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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胸中有墨須藏拙 莫向人間論是非 王夢白歷史地位再認識

二十世紀京津文人書畫家研究 作者:梁鴻


第一章 胸中有墨須藏拙 莫向人間論是非
王夢白歷史地位再認識

一、王夢白的藝術(shù)成就

王夢白(1888—1934),名云,字夢白,號彡道人,別號罵齋、破齋主人,江西豐城人。他幼年喪父,母親將其送到錢莊當(dāng)學(xué)徒。關(guān)于王夢白早年癡迷繪畫的經(jīng)歷,有這樣的記載:“一次王夢白偶見老板從上海帶來吳昌碩的花鳥冊頁,便愛不釋手,早晚臨摹,被老板以不務(wù)正業(yè)為名辭退?!?sup>(1)王雪濤也在《憶夢白師》中寫道:“在窮困潦倒之中,他(王夢白)到上海求拜吳昌碩為師,從此走上坎坷的藝術(shù)之途?!?sup>(2)具體拜師的情節(jié)頗具傳奇色彩:“王夢白最想投吳昌碩門下習(xí)畫,只是一直不得晉見,故王夢白經(jīng)常徘徊在吳昌碩門外。終于遇到吳昌碩送客出門,王夢白見機會難得,立即跪求吳昌碩收其為弟子。吳甚驚訝,喚入家中進行測試,認為可以造就,即允其請,給予指導(dǎo)?!?sup>(3)雖然這一傳說無法考證,但吳昌碩與王夢白二人間的師徒之誼還是有跡可尋的。吳昌碩親自為王夢白制定潤格,寫道:“夢白王君嗜畫成癖,古意橫溢,活潑生動”(4),十六字勾勒出吳昌碩對王夢白繪畫天分及特點的充分肯定與贊賞。自此,相差44歲的吳昌碩成為王夢白藝術(shù)之路上至為關(guān)鍵的引路人和提攜者。

(一)王夢白的畫

在目前所見王夢白的作品中,已鮮見其早期學(xué)吳昌碩的形神狀貌了,而是轉(zhuǎn)益多師,上溯明清,諸如對陳淳、徐渭、李蟬、華喦等花鳥大家都有借鑒。據(jù)王雪濤回憶說:“三十年代正值故宮博物院開放,陳列古畫的文華殿是他(王夢白)學(xué)習(xí)的課堂。他尤其重視華新羅、羅兩峰、沈石田、陳白陽等人的藝術(shù)成就,也常常從畫店借摹這些名家的作品,但又能在學(xué)習(xí)中博采眾人所長,不拘于一家一法。”(5)王夢白善于學(xué)而化之,略取風(fēng)規(guī),加之筆墨靈動、天才般地揮灑自如而形成了趣味橫生、韻味十足的夢白風(fēng)格,其疏雅動人處甚至超過了新羅山人。正如理解他的劇作家熊佛西在回憶中所言:“(夢白)與余有同鄉(xiāng)之誼,在北平藝術(shù)學(xué)校又有共事之雅,為現(xiàn)代國畫中杰出之人才,先生寫花卉,得新羅山人神韻,以瀟灑秀麗見勝:畫翎毛則自創(chuàng)一格,有前無古人之慨,以生動逼真見稱,畫飛禽走獸與草蟲,無不栩栩如生,在近百年的國畫中,夢白應(yīng)推為第一翎毛圣手。生前在北平曾為余寫猿猴、松鼠、小雞、桂魚、燕雀等幅,無不精妙絕倫?!?sup>(6)王夢白構(gòu)圖多變,形式新穎,不為程式所囿;尋常題材,信手拈來,效果皆能別開生面,不同凡響,早在20世紀20年代的北京畫壇上即與陳師曾、湯定之、蕭謙中等齊名。王夢白喜歡酒后作畫,一次酒酣之后,用徐青藤法畫了一幅《石榴圖》,這是他的得意之作,跋文寫道:“醉后潑墨頗似徐青藤,識者幸勿笑我也”,“今日避壽濤園,偶睹此作,意猶未盡,更添小榴于上,行筆過猛,不意脫穎而出,點點者如雨雪霏霏,殊可笑也”(7),字里行間,得意之情,躍然紙上。誠然,雖是用徐青藤法,但王夢白有出藍之處,正如王雪濤所言:“他的《石榴圖》,用水墨信手點掇,渾然天成,全然除卻了雕琢氣,他學(xué)了徐青藤的長處,舍棄了青藤的造作。故宮所藏徐青藤的《河蟹圖》(又稱《黃甲圖》),以膠調(diào)墨,取巧地渲染了筆墨效果;而夢白的《石榴圖》卻無一筆為賣弄而設(shè),而又筆筆厚重,出神入化,韻味全在其中?!?sup>(8)王雪濤深諳此法的評述和對比都是非常中肯而透徹的。“信手點掇,渾然天成”是王夢白的過人之處,佩服他的熊佛西曾說:“夢白作畫以‘隨便’見長,不拘謹,不墨守成規(guī),興致所致,一揮即就。某次至余寓閑話,余出紙請其寫畫,彼則一面口銜雪茄——先生喜吸雪茄煙,幾乎煙不離口——一面執(zhí)筆以極淡之干筆在紙上畫了八九個疏密有致之墨團團,當(dāng)時余立于桌旁不知所畫為何物,稍緩,倏以濃墨在干皴之團團上勾點數(shù)筆,一幅活生生之雛雞群躍于紙上矣。余笑曰:‘爾作畫,有如魔幻術(shù)!’彼則以自負之語氣答曰:‘我王夢白畫小雞與齊白石絕對不同,他喜歡用墨‘點’雞,粗野不堪,我則喜用淡墨干皴。你看看是不是比齊白石高明?’”(9)熊佛西繪聲繪色的描述,把王夢白的作畫過程和口無遮攔的性格特點一并呈現(xiàn)出來,這是身為劇作家的筆觸所帶來的形象生動的效果。而王夢白喜歡與熊佛西交往,除同鄉(xiāng)、同事的客觀親近之外,必定還有惺惺相惜、好惡類同之處。

