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鑒漢史縱論國策
一年時光如白駒過隙,劉禹錫與同曹士人往來更加密切,相互之間迎來送往,評書論文,常常通宵達旦,意興方闌。在與天下英才的交往中,禹錫的詩力一日千里,征服了無數(shù)友人,他的聲望日益顯達,到了貞元十一年(795)吏部拔萃科開考之時,幾乎每一個長安人都相信,劉禹錫是否中選,就是評價這次考試是否公正的標尺。
而劉禹錫果然不負眾望,在競爭激烈的吏部拔萃科中技壓群雄,射得高策,第三次在含元殿上接受皇帝的召見。從皇宮出來,劉禹錫望著熙熙攘攘的大街,一股前所未有的自信充盈著他的身體。
依照唐時習俗,集進士、博學鴻詞和吏部拔萃三科于一身者,加官晉爵尤其容易。而此時,權(quán)德輿已任起居舍人,兼知制誥,權(quán)位益重,因而劉禹錫中吏部拔萃科后,如其父劉緒所期望的一樣,禹錫得授太子校書一職,入東宮為官。少年得志的興奮,是任何冷靜沉著的教導都無法遏制的。
劉禹錫得入東宮為太子校書,其中亦有王叔文的一番努力。兩年來,因柳宗元的不斷推贊,王叔文對劉禹錫的了解日益加深,他越來越確信,劉禹錫是他宏偉的政治藍圖上不可或缺的一塊拼圖,他更加深信,他也是劉禹錫實現(xiàn)人生理想所夢寐以求的登天之梯。眼見科考事畢,新授官員紛紛向所屬衙門報到,王叔文認為,正式與劉禹錫見面的時機,就要成熟了。
太子校書是東宮屬官,負責??背缥酿^書籍。此職看似清閑散漫,其實不然。古時典籍保存不易,需人工???、刻印、保存,往往易遭篡改。太子校書在所獻書籍中若加入個人觀點,則可直接影響到太子的思想,進而有可能影響到國家未來的方向。在信息保存與傳播只能依賴書本的時代中,“校書”可謂是掌握著文明傳承命脈的要職。
初得官職的劉禹錫并未想到那么多,他所看中的,是崇文館里收藏的大量書籍,其中許多乃是外界無緣得見的善本、孤本,這可以進一步豐富他的學識。歸省埇橋時父親的教誨,禹錫始終記在心中。進入崇文館履職之后,禹錫每日泡在書海里,從無數(shù)先人的智慧結(jié)晶中,一步一步地學習鹽鐵轉(zhuǎn)運之法、學習行軍布陣之術(shù)。
劉禹錫的一舉一動,自然瞞不過王叔文的眼睛。王叔文見劉禹錫能很快從登第授官的喜悅中超然脫身,一心投入新的學習中,終于下定了決心,于是命柳宗元引劉禹錫往家中相見。
柳宗元欣然領(lǐng)命。宗元對王叔文推崇備至,又與劉禹錫為知己之交,早已期待與禹錫分享更遠大的理想、更光榮的使命。
在王叔文府門前,劉、柳二人正要敲門,不防門內(nèi)有人出來,乃是與自己同登吏部拔萃科而次第優(yōu)于自己的韓泰。韓泰才干卓著,久已聞名,中拔萃科后,授官高于禹錫,是令禹錫敬佩之人。偶然相遇之間,三人相互問候一番,旋又告辭。劉禹錫一面同柳宗元進府,一面議論:“當今太子一向低調(diào)無爭,王叔文為太子侍讀,某未嘗見之。今日到府,卻見今年拔萃科之佼佼者亦在訪問之列,莫非叔文府中果然別有洞天?”
柳宗元笑而不語,引禹錫徑往后堂去。王叔文方與韓泰一番縱論,正在清洗茶具,見劉、柳二人進來,熱情招呼:“原來是夢得和子厚到了!今日王某府中貴客盈門,真是令人喜不自勝!”
劉禹錫與王叔文同為東宮屬官,而王叔文官秩較高,禹錫初見,以下僚拜謁上官之禮拜之。王叔文哈哈大笑,放下手中茶杯,謂禹錫道:“曾聞中書權(quán)舍人夸贊夢得少有萬石之訓,今日一見名不虛傳。不過這里是王某私邸,并非廟堂,夢得與子厚來此均是貴客,當怡然自得,何須繁文縟節(jié)?”
