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處紅消翠減，苒苒物華休——韓邦慶與《海上花列傳》

自古以來的作家留給后世的資料多半是兩種情形：一是留下相當(dāng)多的記載，甚至包含無數(shù)的趣聞逸事，如蘇東坡、李白、魯迅等人；一是幾乎接近于無的狀態(tài)，如張若虛、蘭陵笑笑生等人。前一種狀態(tài)自然有益于后世的人們對之進行深入的了解，但是過多的故事也許會產(chǎn)生真?zhèn)沃郑屓四砸皇?。后一種狀態(tài)則讓人在喪氣之余有了揣測的空間，在作者模糊的身影背后是讀者追根究底的興趣。韓邦慶便屬于第二種狀態(tài)。

韓邦慶，字子云，別號太仙，又自署大一山人，即太仙二字之拆字格。父親韓宗文，字六一，清咸豐戊午（1858年）科順天榜舉人，素負(fù)文譽，官刑部主事。韓邦慶自幼隨父宦游京師，資質(zhì)聰穎，曾經(jīng)應(yīng)童試為諸生，其后屢試不第。后曾應(yīng)父執(zhí)之招，到河南官府做過幾年幕僚。1891年，也就是韓邦慶去世前三年，他再赴考場，卻一無所獲。家世極好且又風(fēng)流倜儻的才子終與功名富貴失之交臂，上海這個新崛起的十里洋場成了韓邦慶最后的棲息地。韓邦慶常年旅居滬上，與《申報》主筆錢忻伯、何桂笙諸人以及滬上諸名士互相唱酬，染有阿芙蓉癖。韓邦慶曾經(jīng)做過報館編輯，但所得筆墨之資全揮霍于花叢間，“閱歷既深，此中狐媚伎倆，洞燭無遺”，于是而有《海上花列傳》。然而，天妒其才，在《海上花列傳》出版后不久，韓邦慶便赴了玉樓之召，年三十九。這部被認(rèn)為是狹邪小說代表作的《海上花列傳》便成了這位才子落拓生涯的最后紀(jì)念。

一

韓邦慶雖然在仕途上沒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但在文學(xué)之路上卻留下了具有標(biāo)志性意義的《海上花列傳》。這也是“有心栽花花不活，無意插柳柳成蔭”了。就小說的表現(xiàn)對象而言，韓邦慶拿捏得恰到好處：《海上花列傳》不僅破除了封建時代才子佳人的幻想，沒有認(rèn)為“只有妓女才是才子的知己”，而且不曾墮入到《九尾龜》之類的色情文字上去。身處晚清時代的他不一定有著大人物的深遠眼光，但他分明感應(yīng)到了時代的潮汐?！逗Ｉ匣袀鳌匪坪踉陬A(yù)示著海派文學(xué)的都市特質(zhì)。

危機的社會常常會伴隨反常的繁華，晚清時代上海等地的煙花繁盛可視為一個表征。因為西方資本主義的入侵，上海從一個民風(fēng)儉樸的海邊縣城變成重要的通商口岸。租界中的妓業(yè)日益興盛，以至于有人將“堂子”當(dāng)作上海最令人流連忘返的事情之一。根據(jù)史料記載，自1862年之后上海的妓業(yè)之繁榮遠遠超出了寧波、蘇州等地。作為中國近現(xiàn)代商業(yè)中心的上海開始顯現(xiàn)出都市消費娛樂的特質(zhì)，其興起必然伴隨著古老道德體系的坍塌，對于物質(zhì)利益與感官娛樂的追求成為多數(shù)人的共識，古老的妓女制度在這個都市里大行其道。妓院這個原本充滿罪惡的地方成為社會各界人物交際的重要場所，候補的官員、世家子弟與商人莫不成群結(jié)隊而來，尋找放縱的對象，在日日笙歌中醉度流年。彼此打聽消息與宴請均在妓院進行，甥舅、兄弟同進同出已是尋常事。比較懼內(nèi)的姚季莼亦是以妓院為生活據(jù)點，導(dǎo)致老婆尋人不著，只好尋至衛(wèi)霞仙處，不料反遭霞仙羞辱。封建禮教傳統(tǒng)的崩潰與世紀(jì)末的情欲放縱構(gòu)成了晚清都市的生活基調(diào)。《海上花列傳》中有齊韻叟邀集一群公子才子撰寫《海上群芳譜》，竟成一時之盛事。這大概不僅僅是作者的想象，而是有真正的生活借鑒。在1879年前后，品評花榜已經(jīng)是上海的巨富、名流、文人共同參與的一件風(fēng)雅之事了。

