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就在這種局面下,本文的主人公出現(xiàn)了。
他叫左懋第,字蘿石,山東萊陽人,萬歷二十九年(1601)生,崇禎七年(1634)進士,現(xiàn)任右僉都御史兼應(天)徽(州)巡撫。正當沒有人愿意承擔使命時,他進奏弘光皇帝,要求北上:
臣之身,許國之身也。臣憶去年七月奉先帝察覆之命,臣就道時,臣母太宜人陳氏囑臣曰:“爾以書生受朝廷知遇,膺此特遣,當即就道,勿念我?!背计桓蚁露?,計今一年矣。國難家憂,一時橫罹,不忠不孝之身,惟有一死。如得叩頭先帝梓宮前,以報察覆之命,臣死不恨。
“以報察覆之命”,是指去年他銜崇禎皇帝之命離京辦事,至今未曾復命;這次去北京,正好可在先帝靈前匯報。他用這樣的語言,來表示內(nèi)心對于職責的嚴格、嚴謹?shù)男攀?。這當然是作為國使所必備的重要素質(zhì)。
不過,這番話里更需要去了解的,是他所提到的一個人——生母陳氏。左懋第的過去與未來,都和這位女性最深切地聯(lián)系在一起。中國的良好的家庭,傳統(tǒng)上以嚴父和慈母并稱。左懋第的父親,我們對其形象沒有特別深刻的印象,他精神的由來似乎都集中于母親那里。而這位母親,應該不乏慈愛的一面,但人們提到她時,談得更多的卻是教子之嚴。陸廷掄為李清(映碧先生)所編《蘿石山房文鈔》作序,關于陳氏這樣說:“公母陳太宜人喜談忠孝,時與公相摩切?!?sup>去年夏天臨別,她剛毅的表現(xiàn)竟使兒子“泣不敢下而行”,可以想象,多少年來陳氏是怎樣著力于堅定和剛強,來塑造左懋第的品格。這是一位胸懷大義、不讓須眉的嚴母。
她不單單給了左懋第生命、有力地指引他成長,甚至付出生命來完成對兒子最后的訓導——這便是左懋第在疏中所痛陳的“國難家憂,一時橫罹”。
去年,母子北京一別,不料竟成永訣。左懋第這趟公務,是個長差,一去大半年都未能返京。恰恰這當中,發(fā)生塌天巨變。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破北京。陳氏獨自在京,左懋第卻在千里之外。雖然他“事母盡孝”,但王命在身,以嚴母歷來的教誨,他絕不敢以私廢公、擅離職守。在北京,很快發(fā)生了恥辱的一幕,滿朝文武貪生怕死,紛紛屈膝降附,其中便有左懋第的堂弟左懋泰。在那段顛來倒去的時間,左懋泰先做了李自成的降臣,之后復降于滿清。其間陳氏的行止,因為缺乏記載我們一點也不知情,但從后來情節(jié)推測,她當時顯然由侄兒照看。等到李自成一片石大敗逃往陜西,而滿清尚未占領和接管北京,陳氏要求趁著這機會把她送回萊陽老家。這是很正常的情況,很多人都在這時逃離北京;至此,我們還分毫看不出異樣的苗頭??墒牵兄梁颖卑诇?,陳氏突然自殺了。王士禛在《池北偶談》中,記載了親耳從萊陽書生宋璉那里聽得的講述:
三月京師陷。公從兄吏部郎懋泰以車載母間道東歸。而身與張尚書忻、郝侍郎晉徒步以從。至白溝河,仰天嘆曰:“此張公叔夜絕吭處也?!焙繇┣埃熞圆荒芩绹骸拔釈D人身受國恩,不能草間偷活。寄語吾兒,勉之,勿以我為念?!庇忠姸?,責之曰:“公,大臣也。除一死外,無存身立命處。二公勉之?!毖杂櫠?。蓋出都不食已數(shù)日矣。與左公之死相距僅一載。
從這里,回溯城破以來陳氏的內(nèi)心世界,我們才明白她早已抱定死志。她所以未在北京采取行動,乃至提出回萊陽老家的要求,都出于一個特殊原因:等待白溝。為什么?因為北宋名臣張叔夜死于此處。我們一般對張叔夜的了解,多止于他曾親手招安宋江這一傳奇故事,然而他真正名垂青史的時刻,是當戰(zhàn)敗被俘押往金國途中,拒絕踏上金朝地面,于宋金交界處的白溝自盡:
遂從以北。道中不食粟,唯時飲湯。既次白溝,馭者曰:“過界河矣?!笔逡鼓僳侨黄?,仰天大呼,遂不復語。明日,卒,年六十三。
絕食、白溝。原來,陳氏之死完全比照了張叔夜故事。她必是思前想后,再三斟酌,才為自己擇定了這個歸宿。在白溝,她做了一系列的事:重溫張叔夜的精神;喚來侄兒左懋泰,給以正式的指責;對同行的兩位明朝高官,曉以大義;留下遺言,囑托轉(zhuǎn)告她的懋第兒;最后,從容辭世。她的白溝之死,是為先烈張目,也是羞辱懦夫——更重要的是,儆勵兒子,告誡他絕不可意志薄弱、茍且偷生。至此,回頭看“公母陳太宜人喜談忠孝,時與公相摩切”,益知其分量,絕非豪言壯語、紙上談兵。這不是普通的女性、尋常的母親,其決絕源于歷史和道義認知,且能將認知毅然踐于行動。
陳氏自盡,四月下旬至五月上旬之
間。而死訊不知左懋第幾時得知,復于何種情形下得知,但無論如何,定然都給了他無法言表的震撼。這不僅出于至孝之情,更在于母親本不必死而死,其中,砥礪兒子是一大動機??梢韵胍娮箜趶闹械母惺埽瑢⑷绾五漠愑趯こ5膯誓钢?。我們沒有太多的資料,去具體了解他的內(nèi)心。除了他“不忠不孝之身,惟有一死”的表達,可以注意《南渡錄》的講述:
時懋第聞母訃音,自請解任,同總兵陳洪范招水師步卒倡義山東,以圖恢復,兼負母遺骸。
乍聞噩耗,左懋第當即決心離開江南,辭掉現(xiàn)職,投身抗敵第一線,回山東老家組織民間抵抗。從這個行為,我們清楚讀出了他的內(nèi)心。實際上,無論有無出使北京這件事,他都鐵心北去。母親之死向他發(fā)出了這樣的召喚,尚停于天津的陳氏靈柩,不僅等待安葬,更是一種悲痛的提醒,令他時時意識到母親的遺訓。在被任命為北使之前,左懋第已欲辭職北去,這是個很重要的情節(jié);否則,只看《明史》過簡的敘述:“懋第母陳歿于燕,懋第欲因是返柩葬,請行。”人們難免以為他是出于要給母親辦喪事,順便接受出使的任命。不是的,左懋第自請使節(jié)之任,已是他第二次要求北上。他根本無法待在南方,在心理和感情上,母親獻身的北方已注定是他的歸宿。只不過,“自請解任”的要求未獲批準,等到御前會議決定“使北”卻難得其人,了卻心愿的機會終于來了——這一次,“上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