禹錫看柳宗元,見宗元自取了茶杯放在面前,王叔文悠然地為宗元沏滿一杯,于是放下心來,亦取茶杯,只是捧在手中,接茶之際,細觀王叔文。王叔文乃越州山陰人,有一副典型的江南眉眼,令禹錫不免想起少時家鄉(xiāng)之人,因而心生幾許親切。雖然王叔文在長安生活多年,但沉穩(wěn)舒緩的官話中,仍不免夾雜著一些鄉(xiāng)音土語,聽來幽默有趣。再看王叔文與柳宗元,二人身份有天壤之別,卻相待如家人一般,可見其人雅有海量,不以常理約束于人,稱得上是京城官場上的一個異類。
王叔文一面沏茶,一面慢悠悠地問:“夢得初到崇文館,不知有何感觸?”
劉禹錫一時不知王叔文所指,只得答道:“下官履新未久,近來正在粗覽館中藏書,以備勘校?!?/p>
“嗯?!蓖跏逦牟恢每煞瘢瑥臅裰腥〕鲆槐尽逗鬂h書》。禹錫把眼張望,那本《后漢書》雖然十分陳舊,但保存得很好,書里工整地夾著許多書簽。叔文翻開書,禹錫瞥見書中空白之處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批注。
叔文將書放在禹錫面前,禹錫一看,乃是《后漢書.靈帝紀》。禹錫心中一震,似乎明白了王叔文的用意,于是試探道:“我朝素有以漢言唐之習俗,雖不知起于何時何人,然下官嘗讀史書,驚覺我朝運數(shù)果真與漢朝有相似之處。兩朝之始均有盛世,之后略有波折,繼而再逢中興圣主,不過……”
劉禹錫故作停頓,觀望王叔文的態(tài)度。王叔文目光黯淡,眉頭微皺,面露凝重之色。禹錫不敢再說,卻聽柳宗元道:“侍讀面前,夢得但說無妨!”
劉禹錫清了清嗓子,把聲音降低了三分,接道:“不過東漢自桓、靈二帝起,外戚、宦官相繼干政,天下沸騰,兩次黨錮之禍壓制了士林清流,黃巾之亂嚴重動搖了國本,平叛戰(zhàn)爭卻造成了更危險的軍閥割據(jù)之局面,最終導致了漢王朝的滅亡?!?/p>
柳宗元悵然接道:“昔日以漢寓唐者,不知是否也同時預言了大唐的未來?諸葛武侯作《出師表》,言劉備每每‘嘆息痛恨于桓、靈’,誰知后人之論本朝,又將痛恨嘆息于何人哉?”
劉禹錫趕緊擺手制止,王叔文并不以為意,反而問禹錫:“昔太宗之評鄭國公時,語:‘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試以漢史為鑒,夢得以為以大唐今日之運勢,比桓、靈之時如何?”
“這……”禹錫面有窘色,低頭喝茶。其實禹錫心中已有答案,但畢竟第一次見王叔文,而王叔文與太子——未來的皇帝關(guān)系密切,雖然有柳宗元居間,可禹錫想起父親的教誨,在這些敏感的朝政問題上,一個年輕人還是謹言慎行,是為上策。
見劉禹錫不敢再多言,王叔文并不勉強,又為禹錫添上茶,自言道:“夢得少年成名,珍惜羽翼,殊可理解。那就由在下來為夢得、子厚評說一番吧!”
劉禹錫暗窺柳宗元,見柳宗元興致勃勃,毫無懼色,心中更對王叔文另眼相看,于是也更想聽聽王叔文對時局的見解。
“宦官干政,地方割據(jù),是漢末與今世的相似之處。以某觀看,當今天下雖然皇權(quán)安穩(wěn),地方藩鎮(zhèn)逆少順多,看似強東漢末年百倍,但細思量之,桓、靈、獻三帝時,雖有宦官干政,但宦官并無掌握兵權(quán),且與外戚、士林形成制約,若非地方諸侯坐大不可收拾,漢祚仍有回天之機。但是,你們看看今日的朝廷,卻要兇險得多。如今,宦官坐擁禁軍,又向各地派出監(jiān)軍、觀軍容使,控制地方軍隊,滿朝文武均受鉗制,不得與其爭。地方藩鎮(zhèn)為求自保,爭相向宦官賄賂,形成內(nèi)外勾結(jié)之勢。而朝中百官,皆墻頭匍草,不可倚靠。以此觀之,今日朝局之兇險,甚于漢末百倍!”