以妓女作為描寫對象自然不是從《海上花列傳》始。在唐傳奇與宋元以來的話本小說、明清的戲劇中常?？梢姼骶哓S姿的妓女，如霍小玉、李師師、杜十娘、陳圓圓、柳如是、李香君、董小宛等。這些女子因了文人的生花妙筆而在歷史上留下了或艷麗或哀婉的傳說。然而，她們多半被相當(dāng)程度地美化，呈現(xiàn)“出污泥而不染”的理想佳人氣質(zhì)，缺乏一些普通人生的真相。相對而言，《海上花列傳》則平淡真切了許多。這大概是后世的評論者之所以稱贊它的重要理由吧。就像張愛玲所說的那樣：“《海上花》第一個專寫妓院，主題其實是禁果的果園，填寫了百年前人生的一個重要的空白?！?sup>

剝離了理想性與傳奇性的《海上花列傳》通過對妓院生活的描寫呈現(xiàn)出一個立體的晚清末年的上海交際世界。對于自己身處的風(fēng)月場，流連不已的韓邦慶儼然是個清醒的觀察者。他在表白寫作意圖時毫不含糊：“此書為勸戒而作，其形容盡致處，如見其人，如聞其聲。閱者深味其言，更返觀風(fēng)月場中，自當(dāng)厭棄嫉惡之不暇矣。”怎樣才能達到這勸誡的效果呢？整個小說便從一個夢開始，又以一個噩夢結(jié)束，這大概是借用“黃粱一夢”之意吧，只不過這夢中不全是快樂，更摻雜著許多人的傷痛。

黑甜鄉(xiāng)主人花也憐儂做了一場夢，夢見自己到了花海之地：

只因這海本來沒有什么水，只有無數(shù)花朵，連枝帶葉，漂在海面上，又平勻，又綿軟，渾如繡茵錦簇一般，竟把海水都蓋住了。

花也憐儂只見花，不見水，喜得手舞足蹈起來，并不去理會這海的闊若干頃，深若干尋，還當(dāng)在平地上似的，躑躅留連，不忍舍去。不料那花雖然枝葉扶疏，卻都是沒有根蒂的?；ǖ紫录词呛Ｋ缓Ｋ疀_激起來，那花也只得隨波逐流，聽其所止。若不是遇著了蝶浪蜂狂，鶯欺燕妒，就為那蚱蜢、蜣螂、蝦蟆、螻蟻之屬，一味的披猖折屏，狼藉蹂躪。惟夭如桃，秾如李，富貴如牡丹，猶能砥柱中流，為群芳吐氣；至于菊之秀逸，梅之孤高，蘭之空山自芳，蓮之出水不染，那里禁得起一些委屈，早已沉淪汩沒于其間。

花也憐儂看至此處心有所感不禁愴然悲之。他的夢境與賈寶玉夢游幻境相類似，海上群芳的命運與《紅樓夢》中的女子們一樣已經(jīng)被預(yù)言了。既是為海上群芳作傳，少不得勾勒群芳之艷，因此小說的上半部稱得上是爛漫至極的春日勝景。

與《紅樓夢》中諸多女子的死亡相比，《海上花列傳》中只描寫了淑芳的死亡。淑芳的親媽開了堂子，淑芳自然成了媽媽手中的王牌。因此，淑芳比其他妓女要自由自主得多。其他妓女好像一入娼門，死亡也是由不得自己的。與《紅樓夢》相比，《海上花列傳》幾乎是沒有什么大事件，但是群芳輾轉(zhuǎn)于風(fēng)塵慢慢凋零的經(jīng)過另有一種日常的無奈感。所以小說的結(jié)束也是頗為日常的。在橫遭無賴摧殘之后的深夜里，趙二寶做了一個噩夢，此夢就此成了小說的結(jié)局。這是個很不尋常的結(jié)局。按照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習(xí)慣，務(wù)必為每個人物安排一個周到的結(jié)束，以平服讀者興奮激動的心。《海上花列傳》卻在沒有結(jié)束征兆的情形下突然結(jié)束，留下許多懸念。張愛玲就此言道“此書結(jié)得現(xiàn)代化，戛然而止”?，F(xiàn)代化的結(jié)局也許更符合生活自身的規(guī)律：群芳的命運又怎么能就此結(jié)束呢？

