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野哭:弘光列傳 作者:李潔非 著


這樣的史可法,沒有迎合我們關(guān)于英雄或偉人相貌的想象。我們由此知道,英雄或偉人,可以“軀小貌劣”,可以不高大、不偉岸、不俊美,甚至比普通人還不中看?;蛟S更重要的,是由此去發(fā)現(xiàn)藏在我們腦中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觀念,比如所謂“完美”。它假設(shè)英雄總是十全十美的,不會有缺點和缺陷,不光思想好,儀容也出眾。其實沒有這樣的人。所謂“完美”,似乎從來是用于隱瞞與欺騙的。史可法的非英雄儀表,不曾引我吃驚,反倒是歷史經(jīng)過人為如何一點點地虛離和詩化,很劌目怵心。我覺得,從造訪史公祠啟程的史可法解讀,更多是一種“拾級而下”,從仰視到平視,以至于一定意義上的俯視。“俯視”不是“小覷”。對他,我仍抱極深的敬意,只是如今的敬意,與其說來自云端峰穎,還不如說原于平凡抑或太平凡。

明末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每每出身世家巨室。比如“四公子”,比如復(fù)社那班才子名士。我曾見過黃宗羲描述的陳繼儒(眉公):

己巳秋,余至云間,先生城外有兩精舍,一“頑仙廬”,一“來儀堂”,相距里許。余見之于“來儀堂”。侵晨,來見先生者,河下泊船數(shù)里。先生櫛沐畢,次第見之,午設(shè)十余席,以款相知者。

這么精雅、考究的生活,史可法想都別想。其家境之窘迫,恐不在任何人想象之中。盡管祖父曾經(jīng)為官,但顯然并未積下什么家產(chǎn)。“史可法小紀(jì)”云:“數(shù)歲時,短衣無火,寒涕交加?!?sup>窮酸如孔乙己,尚有一件長袍,幼年史可法卻只能“短衣”打扮,與販夫走卒無異。《左忠毅公逸事》寫左、史相遇,正是一番貧寒場景:“一日,風(fēng)雪嚴(yán)寒,從數(shù)騎出,微行入古寺。廡下一生伏案臥,文方成草。公閱畢,即解貂覆生,為掩戶?!?sup>解貂覆生、為掩戶,都是在襯托、突出史可法的貧寒。此亦獲證于史可法自述,談到過去,他以“貧甚”一語來形容——

且?guī)?左光斗)之于法,固不第文字之知己也。又因法貧甚,而館之宦邸中,每遇公余即懸榻以俟,相與抵掌時事,辨論古今,不啻家人父子之歡。

原來,古寺邂逅之于史可法,不止于得遇恩師,還是擺脫貧困的開端——左光斗將他搬到府中居住,供他的飲食,給他安心讀書的條件。這情節(jié)僅見此文,他處未載。難怪史可法心中,對左光斗情如父子。后來,左光斗被閹黨下獄、史可法冒險探監(jiān)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詳,但未必會注意文中史可法“敝衣、草屨,背筐,手長镵,為除不潔者”的形象,并從中體會他貧苦的身世。這形象,只能屬于一個窮苦的青年。換作公子哥兒,縱便心懷感恩,也沒法拿出同樣的行動。

這是真正從底層走來的“宰相”。

儉苦自持,是他身上最大的特征,乃至是岐嶷于時代的標(biāo)志。多年軍旅生涯中,憑借這品質(zhì),他做了別人無法做到或不屑于做的事。《明史》說他“與下均勞苦”,吃的苦和部下一樣多,“士不飽不先食,未授衣不先御”,士兵吃飽前他不動箸,部隊冬裝沒發(fā)下來他不先換冬衣。又說:

可法為督師,行不張蓋,食不重味,夏不箑,冬不裘,寢不解衣。

此時,他貴為宰輔(東閣大學(xué)士)、國防部長(兵部尚書),兼前敵總司令(督師),卻與任何普通兵丁毫無分別。如果這仍不足具體了解他如何能吃苦,不妨看《左忠毅公逸事》中的細(xì)節(jié):

