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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詠華山志在特達(dá)

碧霄一鶴:劉禹錫傳 作者:程韜光 著


第五章 詠華山志在特達(dá)

歸長安途中,禹錫接到母親來信,信中說舅舅盧徴在華州刺史任上不便離開守境,未及回洛陽為禹錫慶賀登第及成婚之喜,希望禹錫回長安途中能來華州相見。禹錫見信時(shí),正要經(jīng)過華州地界,于是改變行程,往州治而來。

盧徴從來喜歡禹錫。見昔日總角小兒今日已成朝廷良材,且與裴氏佳人婚配,盧徴以近畿雄州郡守之望,在華山腳下擺開筵席,廣邀群賢,意在為外甥壯大聲勢,引見良朋,亦令自己面上有光。

才子佳人素為文人雅士所歌頌,接獲邀請,華州名流無不歡躍,爭相目睹禹錫夫妻的風(fēng)采。恭維話語車載斗量,不足為道。筵席過半,眾賓客正當(dāng)酒酣,文人騷客不免豪言壯志,相互阿諛。禹錫身為后進(jìn)晚輩,本不欲多言,怎奈眾人熱情,定要禹錫一抒胸懷。

劉禹錫持杯起身,向眾人行禮,極目眺向云霧繚繞的華山之巔,道:“今高朋滿座之宴,本無晚輩妄論志向之份。承蒙諸位長輩錯(cuò)愛,劉某亦恭敬不如從命,仰依古韻,試托身后巍巍華山,略言拳拳之志?!?/p>

禹錫詩名廣有流傳,見禹錫欲有吟哦,引得眾人紛紛矚目,屏息靜聽。只見禹錫踱來數(shù)步,淺呷一口酒,便吟道:

洪爐作高山,元?dú)夤钠溟?。俄然神功就,峻拔在寥廓?/p>

“壯哉!”席中有人高呼一聲,人們紛紛稱贊,又有人評道:“夢得果然出口驚人!想那華山巍峨險(xiǎn)峻,雄壯不凡,必為天地造化億萬年所生,而夢得獨(dú)以為俄然可就,這豈非如夢得一般,談笑之間得中進(jìn)士與博學(xué)鴻詞兩科,成他人數(shù)十年未能得之功業(yè),以此勢頭,前途無量??!”

眾人又是一片贊美,紛紛請酒,禹錫微笑,再輕啜一口,繼續(xù)吟道:

靈跡露指爪,殺氣見稜角。凡木不敢生,神仙聿來托。

此言一出,眾人更是陣陣驚嘆。盧徴贊道:“原來禹錫之志還有如此凌厲鋒芒,不僅在于文章騰達(dá),更欲掃平天下,使藩鎮(zhèn)戎狄等等‘凡木’不敢恣意妄生,誓要將主宰大唐江山的圣人托入云霄!為此志愿,諸君如何能不同飲一杯?”

盧徴領(lǐng)銜,眾人仰頭痛飲。酒還未入五臟,禹錫接著又吟:

天資帝王宅,以我為關(guān)鑰。能令下國人,一見換神骨。

“哎呀,妙矣!妙矣!”眾人異口同聲大贊不已,手舞足蹈幾欲癲狂。一醉者喜極而泣道:“夢得欲以不世之才能,作社稷之壁壘,來日玉宇澄清,海內(nèi)一統(tǒng),夢得必以蓋世功勛入凌煙閣供奉,受大唐百姓世代敬仰!我等愚魯之輩,雖無望建功立業(yè),然能與夢得共處一朝,共有今日之宴飲,足慰平生矣!”言罷,那人大哭不已。

禹錫情緒亦受其感染,將杯中殘酒猛然飲盡,指著身后直插云霄的華山,慨然吟道:

高山固無限,如此方為岳。丈夫無特達(dá),雖貴猶碌碌。

此四句一出,猶如雷霆炸響,霹靂當(dāng)頭,滿場眾人無不目瞪口呆,縱然是沉醉無狀之人,亦頃刻驚醒,方才還熱鬧非凡的筵席,如同時(shí)間凝滯了一般。

“丈夫無特達(dá),雖貴猶碌碌!”這是多么振聾發(fā)聵的表白,這是多么純潔崇高的志向!古往今來,多少人在追求功名利祿榮華富貴的路上,殘酷而決絕地將德行操守屠戮一凈,最終成為一具錦衣玉食的戾氣皮囊,又有多少人只顧獨(dú)善其身而在國家危難當(dāng)前之際,空談道義卻無所作為,做了個(gè)無是無非、隨波逐流的枯枝殘葉!可笑的是,有才無德的梟雄和有德無才的庸人往往占據(jù)廟堂,原本德才兼?zhèn)湔邊s兩頭得罪,備受排擠,只得時(shí)而以無德示人,時(shí)而以無才示人,終落得個(gè)德無所歸、才無所用的下場?!罢煞驘o特達(dá),雖貴猶碌碌”不正是對這種荒唐情形最嚴(yán)厲的指責(zé)和最放肆的恥笑嗎?