二

由鄉(xiāng)村到上海的年輕后生趙樸齋開始了洋場漫游，成了小說中的牽線之人。這一舉措又與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樣，誤打誤撞，自然是要鬧出很多笑話，出乖露丑一番的。只是劉姥姥在被眾位夫人小姐取笑鄙薄之后獲得了恩賜，從此在鄉(xiāng)間衣食無憂，也算衣錦還鄉(xiāng)了。宅心仁厚的曹雪芹給了這個鄉(xiāng)下婦人一個平和的晚年。趙樸齋顯然沒有這樣的幸運，海上的波浪很快將他傾覆，將之沉到了生活的底層：在迷上了妓女陸秀寶之后，為之所騙，花去了不多的錢財。舅舅洪善卿急忙打發(fā)他從速還鄉(xiāng)。但是已經(jīng)見識了花花世界的年輕人再也不愿離開這個令人目眩神迷之所，于是趙樸齋悄悄留在了上海，以拉車為生。在短短的時間里，鄉(xiāng)村青年趙樸齋完成了從嫖客到車夫的轉(zhuǎn)變。這也就難怪他還會進一步蛻變?yōu)榧嗽豪习澹好妹镁褪撬恼信疲掀艅t是大姐（妓院女仆）。

作為牽線之人，趙樸齋不是小說的主角，他在拉開《海上花》的大幕之后，最大的貢獻便是引來了兩個健康的鄉(xiāng)村女子（妹妹趙二寶與鄰居張秀英）加盟“海上群芳譜”。真正的主角是這些妓女們，她們共同演繹了一出海上繁花錄。就這樣的表現(xiàn)對象而言，這部小說可能會走向香艷之途。然而，就像張愛玲所發(fā)現(xiàn)的那樣，“微妙的平淡無奇的《海上花》自然使人嘴里淡出鳥來……《海上花》把傳統(tǒng)發(fā)展到極端，比任何古典小說都更不像西方長篇小說——更散漫，更簡略，只有個姓名的人物更多。而通俗小說讀者看慣了《九尾龜》與后來無數(shù)的連載妓院小說，覺得《海上花》掛羊頭賣狗肉，也有受騙的感覺。”《海上花列傳》卻以“平淡無奇”與香艷無關(guān)。《海上花列傳》與被稱為“嫖界指南”的《九尾龜》的不同處正是它的優(yōu)秀處。韓邦慶在最可能香艷的地方奉獻給讀者的卻是真切的生活，難怪追求綺麗艷遇的讀者有失望之感了。

《海上花》既然是列傳，其特征一是“傳”，且是群芳之傳，平視客觀與隱藏其后的悲憫之心讓作者既不隱惡也不揚善，他以《清明上河圖》式的誠懇與坦白描摹出妓女們的日常性。在沒有才子佳人也沒有英雄傳奇的層面上描畫出晚清末年的海上煙花地。其特征二是在于“列”，這必然是眾多人物的合傳。在這部小說中有各色妓女三十余人，再加上有名有姓的老鴇、大姐、嫖客、仆人，等等，穿插于小說中的人物百余人。怎樣讓如此多的人物各得其所是韓邦慶費盡心思的地方。韓邦慶最為得意的便是在小說中運用了“穿插藏閃”之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連起十余波，忽東忽西，忽南忽北，隨手?jǐn)聿o一事完，全部并無一絲掛漏；閱者覺其背面無文字處尚有許多文字，雖未明明敘出，而可以意會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來，使閱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緣故，急欲觀后文，而后文又舍而敘他事矣；及他事敘畢，再敘明其緣故，而其緣故仍未盡明，直至全體盡露，乃知前文所敘并無半個閑字。此藏閃之法也。

通過穿插藏閃，韓邦慶妥帖安置了各色人物，尤其是妓女們，在不同的場合里她們互為賓主。圍繞這些女子，《海上花》大致出現(xiàn)了五個主要線索：一是羅子富與黃翠鳳、蔣月琴之間的聚散；二是王蓮生與沈小紅、張蕙貞之間的風(fēng)波故事；三是陶玉甫與李淑芳之間的悲劇愛情；四是周雙玉與朱淑人之間愛情的變調(diào)；五是趙二寶對史三公子（史天然）的一往情深。

