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七月初五,明朝使團正式組成,左懋第為正,左都督陳洪范、太仆少卿馬紹愉副之。攜去銀十萬兩、金一千兩、緞絹十萬疋,作為對滿清的酬謝。除了談判,另有幾件必辦之事:祭告祖陵、奠安崇禎帝后、尋訪太子下落、晉封吳三桂為薊國公并頒賞賜。行前,左懋第辭闕,對朱由崧臨別進言:“臣所望者恢復(fù),而近日朝政似少恢復(fù)之氣。望陛下時時以天下為心,以先帝之仇、北京之恥為心”,“念河北、山東之赤子”。他特別強調(diào)“勿以臣此行為必成;即成矣,勿以此成為可恃”。對于和談前景,不甚樂觀;而且認為,即便有所成,也并不可恃,朝廷還是要立足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事實證明,他的估計是清醒的。
挈輜既多,使團規(guī)模自然不小。不過,《明史》所謂“以兵三千人護行”,恐怕有些夸張。據(jù)陳洪范講,所有行儀先用船運過江,原安排到了對岸將由瓜洲、儀真鎮(zhèn)軍撥與人馬馱護,實際上沒人管,“箱鞘繁重,苦不能前”;挨到清江浦(淮安),欲從集市上買馬以充運力,亦不足;遂分兩路,大宗緞絹不走陸路,改經(jīng)運河水運,由劉澤清和淮撫田仰“各發(fā)兵二百余名護送”。總之,情形頗狼狽。過了黃河,因戰(zhàn)亂重創(chuàng),許多地方為真空狀態(tài),“自渡河來,村落凋殘,巷無居人,將士裹糧露宿。”不時遭遇強梁,如“廿五日,至馬開屯……時值土寇劫屯,聞本鎮(zhèn)至,半夜遁去”,“九月一日……遇土寇十人劫馱打仗,隨行將士追殺數(shù)十人,寇退,箱鞘無急”。偶爾遇到完好的城池,都由滿清派了官員把守,不能入內(nèi):“初五日至濟寧州,(虜)官不許近城棲宿,放炮吶喊,有欲出打仗狀”。他們不單拒絕使團為和談而來的解釋,還加以嘲笑、奚落:“至汶上縣,(夷)官總河楊方興統(tǒng)兵相遇,本鎮(zhèn)告以通好之意,彼嫚言:‘謀國要看大勢,我國兵強,如要和好,須多漕糧來,我們好說話’”。這不奇怪,使團北京之行,實際是不告而來,當時條件所限,等不及溝通停當再動身,所以使團只好在一路敵意中艱難前行。
以我所見,使團向滿清方面致以來意,最早為八月初一陳洪范、馬紹愉分別寫給吳三桂的信。兩信原件,今存中國國家博物館。這時,使團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淮安,因為陳、馬信中各有“見在渡淮”、“已放舟至河”之語(當時尚處黃河奪淮期,故“淮”、“河”所指,實則一也)。陳洪范這樣解釋他們的使命:
朝議僉謂洪范與老親臺托誼葭莩,特命同少司馬左懋第,冏卿(《尚書》周穆王命伯冏為太仆正,后因以稱太仆寺卿為冏卿)馬紹愉赍捧書幣,奉酬清朝,崇封老親臺薊國,誥敕褒勵懋勛。奉命馳驅(qū),見在渡淮,先此附聞。諸祈老親臺鼎力主持,善達此意,兩國同好,同心滅賊,保全萬姓,徼福無窮矣。
馬紹愉則說:
今上特遣大臣仝不肖持禮物,饋謝清國幼主暨攝政王,仍祭告上天,訂盟和好互市,將前年之局結(jié)了,便是叔侄之君,兩家一家,同心殺滅逆賊,共享太平,以成上天好生之德。此出自廟堂乾斷,不似前年搖惑于人言者,想兩國不違先人之志也。