眾賓客這才明白,劉禹錫詠華山言志,立意絕不僅僅在于要令功勛如華山之高、富貴如華山之重,更在于立身如華山之恒久,使自己的品德與功績相匹配。眾人思之赧然無顏,于是愀然離席,匆匆道別。盧徴聞此詩后大病七日,病愈后如脫胎換骨一般,親自刻下一方“特達(dá)”印章,隨身攜帶,意以“高尚品德和出眾才干”自勵(lì),并命匠人將劉禹錫所作《華山歌》刻于那日飲宴之山亭梁上,以俟后人瞻觀警醒。

劉禹錫作《華山歌》語驚四座之事,比劉禹錫本人回到長安的速度還要快些,長安士林聞詩無不嘆服。柳宗元見詩之后心潮澎湃,急切盼望劉禹錫早日到京,一敘知音之情。誰知久等劉禹錫不至,卻有通事舍人崔抗差人來請。宗元整理衣冠,急急前往崔府,與一眾年輕官吏相見于崔府門外。眾人不知道崔舍人有何事,議論紛紛。正議論間,一輛馬車疾馳而來,停在崔府門口,柳宗元定睛一看,車上下來的卻是劉禹錫。

柳宗元喜出望外,上前招呼:“夢得兄久違!小弟聞聽兄長與河?xùn)|裴氏喜結(jié)良緣,又在華州以一首《華山歌》備受推崇,如此多的喜事,只盼你早日歸京,可與我等分享。誰知今日竟在崔府門口相遇,卻是何故?”

劉禹錫一路奔波,這日晌午剛到長安住所,還未進(jìn)門,恰有崔府家人來送信,請劉禹錫往崔府?dāng)⒃?。崔抗官居通事舍人,素有雅望,禹錫不敢怠慢,隨即登車趕來。見到柳宗元,禹錫亦感驚喜。

“子厚賢弟,愚兄歸省多日,不知京中情形。今日未入家門便被崔舍人召來,你可知是何急事?”

柳宗元雙手一攤:“卻無分曉!”

未及片刻,崔抗親自至府門迎接眾人入府。雖數(shù)月不見,崔抗竟已鬢發(fā)蒼白,大出劉禹錫所料。崔府中氣氛壓抑,上下人等面有哀色,無人喧嘩,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

“莫非崔府有家人物故?”柳宗元不禁喃喃自語。

劉禹錫聽到,低聲答道:“我看不然!府中雖然氣氛蕭索,哀氣森森,但并未舉喪,無人服孝,想必另有他事。”

眾人來到崔府正堂坐下。禹錫往堂上看,堂中供奉一尊紅木釋迦牟尼佛像,像前香爐中積灰深厚,一把檀香燃燒正旺。片刻,仆人奉上香茗,眾人不明就里,飲之無味。

崔抗作揖,語含沉重,為眾人釋疑:“諸位均是近兩年來登第的青年才俊,崔某今日貿(mào)然急邀諸位到府,實(shí)在是有不可不言之苦衷,還望諸公看在同朝為官的份上,務(wù)必救崔某一遭!”

說著,崔抗竟然當(dāng)堂跪下,令眾人驚訝不已,慌忙起身,七手八腳將崔抗扶起。崔抗淚如雨下,緩緩將事情一一道來。

崔抗家有一女,正值豆蔻年華,歡喜可人,被崔抗捧為掌上明珠。誰知一年之前,此女竟患心痛之癥。其始偶有發(fā)作,只隱隱作痛,家人并未在意,后愈發(fā)愈頻,愈作愈烈,崔抗遍請名醫(yī),名貴藥材食用無數(shù),病情卻無好轉(zhuǎn)。至本月初,崔女病情已入膏肓,垂垂將死。崔抗心急如焚,不僅請來郎中,甚至請來僧、道作法,只求救得女兒性命。有一道士作過法后,言稱崔小姐乃是玉皇大帝身邊侍女,只因愛書成癡,誤端了冷茶給玉帝而被貶落凡間。若要救小姐性命,必得與一進(jìn)士及第的凡人婚配,方可化解命中劫數(shù)。

眾人聞言大驚失色,原來崔抗邀眾人來府,是為了給自己將死的女兒選擇夫婿??墒牵姓l愿意娶一個(gè)將死之人?崔抗見眾人只顧低頭喝茶,絕望之情涌上心頭,跌坐在椅中,垂淚不已。

柳宗元心生哀憐,自忖:雖然道士之言荒誕不經(jīng),未必可信,但崔抗救女心切,即使成親之法不能救命,亦可使崔抗得以釋懷。況且聽崔抗所說,其女已時(shí)日無多,縱使與之婚配,不過形式夫妻,盡些人倫之道,說來也是功德一件。因此,柳宗元向崔抗拜道:“崔舍人何須苦惱,宗元無德,愿娶崔小姐為妻!”