細膩的韓邦慶雖說是出于勸誡而作《海上花》，但對妓女們的同情與理解也時時彌漫于字里行間。如果說，《海上花》上半部是“姹紫嫣紅開遍”的勝景，那么下半部就是“付與斷井殘垣”的蕭瑟之境。無巧不成書的是，三位當(dāng)紅妓女李淑芳、周雙玉、趙二寶都有著相似的對愛情與婚姻的渴望，同樣有著“大老婆”情結(jié)，又同樣的夢想破滅。但在歸于破滅的路途上，各自的舉措與天性卻迥然不同。常言道：“戲子無義，婊子無情?！?這“無情”也多半是生活歷練的結(jié)果。以身體為賺錢資本的女子又能在生意場上付出多少真心呢？無須太多，這一點點的真心都是要交了職業(yè)學(xué)費的，從此而成長為真正的妓女。

周雙玉與朱淑人是一對情竇初開的小兒女，初涉歡場的兩個人幾乎是一見鐘情。在沒有了封建道德禮教束縛的地方是能夠培育一點點的愛情的，只是不能完全當(dāng)真。在其他人看來，為這兩個人做媒是一件風(fēng)流趣事，于是他們的愛情似乎有了成功的希望。但就在二人暢飲愛情美酒的同時，朱淑人的哥哥已經(jīng)開始為他議親了。即使是自詡為“風(fēng)流廣大教主”的齊韻叟也無意成人之美，覺得雙玉欲嫁朱淑人為大妻的想法過于天真。畢竟，少爺與妓女的愛情在當(dāng)時只算是禮教生活的一個風(fēng)雅點綴而已。無意與哥哥對抗的朱淑人在深感抱歉之余接受了命運的安排。然而，自認(rèn)清白、渴望與愛人雙宿雙飛的雙玉一定要個最終的說法，策劃了一幕轟轟烈烈的殉情之戲。明明知道這個男人的不可靠，還是忍不住要試一試。（在這一點上，雙玉顯然不像同行孫素蘭那樣通脫。素蘭雖與華鐵眉情投意合，卻深知此人懦弱不可信托，因此從不做嫁娶之想。）雙玉親手調(diào)制了看上去相當(dāng)逼真的假的鴉片酒，強迫淑人與自己一同飲下，懦弱的淑人拼盡全力求生。看著當(dāng)日與自己密誓的男人終于露出真面目，雙玉的純真愛情也隨風(fēng)而逝。既然妓女身份是如此的不可脫離，那么雙玉也只好“在商言商”了，一萬塊錢做了這場愛情的最后了斷。

與雙玉的剛烈相比，來自鄉(xiāng)村的趙二寶卻顯得淳樸簡單，相信了史三公子的迎娶諾言，不僅不要他多日來的消費之資，甚至放下生意不做，守起了良家女子的婦道，一心一意等待心上人。然而，這個心上人卻是立意在欺騙！即使是在真相大白之后，二寶依然心存癡念。在昏睡中夢見史三公子派人來接她，于是她對母親說：“無娒，倪到仔三公子屋里，先起頭事體覅去說起。”難怪胡適就此而言道：“這十九個字，字字是血，是淚，真有古人說的‘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風(fēng)格！”

相對而言，早逝的李淑芳則算是幸運的，有幸結(jié)識了陶玉甫。玉甫的正妻已經(jīng)死了，認(rèn)真的他決定娶淑芳為填房而不是做姨太太，這是嫖客中的有心人了。殊不料陶氏家人群起攻之，事情就這樣僵了。體質(zhì)柔弱而敏感的淑芳于是有了心病，終至于一病不起。自古道“紅顏多薄命”，淑芳就是這樣的薄命女子吧，不過，心上人始終是珍視她，不愿辱沒她的。相較于其他受到狼藉蹂躪的女子，一縷香魂也該有所安慰了。

情義二字對妓女來說是奢侈的，如果《海上花》只是展示妓女的情義，顯然便會追隨中國自古以來的此類文學(xué)的傳統(tǒng)，做了才子佳人美夢的延續(xù)了?！逗Ｉ匣ā返目少F便在于真實鏤刻了妓女們復(fù)雜的生存狀態(tài)。久在歡場的女子也會練就一身的混世本領(lǐng)，而不僅僅是上嫖客的當(dāng)，精心織就的羅網(wǎng)總會讓許多男人付出代價。沈小紅與王蓮生之間不能說沒有感情，但是沈小紅始終牢記王蓮生是自己的客人，“千金博美人一笑”一直是王蓮生討好沈小紅的法寶。王蓮生剛剛開始包養(yǎng)張蕙貞時，沈小紅是何等的兇悍，帶上女仆，沖到宴會之所，當(dāng)著眾人的面痛揍張蕙貞，最后還是王蓮生的錢財派上了用場，結(jié)束了這一爭風(fēng)吃醋的煩心事。以大老爺自居的王蓮生并不認(rèn)為自己腳踏兩只船有何不妥，但卻未想到沈小紅還以顏色，也以一個風(fēng)流事件相回報。等到小紅與戲子相好的事情被王蓮生發(fā)現(xiàn)，小紅拿出無數(shù)的溫柔本領(lǐng)試圖讓他回頭，繼續(xù)供養(yǎng)自己。王蓮生卻以迎娶張蕙貞的舉措來羞辱小紅。結(jié)束了風(fēng)流債的兩個人似乎又恢復(fù)了一點點的感情，因此當(dāng)張蕙貞快意于小紅的桃色故事時，“蓮生終究多情，置諸不睬”。小紅逐漸走上了沒落之路，蓮生得知后不禁為之掉下了眼淚。張愛玲認(rèn)為：“他對她徹底幻滅后，也還余情未了。寫他這樣令人不齒的懦夫，能提升到這樣凄清的境界，在愛情故事上是個重大的突破?！?sup>