“前年之局”,指崇禎十五年,陳新甲奉崇禎皇帝密諭與清議和。當時,馬紹愉以兵部職方郎擔任特使。由兩位副使出面給吳三桂寫信,以私人渠道通其款曲,對此我們今人不免納悶。但古時既無現(xiàn)代邦交的意識,更無可循可守的慣例,加上中國確有情勝于理的思想誤區(qū),相信籠絡(luò)、恩惠或其他背后交易,效果好于開誠布公。事實證明,這著適得其反。《使臣碧血》說,吳三桂接信后,根本不敢拆看:“三桂不發(fā)書緘冊,封奏攝政王覽之。冊內(nèi)有‘永鎮(zhèn)燕京,東通建州’語,王怒。”吳三桂原封不動上交多爾袞的,除陳、馬兩人的信,還有“冊”,也就是明朝晉封吳三桂為薊國公的敕書,里面出現(xiàn)了嚴重的觸忌語,令多爾袞大怒——出于歷史原因,“東通建州”四個字既意味著明朝心目中的政治地理格局毫無改變,同時,繼續(xù)視滿清為“酋虜”。
吳三桂上交書冊、多爾袞在北京動怒,使團自然無從得知。一千多公里的路上,使團對于滿清方面態(tài)度究竟如何,大部分時間都蒙在鼓里。他們實際體驗到的,是頗為矛盾的對待,時而有好消息,時而相反?!?九月)十五日晚,臨清有舊錦衣衛(wèi)駱養(yǎng)性,(夷)用為天津督撫,遣兵來迎?!?sup>但三天后到德州,卻聽說“(夷)官巡撫山東方大猷告示,(云:)‘奉攝政王令旨:陳洪范經(jīng)過地方,有司不必敬他,著自備盤費。陳洪范,左懋第,馬紹愉止許百人進京朝見,其余俱留置靜海?!?sup>駱養(yǎng)性在明朝任錦衣衛(wèi)左都督,降清后為天津地方長官。先前陳洪范寫給吳三桂的信,有“希先遣一旅,導行利往”一語?,F(xiàn)在,駱養(yǎng)性果然從天津?qū)E梢魂犎笋R來迎接,與前信正好相吻,似乎說明溝通順利,滿清持歡迎態(tài)度。可是,方大猷告示卻只有敵意,十分粗暴,連基本禮遇也不講,“味其語意,目中已無使命”。
同樣是滿清地方大員,態(tài)度如此相左,究竟怎么回事?不久證實,駱養(yǎng)性“遣兵來迎”是個人行為,德州布告才反映滿清當局的真實態(tài)度。九月二十六日,使團將至天津,駱養(yǎng)性親至靜海迎接。這時,他帶來的已是北京“止許百人進京”亦即與德州布告一致的旨意。陳洪范說:“養(yǎng)性雖奉(夷)旨,語言之際,似尚不忘故國?!笨磥?,駱養(yǎng)性“不忘故國”
的情緒,確實頗為濃厚,以致繼先前擅自派兵到臨清迎接明朝使團后,在清廷已表明了對使團的惡感情況下,仍然到靜海給使團以隆重的遠迎。只是他的個人情懷,傳遞了錯誤的信息,令使團一度以為在北方可能受到友好的對待。他本人也為此付出代價;靜海相迎這件事,被密探“偵知以報,(夷)攝政王怒疑養(yǎng)性,削職逮問”。核《東華錄》,十月初十,“天津總督駱養(yǎng)性違旨擅迎南來左懋第、陳洪范等,部議應(yīng)革職為民。得旨:養(yǎng)性有迎降功,革總督任,仍留太子太保、左都督銜?!?sup>
對駱養(yǎng)性的處理,不光針對其本人,對所有前明舊臣都有警示作用。據(jù)陳洪范記述,隨著使團趨近,滿清當局十分警惕,北京內(nèi)外“訪察甚嚴”,“有南人潛通消息者,輒執(zhí)以聞”,前明舊臣“咸杜門噤舌,不敢接見南人。而甘心降(夷)者,惟絕通好、殺使臣、下江南以取容悅?!笔箞F逗留通州期間,曾派成員王廷翰、王言等入城,去見幾位如今在清廷位居要津的前明舊臣。他們先后見到洪承疇、大學士兼吏部尚書謝陞和大學士兼禮部尚書馮銓。據(jù)王言回來匯報,洪承疇“似有不安之色,含涕欲墮”,謝陞“默然忸怩”,馮銓最惡劣,開口就“厲聲曰”:“何無攝政王啟,輒敢持帖來見我!”武將方面,曾聯(lián)系吳三桂求見,所得回復(fù)是:“清朝法令甚嚴,恐致嫌疑,不敢出見!”