崔抗喜出望外,拭淚:“子厚所言當(dāng)真?”

誰知不待柳宗元回答,劉禹錫搶言:“崔舍人容稟!可否令在下近觀小姐病狀?在下自小廣讀醫(yī)術(shù),頗通藥石岐黃之術(shù),若能僥幸為小姐祛除病痛,豈不是省卻了許多麻煩事?若在下才不敷用,再令子厚與小姐成婚,未知鈞意若何?”

崔抗此時(shí)哪有什么主意,但凡言能救女兒性命者,他都愿意一試。其余眾人見有柳宗元與劉禹錫出頭,正是求之不得,忙趁機(jī)告辭。崔抗無意多留,草草辭了眾人,領(lǐng)著劉、柳二人往后宅去了。

崔小姐的閨房已完全成了藥房、道場,大小瓦罐里咕嘟咕嘟地滾開著藥,幾個(gè)和尚道士嘰里咕嚕地念經(jīng)作法,劉禹錫一見便皺起了眉頭,只是崔抗病急亂投醫(yī),禹錫亦不好多言,只往崔小姐床前近觀,又為崔小姐把了脈,心中便有了分曉,叫來丫鬟吩咐:“煩請貴府取生地黃一斤,搗爛取汁,做成一碗冷面給小姐服下?!?/p>

“什么?”崔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夢得,這都什么時(shí)候了,你還要小女吃生地黃冷面?”

劉禹錫笑容可掬:“是啊!這正是救令嬡性命的對癥良藥啊!”

崔抗跺腳搖頭道:“夢得休要玩笑!小女病發(fā)以來,請得郎中無數(shù),所用皆名貴藥材,尚且不得治愈,一碗生地黃冷面能有作用?”

劉禹錫堅(jiān)持道:“就是一碗生地黃冷面即可!崔舍人不必懷疑,照辦便是!”

崔抗雖有疑惑,奈何終歸心懷僥幸,打發(fā)了丫鬟去做生地黃冷面,同時(shí)又緊握柳宗元的手,安排家人籌備婚禮。

不多時(shí)候,丫鬟將一小碗生地黃冷面端來,先喂崔小姐喝了幾口湯,崔小姐喉頭震顫,腹中一陣響動(dòng)。崔抗大為詫異,忙命丫鬟又喂了幾口面。

眾人圍攏床前,但見崔小姐呼吸加速,開始不住地咳嗽,咳著咳著,竟睜開了眼,在丫鬟的攙扶下竟能自己坐了起來。忽然間,崔小姐一陣劇咳,咳出一團(tuán)穢物,叫了聲“害死我了”,便又癱倒在床。眾人再看崔小姐,已是病容盡去,容光漸漸煥發(fā)。

崔抗連連驚呼:“夢得真是妙手仁心,藥到病除啊!誰知文章出眾的劉夢得竟還有回春之術(shù),實(shí)乃天降異才!”

柳宗元在旁也看得兩眼發(fā)直,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拉住劉禹錫問道:“夢得又令小弟大吃一驚!卻不知兄長緣何有此奇術(shù)?還請聞之!”

劉禹錫卻處之淡然,先請崔抗和柳宗元坐了,又給崔小姐開了幾服調(diào)理氣血的藥方,再與兩人解釋:“其實(shí)并非劉某有意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實(shí)因從小體弱多病,家里又無兄弟姐妹照應(yīng),只好自學(xué)藥石,博覽醫(yī)書,聊作保命之術(shù)。人常言‘久病成良醫(yī)’,當(dāng)是也!”

柳宗元啞然發(fā)笑,崔抗見女兒起死回生,臉上亦帶了笑意,復(fù)又問道:“還請夢得賜教,小女病因何在?若再復(fù)發(fā),是否仍可依法炮制?”

“崔舍人不必?fù)?dān)心,此病今日根除,絕無復(fù)發(fā)之虞!”劉禹錫給崔抗吃了一粒定心丸,又解釋道:“此方在《海上方》中有所記載。據(jù)載,昔年曾有人得心痛病,二年遂亡。亡故前,此人深恨疾病,命家人于他死后剖其尸體,查找病因。后家人剖其尸,果然發(fā)現(xiàn)一只寄生蟲,遂將蟲子養(yǎng)在竹筒里。誰知兒童頑皮,用生地黃冷面喂此蟲,不想那蟲吃了生地黃冷面隨即潰爛而死,于是人們得此方法。”

崔、柳二人恍然大悟。崔抗命家人取來金銀綢緞相謝,卻被劉禹錫婉拒。后崔女痊愈,與柳宗元不日成親,登門拜謝之事亦不在話下。劉禹錫精諳醫(yī)術(shù)令崔女起死回生之事,再成長安美談。而崔抗無以為報(bào),于是在朝中多方走動(dòng),為劉禹錫傳揚(yáng)美名,欲在吏部拔萃科考試中助其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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