劉禹錫問道:“請問侍讀,既然宦官掌握兵權(quán),又與藩鎮(zhèn)有所勾連,為何他們不聯(lián)手起事,謀求自立呢?”
“問得好!”王叔文提高了聲音,“宦官與藩鎮(zhèn)之所以尚未有大的動作,其原因無外乎有三:一、朝廷氣數(shù)未盡,內(nèi)外仍有一批仁人志士令他們忌憚;二、宦官雖然權(quán)勢熏天,然畢竟為閹人,于理于禮均不宜執(zhí)掌廟堂,想要保有富貴,最好的辦法就是擁立皇帝,假皇權(quán)以謀私利;三、無論宦官還是藩鎮(zhèn),他們都還遠遠沒有達到內(nèi)部統(tǒng)一的境地,他們有分歧、有黨派,這種內(nèi)耗其實是制約他們不能進一步動搖皇權(quán)根基的最主要原因?!?/p>
柳宗元倒吸一口涼氣:“這么說來,我大唐王朝的命脈之所以能延續(xù)下來,并不是因為自身的堅強,而是因為禍亂者的內(nèi)斗?”
禹錫忍不住插話:“子厚所言差矣!所謂斗爭,強弱攻守皆無常態(tài),可以相互轉(zhuǎn)化。既然宦官與藩鎮(zhèn)不能合力謀逆,這便是朝廷發(fā)奮自強、圖謀中興的良機?!?/p>
王叔文大笑,巴掌重重地拍在劉禹錫肩上:“夢得果然耳聰目明,心思敏捷!天下時局雖號稱紛亂,但在明眼人看來,其實不過一解繩之戲。我看夢得胸中應該已有主張了吧?”
柳宗元在旁鼓勵道:“夢得切勿有所保留!侍讀韜光養(yǎng)晦十余載,堅持不輟地向太子講述民間疾苦,研習治國方略,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扭轉(zhuǎn)乾坤。奈何天意難測,太子久居少陽院,只在天子寢殿近側(cè),少與外人接觸。盡管太子已小心翼翼,然東宮之位幾為舒王李誼所奪。天下人多勢利之輩,見此情形,更有意疏遠,另謀擁立之功。但是,雖然太子人寡力薄,幸有王侍讀十多年來遍察百官,細考眾僚,仍得一批精明強干之臣聚攏太子麾下,圖議大計。夢得為我朝百年難得之奇才,若果然有治國安邦之良策,還請暢所欲言!”
王叔文從書案上拿起一箋詩稿,深情誦道:“‘高山固無限,如此方為岳。丈夫無特達,雖貴猶碌碌!’夢得此詩震撼人心,足令天下庸碌奸佞之輩汗顏!君之心意,昭若日月,叔文雖不才,愿以五尺身、百分力,助君一展襟抱!”
劉禹錫驚訝道:“下官偶然拙作,污人耳目,令侍讀謬贊了,實在慚愧!”
“夢得當之無愧!”王叔文鄭重言道,“自夢得初次進士登第起,叔文即非常關(guān)注,考察再三,于今更認定君乃我大唐復興必不可少的忠臣良士!還請夢得能對叔文坦誠相待,言無不盡!”
王叔文與柳宗元言辭懇切,不容禹錫不為之所動。禹錫正坐,拜叔文道:“常聞子厚言侍讀有慕賢之心,有宰相之量,今日一見,深以為是!禹錫到長安三年來,謬以才名得以交游京城百官之間,但真正能以誠相待、令禹錫心生欽佩、愿以畢生之力追隨者,侍讀為第一人!”
“夢得所言當真?”王叔文大喜過望,緊握住劉禹錫雙手。
“丈夫一言,駟馬難追!”劉禹錫語意堅決,“大丈夫處世,必當內(nèi)修仁德毅勇之心,外交中正智慧之友,行宇宙縱橫之道,成垂范千古之功。得遇侍讀,實為幸事!”