據(jù)說,按照多爾袞的本意,對南京使團根本不必接納,直接讓其打道回府。后來經(jīng)過討論,“朝議既以禮來,且令使臣入見”,為了表現(xiàn)得像文明人——入關(guān)以來,滿清一直努力這樣做——多爾袞勉強收起性子,允許使團來北京,但人數(shù)大大壓縮。
接下來問題是,以何種地位、規(guī)格接待來使。“時議以四夷館處使臣”,擬將使團安排于四夷館?!八囊酿^”,為接待屬國使者的處所。換言之,清廷將以宗主國姿態(tài)處理此事。這在使團內(nèi)部引起了一次比較嚴重的分歧?!妒钩急萄氛f“陳洪范無辭”,亦即不反對,左懋第則堅持不可。《使臣碧血錄》(這是江蘇古籍出版社《南明史料(八種)》的匯校本,與《使臣碧血》略有不同)此處還多一句:“而洪范遂心貳于左”。意思是,陳洪范的暗中叛變就是從這件事開始的。對比陳洪范的《北使紀略》,有以下一段:
至滄州,本鎮(zhèn)與左部院商(榷),(夷)驕且嫚,相見之禮如何?若執(zhí)不見,當日面承召對,天語丁寧,恐無以通好,濟國事。因集馬太仆、梅主事、各參謀(共)議,僉云:“時勢異殊,但濟國事,不妨稍從委曲?!痹偎能P躇,未協(xié)。
從中可確定兩點:第一,左、陳之間的確出現(xiàn)分歧;第二,體會陳洪范的語氣,分歧是,陳洪范主張對滿清采取低姿態(tài)——“但濟國事,不妨稍從委曲”——亦即可以接受“以四夷館處使臣”,左懋第則拒絕這樣做。當然,陳洪范把責任推給朱由崧,暗示自己是擔心態(tài)度強硬可能導致使命失敗、有負皇上重托。至于他上述意見得到使團內(nèi)部廣泛支持,顯然是一面之辭。他自己承認“再四躊躇,未協(xié)”,爭論激烈,并沒有出現(xiàn)一邊倒的意見。不過,說陳洪范因這場爭論、從這一天起萌生叛意,卻比較牽強。意見分歧,在每個外交使團內(nèi)部都很常見,況且陳洪范對不能完成使命的擔心也未必是假。他的叛變,應(yīng)是多種因素交織的結(jié)果,尤其是到北京后觸發(fā)的。第二天,隨著左懋第出示兩份重要文件,爭論平息:
次日,左部院出首輔主議、廷臣覆疏二通,以示本鎮(zhèn)。始知閣議申以“不屈膝、辱命,尊天朝體”,議論乃定。
兩份文件,一是“首輔主議”,亦即馬士英起草的使北基本政策,一是“廷臣覆疏”,亦即重臣們就“首輔主議”進行集體討論而形成的意見。其中,根本原則是“不屈膝,(不)辱命,尊天朝體”。顯然,根據(jù)這個原則,以屬國身份入見、居四夷館,斷然不可接受。兩份文件事關(guān)使團行動指南和底線,必屬絕密,所以由左懋第作為正使獨自掌握,連陳洪范都不知道。眼下因為發(fā)生嚴重分歧,左懋第只好向陳洪范出示它們,以結(jié)束爭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