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怪誕心靈的變態(tài)曲

博雅導讀叢書:中國現(xiàn)代詩導讀(1917—1937) 作者:孫玉石 主編


怪誕心靈的變態(tài)曲

——讀李金發(fā)的《生活》

“詩人的頭腦像塊魔鏡?!庇刹煌摹澳хR”所拍攝出的生活畫面,必然是千姿百態(tài)、五光十色的?;蝻椫悦倒迳娜岷汀⒔k麗,或嵌印著跋涉的足跡;有抗爭的呼號,有勝利的歡笑,也有受挫的呻吟;有的把生活比作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有的視生活為喜怒無常的大海……而我們在李金發(fā)這塊獨特而怪異的“魔鏡”中所看到的是,生活便是墳墓,便是死亡!

其實,生活賜予他的不僅僅是這些,他也有過幸福的憧憬,期望著“人生的美滿”像“太陽般露出來”,他也有“搖籃里襁褓之母的安慰”那樣的“少年的情愛”,他也曾啜飲過愛情的甘霖,他謳歌過妖媚的自然風光,也享受過藝術殿堂里的佳釀美肴??梢韵胍?,當初,他是帶著一種盲目的愛,一股狂熱的激情,投向生活的大門的,就像詩的第一句說的:“抱頭愛去,她原是先代之女神”!視生活為神圣、美麗的、唯一可敬的女神,對她充滿了虔誠的愛。然而,生活這位女神回贈給他的,只有一點點少得可憐的幸福與歡樂,更多的卻是痛苦、憂郁、悲傷。人生道路的坎坷、曲折,使他愕然了,嚴酷而黑暗的現(xiàn)實粉碎了他那五彩繽紛的幻想,恍如由瑰麗的神話世界墜入了黑暗的深淵,于是,他沉默了,彷徨了,在生活逆流的一再沖擊下,他頹唐了,絕望了,終于在痛苦的哀吟中,發(fā)出了對生活的詛咒,絕望之后是異常的冷酷,他帶著一顆受傷的心靈,帶著被愚弄后的恥辱與憤怒,重新審視生活的一切,這時候他看到的也只有黑暗、丑惡和死亡了,這就是充斥于詩中的死亡的現(xiàn)象:“高丘之墳冢”,受“無數(shù)螻蟻”蛀食的尸首,“無牙之顎”,“無色之顴”,籠罩著死神陰森的慘光的一雙“眼球”……詩人自以為是在以“銳敏的眼睛”來“環(huán)視一切”,實際上,他對生活的認識仍然是盲目的,他是從幼稚、輕狂的盲目走向了世故、偏執(zhí)的盲目,而后者更為可怕,也更加有害。

盡管詩人有自己的美學追求,他是要像波特萊爾那樣,以丑為美,以各種各樣的死亡的丑態(tài)、圖像來表現(xiàn)自己的生活觀,追求一種荒誕、怪異的美。詩人所選擇的題材,所描繪的形象,和他所要表現(xiàn)的思想主題是完全合拍的,但是,整首詩給人的印象是,怪則足怪,然并不美,這不能不說明詩人審美趣味的狹隘和美學理想的偏頗。

朦朧、晦澀、曲奧難解,是李金發(fā)詩歌的共同特征。這首詩也不例外??墒?,只要驅(qū)去籠罩全詩的那層迷霧,剖開這神秘的外衣,從那灰涼的色彩、充滿世紀末的頹廢、感傷的情調(diào)中,加上一系列形象的提示,是不難分析出全詩主旨的,這就是:生活的歸宿即死亡,人生的舞臺無異于荒漠的大墳場。從他的許多謳歌死亡的詩作中,也常??梢月牭竭@樣的同調(diào),如《有感》一詩所反復詠唱的主旋律一樣:生活便是“死神唇邊的笑”。

在無數(shù)首獻給生活的詩歌中,可以說,這是一支異于同調(diào)的生活的哀歌,是一曲發(fā)自詩人怪誕心靈的變態(tài)曲。

(盧仲云)

生活

李金發(fā)

抱頭愛去,她原是先代之女神,

殘棄盲目?我們唯一之崇拜者,

銳敏之眼睛,環(huán)視一切

沉寂,奔騰與荒榛之藏所。


君不見高丘之墳冢的安排?

有無數(shù)螻蟻之宮室,

在你耳朵之左右,

沙石亦遂銷磨了。


皮膚上老母所愛之油膩,

日落時秋蟲之鳴聲,

如搖籃里襁褓之母的安慰,

吁,這你僅能記憶之可愛。


我見慣了無牙之顎,無色之顴,

一切生命流里之威嚴,

有時為草蟲掩蔽,搗碎,

終于眼球不能如意流轉(zhuǎn)了。

(選自《微雨》,北京北新書局,19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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