的窗口!到這里,溫柔的愛情達到了高潮,詩也進入了抒情的轉(zhuǎn)折點。

一首短的抒情詩,不但意象要蘊蓄,思路也要多變。到了第四節(jié),抒情的視角發(fā)生了轉(zhuǎn)換,詩人結(jié)束感覺世界而進入想象世界。詩人多么堅信,這愛的獲得是真實而熱烈的,這是自亞當夏娃的神話傳說以來人間的大真實,因此詩人說,他寧愿相信這愛是“神話的荒謬”,而不愿相信這已獲得的愛是女子的故作“多情”。神話傳說中的故事是“荒謬”的,但那“荒謬”中包含了愛的自然、無私和純潔,與世俗的情態(tài)是不能比較的。但詩人又相信,人的真誠的愛是對這種神的愛的超越。它的真實與熱烈、甜美與豪放,畢竟比神話更令人神往和沉醉。一種混合的烈酒的醇香沁人心中。詩人說的“但你卻象小說里的牧人”,就是這個意思。

第五節(jié)是短詩的尾聲,是以抽象的禮贊形式進行的。贊美的音符升高了八度。奏盡最美的音樂,無法愉悅戀人之耳,涂盡最豐富的色彩,無法描繪愛人的美麗。想象世界的贊頌之詞,由于過分抽象和落入俗套,多少損害了這首愛情詩含蓄的完整性。就感情上說是順理成章,就藝術(shù)上講是畫蛇添足。刪去末一節(jié),這首詩會顯得更完整些,也更蘊蓄些。這是詩人22歲時的“少作”,新詩的風氣又是那么的直露,某些新的創(chuàng)造和幼稚的敗筆同時出現(xiàn)于詩中也就不奇怪了。

象征派詩“遠取譬”的方法會造成陌生化的藝術(shù)效果?!稖厝幔ㄋ模芬才紶栍昧诉@種手法,如“小鹿在林里失路,僅有死葉之聲息”,可以看出與前邊的兩行詩沒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但仔細品味,又似乎可以找到很多的聯(lián)系,譬喻愛情氣氛的寧靜,譬喻自己的心在愛的沉醉中迷失,譬喻少女被愛撫時心靈的悸動……總之因為這取譬之遠,也便造成讀者想象的天地之寬。

有些比喻的新奇、怪異,也是象征派詩人的追求?!拔?,一切之征服者,/折毀了盾與矛”,“你‘眼角留情’,/象屠夫的宰殺之預示”,這里的“盾與矛”,“屠夫宰殺”,本身并無喚起美感的作用,但用它來描寫愛情的力量和戀人的目光之熱烈,有極大的強化作用,感情的效果也在這些新奇的比喻中,給人以新穎的印象。美的嚼味就在這新穎的探求中產(chǎn)生了。

(孫玉石)

溫柔(四)

李金發(fā)

我以冒昧的指尖,

感到你肌膚的暖氣,

小鹿在林里失路,

僅有死葉之聲息。


你低微的聲息,

叫喊在我荒涼的心里,

我,一切之征服者,

折毀了盾與矛。


你“眼角留情”,

象屠夫的宰殺之預示,

唇兒么?何消說!

我寧相信你的臂兒。


我相信神話的荒謬,

不信婦女多情。

(我本不慣比較,)

但你確像小說里的牧人。


我奏盡音樂之聲,

無以悅你耳;

染了一切顏色,

無以描你的美麗。

1922年柏林

(選自《微雨》,北京北新書局,19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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