針對沈小紅的兇悍與沒落，另一名妓黃翠鳳卻不以為然，她的看法與手腕顯然高人一籌：“沈小紅故末是無用人，王老爺做仔張蕙貞末，最好哉啘；耐覅去說穿俚，暗底下拿個王老爺擠，故末兇哉?！?sup>黃翠鳳畢竟是久經(jīng)沙場，一語道破了妓院的生存法則：情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錢財。臉面上的委屈正好可以用來擠兌男人的錢。黃翠鳳不僅是有如此的眼光，更是有如此行動的能力。深諳生存之道的她在老鴇、嫖客之間游刃有余。在以吞鴉片的求死方式制服了老鴇之后，黃翠鳳的職業(yè)生涯變得比較具有主動性。她對付老鴇的剛烈手段引起了羅子富的愛慕。對于羅子富靈肉并重的愛，黃翠鳳沒有像周雙玉、趙二寶那樣以生命相托付，而是好好地敲起了羅子富的竹杠。不僅在調(diào)頭（自己贖身換地方）之時狠狠敲了一次，而且與老鴇合作上演了連環(huán)計，讓羅子富大為破費了一筆。她算是妓女中的成功者了，其精明強悍可與王熙鳳一比。其手段令人咋舌，而唯其如此方能在情色之所立足，妓女的生存也可謂之不易了。

三

一部小說在出版之后的接受史是很值得去注意的。就如這部《海上花列傳》，盡管得到了一些文學(xué)者的贊賞，卻始終未能暢銷起來，甚至面臨被淹沒的可能。也許首先是因為讀者最初渴望看到的是艷情，然而卻沒有，干凈簡練的文筆讓人時時疑惑作者似乎敘述的不是妓院故事，而是上海弄堂中的日常生活。另一個原因則與語言有關(guān)。

韓邦慶的朋友孫家振（筆名海上漱石生，《海上繁花夢》的作者）曾經(jīng)在筆記中留下了二人關(guān)于小說語言的不同看法：

惟韓謂《花國春秋》之名不甚愜意，擬改為《海上花》。而余則謂此書通體皆操吳語，恐閱者不甚了了；且吳語中有音無字之字甚多，下筆時殊費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話為佳。乃韓言：“曹雪芹撰《石頭記》皆操京語，我書安見不可以操吳語?！辈⒅父逯杏幸魺o字之“曾勿”“要勿”諸字，謂“雖出自臆造，然當(dāng)日倉頡造字，度亦以意為之。文人游戲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別開？”余知其不可諫，斯勿復(fù)語。

逮至兩書相繼出版，韓書已易名曰《海上花列傳》，而吳語則悉仍其舊，致客省人幾難卒讀，遂令絕好筆墨竟不獲風(fēng)行于時。而《繁華夢》則年必再版，所銷已不知幾十萬冊。于以慨韓君之欲以吳語著書，獨樹一幟，當(dāng)日實為大誤。蓋吳語限于一隅，非若京語之到處流行，人人暢曉，故不可與《石頭記》并論也。

誠如孫家振所言，選擇吳語寫作在當(dāng)時確實是相當(dāng)冒險的事。韓邦慶雖不能明白自己的舉措在文學(xué)史上的意義，卻有著堅持的決心。胡適稱之為“開路先鋒”，則是以文學(xué)革命者的眼光判斷了《海上花列傳》的價值：“蘇州土白的文學(xué)的正式成立，要從海上花算起?！?sup>文學(xué)革命以推翻文言推行白話為己任，方言土語則被視為“活的”語言，受到革命者的重視。因為這部《海上花》，胡適還樂觀預(yù)言了吳語文學(xué)的未來。（關(guān)于這點，百年來的事實證明并不像胡適想象的那樣樂觀，吳語文學(xué)依然是零星片斷。）