柳宗元見大事已定,三年心血終有所獲,心中歡喜,便又問:“既然夢得認定侍讀為知己之交,那么可否與我等一談胸中韜略?”
劉禹錫不再踟躕,答道:“實不瞞諸君,某去年歸埇橋省父時,曾受家嚴教導,以為若要拯救此紛亂之世,需以掌握天下賦稅之利為先導,以利權(quán)而收軍權(quán)。一旦軍權(quán)在握,與利權(quán)相互鞏固,或攻伐、或安撫,內(nèi)可以抑宦官,外可以平藩鎮(zhèn),世風逆轉(zhuǎn),則盛世可期。”
王叔文面有笑容,卻未稱贊,批評道:“夢得此番韜略,正得其要,他日時機成熟,必用此謀。然而,夢得可有想過,當年劉府公執(zhí)掌天下財賦大權(quán),卻為何不能令軍國權(quán)柄歸于至尊,反而落得死于非命的下場?”
劉禹錫頓時語塞,心中思索:王叔文之問確實刁鉆!劉晏執(zhí)掌大唐財賦轉(zhuǎn)運數(shù)十年,為歷代計相之楷模,其門生故吏至今仍掌握著大唐財賦的半壁江山,就連自己的父親劉緒都是出自劉晏門下。但即使有劉晏這樣杰出的人才,大唐朝廷不僅沒有收回藩鎮(zhèn)兵權(quán),反而令禁軍兵權(quán)旁落至宦官手中,劉晏本人亦遭讒斃。這又是何故?
“子厚,你可知道?”王叔文又問柳宗元。
柳宗元亦無以為答,便與劉禹錫一同再拜,二人請教道:“請侍讀指教。”
王叔文見二人面露愧色,于是安撫道:“二位俊才不必羞愧,你們尚且年輕,資歷尚淺,不知舊事,不是大過錯。在下以親身見聞為爾等趨吉避險,拾遺補闕,正是所求。方才你們二人進府時,料與韓吳興(韓泰字吳興)相遇,吳興與夢得同于今年拔萃科登第,應已熟識,再看你們自己,難道就沒有感受到叔文之用心嗎?”
劉禹錫與柳宗元相互打量,再三思索。禹錫恍然大悟,答道:“侍讀提點及時,禹錫險些墮入迷途!當年劉府公之所以未能以利權(quán)助朝廷收兵權(quán),恐是因他勢單力薄,雖掌握財賦,但眾多關(guān)鍵官職上無人響應,致使他孤掌難鳴。時日稍長,圣上忌憚他獨掌利權(quán),宦官與藩鎮(zhèn)亦怕他久而勢大,遭讒斃命,可想而知。有此前車之鑒,禹錫過去竟不察之,哪知即使自己一人有通天之術(shù),亦難敵眾人,幸有侍讀,當再謝之!”
禹錫再拜,王叔文這才滿意點頭,又叮囑道:“夢得少年得志,不必急于立業(yè),可在崇文館中精讀金玉之言,吸納古今智慧。假以時日,叔文必為你道地,調(diào)入翰林,參與朝政,待站穩(wěn)腳跟后,可領(lǐng)一州道建功揚名;功成名就之日,再入為郎官,即有入閣為相之望矣。此番歷程,以夢得之才,短則十年,長不過二十年,彼時太子亦應已登基,那時,才有我等施展抱負的海闊天空??!望夢得切記,你才二十四歲,外與河東裴氏聯(lián)姻,內(nèi)有中書權(quán)舍人與叔文相助,正是結(jié)交群賢、甄遴俊友的大好時機,萬勿貪功求進,而成失足之恨!”
禹錫受教,千恩萬謝,與柳宗元一同告退。他的眼前,一條金光大道已經(jīng)鋪就。正如王叔文所言,劉禹錫三中科第,榮光加身,母家盧氏和妻家裴氏均為世代卿相,自己又有父執(zhí)權(quán)德輿、杜佑等重臣愛護,現(xiàn)在更得到了太子侍讀王叔文的極大認可,試問又有誰能阻擋他金鱗化龍的腳步?
可是,偏偏就有人阻擋了劉禹錫前進的步伐。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劉禹錫的父親劉緒。當然,成為劉禹錫仕途上的阻力,并非劉緒本意,但是,有誰能因為自己善良的意愿而逃脫自然規(guī)律的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