每有警,輒數(shù)月不就寢,使將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擇健卒十人,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則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鏗然有聲。

這篇散文史上的名作,我在十幾歲時讀到,后來又不知讀過多少次,每每讀到這兒,還是禁不住打個寒顫。從前面的“為除不潔者”到“甲上冰霜迸落,鏗然有聲”,我們面前何曾有什么“大人物”,所看到的,只是一位吃苦耐勞不遜農(nóng)夫的樸實漢子。

不過,這漢子的確是朝廷中地位最高的重臣。拿那樣的身份與其行狀比較,常人非但理解不了,反覺他形同怪物。對史可法頗有微辭的應(yīng)廷吉,借另一位部下黃蠡源(字月芳)之口說:

“月芳老矣,不能日侍左右,師臺亦當(dāng)節(jié)勞珍重,毋以食少事煩,蹈前人故轍……何必晝夜損神,以躬博勞瘁乎?”公曰:“固知公等皆受用人,不堪辛苦?!斌辉丛唬骸氨?,殺機也。當(dāng)以樂意行之。將者,死官也。須以生氣出之。汾陽聲伎滿前,窮奢極欲,何嘗廢乃公事乎?”公笑而不答。

汾陽,指唐代名帥郭子儀,他一邊花天酒地,一邊不斷打勝仗。黃蠡源舉這個例子,來微諷史可法的躬勞是不必要的。史可法則笑而不答,無話可說。其實,他前面講了,“公等皆受用人”。各位都是會享福的,而我不是。

言至此,不能不提到明代的“享樂主義”氣質(zhì)。雖然這朝代,有許多人輾轉(zhuǎn)凍餒之間,“人相食”情形也并不少見,但它的確以享樂主義為其突出和基本的氣質(zhì)。自古以來,飲饌之精,居止之適,娛樂之盛,無過乎明代的。這方面,不知留下多少遺韻。我們看徽州明代民居,到處有不厭精細(xì)的磚雕、窗雕。我們看至今藏家愛不釋手的明式家具,造型何其優(yōu)雅,材質(zhì)何其奢華,氣息何其怡然。我們看蘇州諸多私家園林,無論創(chuàng)意、布局或情調(diào),都將生活的愉悅升華到極致。我們還不曾談?wù)撁鞔拇善?、戲劇、繪畫、服飾、圖書……其實有個濃縮了一切的窗口,就是秦淮河畔那座座院坊和如云的姝麗,其間的陳設(shè)、品位、才藝、情趣和欲望,對明代享樂主義之表現(xiàn),可謂纖細(xì)無遺、妙到巔毫。

就在這溫柔富貴之鄉(xiāng),我們卻面對一位苦行僧般的“宰相”。他與所有享受無關(guān),不論飲食男女。崇禎八年被任職皖南以來,他實際就是鰥夫,夫妻異地,自己也從不近女色,中間除崇禎十二年至十五年丁憂三載,一直鞍馬在外,“年四十余,無子”。在到處聲色犬馬的氛圍中,這實在是很“另類”的存在。我們不說偎紅依翠的名士風(fēng)范,也不說窮奢極欲的馬、阮之流,當(dāng)時,即便歷來目為粗人的武夫,也都沉湎享樂不自拔。四鎮(zhèn)之一劉澤清,在淮安大興土木,宮室之麗令人咋舌。

放眼明末,無論正邪,都找不出第二個這號人物。所以,把史可法看成英雄之前,我們必須知道他的平凡或樸素?!肮冉允苡萌恕保谀菢I(yè)已習(xí)慣享樂、從皇帝到文武眾官不享樂毋寧死的時代,這個生來不懂抑或不善于“受用”的人,只能像頭老黃牛,將重軛套在脖子上,一步一躓,獨自垂頭走著。而邊上的人,還投以奇怪的目光,認(rèn)為他無濟(jì)于事。的確無濟(jì)于事,大廈將傾,一根獨木如何撐得???看看滿朝上下的朝云暮雨、恬嬉風(fēng)流,即知史可法徒勞一場必不能免了。但他的意義,本不在于成功,而在力行——事不可為而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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