就《海上花列傳》而言，地道的吳語加強了小說的市井氣息，撲面而來的溫柔之語化解了脆弱的防備之心。男人和女人在無盡的吳儂軟語中完成了金錢與身體的交易。吳語成了小說不可或缺的重要表達方式。張愛玲在用國語翻譯《海上花》時，面對生動傳神的吳語，也不得不謙虛地指出“難免有些地方失去語氣的神韻”。試舉一例：

小紅正要回嘴，阿珠趕著戧說道：“洪老爺說得勿差，‘倌人末勿是靠一個客人’。倪先生也有好幾戶客人哚，為啥要耐王老爺一干仔來撐場面？耐就一干仔撐仔場面，勿來搭倪先生還債，倪先生就欠仔一萬債，阿好搭耐王老爺說，要耐王老爺來還嗄？耐王老爺自家搭倪先生說，要搭倪先生還債。只要王老爺真真還清仔，倪先生阿有啥枝枝節(jié)節(jié)？耐就去做仔張蕙貞，‘客人也匆是做一個倌人’，倪先生阿好說耐啥？故歇耐王老爺原勿曾搭倪先生還歇一點點債，倒先去做仔張蕙貞哉。耐王老爺想想看，阿是倪先生來里枝枝節(jié)節(jié)呢？阿是耐王老爺自家來哚枝枝節(jié)節(jié)？”說罷，目夷了王蓮生半日。

沈小紅拳翻張蕙貞之后，王蓮生帶著一幫朋友來到沈小紅住處解決此事。娘姨阿珠代主人小紅唇槍舌劍了一番，堵住了王蓮生的嘴，并且?guī)椭〖t得到了豐厚的補償。娘姨的特殊地位就在于她是一個中間人，她可以代替主人說出不便出口的話（尤其是要錢要物）。其他老爺看不上小紅的撒潑，自然幫助王蓮生。而失去王蓮生這個大主顧對于小紅來說是個莫大的損失。因此小紅在撒潑之后還是要妥善收拾殘局的。阿珠的重要性便顯示出來了：她必須以伶牙俐齒說得蓮生心中愧疚，甘心付錢才行。阿珠抓住掮客洪善卿幫助蓮生的理由生發(fā)開去，批評蓮生未能實踐諾言，反而私下偷偷另交其他妓女。說得蓮生左右不是，無話可對。一連串的反問句句在理，讀來真有“大珠小珠落玉盤”之感。

干凈的文筆與地道的方言妨礙了其通俗層面上的流傳，作者顯然是不能因此而暴得大名了，幸好，韓邦慶也無意改變自己。他的努力終于贏得了后世文學(xué)者的敬意。

1. 胡適：《〈海上花列傳〉序》，《胡適文存》（三集），黃山書社1996年版，第352頁。
2. 張愛玲：《國語本〈海上花〉譯后記》，《海上花落》，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636頁。
3. 熊月之：《上海通史》（第5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06頁。
4. 邵雍：《中國近代妓女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8頁。
5. 邵雍：《中國近代妓女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6頁。
6. 張愛玲：《國語本〈海上花〉譯后記》，《海上花落》，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636頁。
7. 韓邦慶：《例言》，《海上花列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
8. 韓邦慶：《海上花列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第2頁。
9. 張愛玲：《國語本〈海上花〉譯后記》，《海上花落》，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639頁。
10. 張愛玲：《國語本〈海上花〉譯后記》，《海上花落》，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648頁。
11. 韓邦慶：《例言》，《海上花列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
12. 韓邦慶：《海上花列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第552頁。
13. 胡適：《〈海上花列傳〉序》，《胡適文存》（三集），黃山書社1996年版，第359頁。
14. 韓邦慶：《海上花列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第343頁。
15. 張愛玲：《國語本〈海上花〉譯后記》，《海上花落》，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637—638頁。
16. 韓邦慶：《海上花列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第2頁。
17. 海上漱石生：《退醒廬筆記》，《海上花列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第614頁。
18. 胡適：《〈海上花列傳〉序》，《胡適文存》（三集），黃山書社1996年版，第352頁。
19. 張愛玲：《譯者識》，《譯注：海上花開》，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第14頁。
20. 韓邦慶：《海上花列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第8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