王夢白《蕉陰犬戲圖》

王夢白的“魔幻術(shù)”得益于他天才的感悟能力,得力于他與眾不同的創(chuàng)作方法,這要提到他早年間學(xué)過的“活水法”。據(jù)洪瑞記載:“衢州有位徽州人叫汪夢松,曾教過王夢白‘活水法’和‘讀帖’。汪夢松《日記》記載道:‘夢白小時學(xué)畫,運筆尚靈,惜不知水墨法,余曾以畫法與論之。后始知用活水,而進步迅速。后去京滬,居然出神入化。’”(10)王雪濤說王夢白有“三快”,即眼快、手快、心快,比如現(xiàn)藏于中國美術(shù)館的《豆莢螞蚱圖》《海棠蟋蟀圖》等,螞蚱和蟋蟀的瞬間動態(tài)都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淋漓暢快。其實眼快和手快都是心快的體現(xiàn),王夢白善于觀察景物,逛公園和看電影是他生活中的兩大樂趣,“夢白為中山公園每日必到之游客,每日下午四時必至,遇人則高談闊論”(11),這就是王夢白喜張揚、好表達的率真性格。除此之外,“夢白喜看電影,西城之中天中央,每次換片,彼必臨場,記者亦有影癖,于是乃成影院中良伴,夢白不懂西文,然卻愛看西片,其論影亦頗精到”(12)。夢白看電影絕非看熱鬧,而是捕捉細節(jié),注重觀察體驗。每遇上映動物題材影片,王夢白喜歡約王雪濤一同觀看,細致觀察各種走獸動態(tài),王雪濤回憶道:“記得一次影片中幾只猴子相互牽拉自樹上結(jié)成一串飲水,他(王夢白)激動地說:‘此中世界尚有人性在也!’他的猴子之所以畫得那樣好,正因為平時對猴有深刻的觀察和體會,才能情發(fā)于內(nèi)而形諸于外?!?sup>(13)然而觀察、體會之后,如何化為生動的藝術(shù)形象呢?這得力于深厚的默寫功夫,王夢白正是這方面的能者。他善于抓住所畫對象的本質(zhì)而銘記于心,創(chuàng)作時有如神助、腕底生輝,創(chuàng)作出《紅樹雙猿》《白貓》《墨豬》《蜻蜓》《春蠶》《螃蟹》《壁虎》《螳螂》《海棠秋蟲》等栩栩如生的藝術(shù)形象,而且能駕馭各類別人不曾入畫的題材,顯現(xiàn)出過人的繪畫能力和不落窠臼的觀念。王夢白強調(diào)的師法自然、勤于觀察的創(chuàng)作方法在當(dāng)時因循守舊的暮氣中是難能可貴的,這也折射出王夢白開通的藝術(shù)思想。他將這一創(chuàng)作方法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王雪濤,體現(xiàn)出王夢白是真誠幫助學(xué)生成長的,對學(xué)生的指導(dǎo)和提攜是完全沒有舊時藝人習(xí)性的。他在一幅與王雪濤合作的《桐蔭哺子圖》上題有“辛未中秋后五十日,偶與雪濤合作,亦不必注誰寫何物,鑒者料難辨識也”(14),此句道出了王夢白對王雪濤的贊賞和愛護學(xué)生的師長風(fēng)范。

王夢白的繪畫題材是全面的,只是他在花鳥、走獸方面的名氣更廣為人知而已。王夢白也擅長山水和人物。據(jù)熊佛西回憶說:“猶有一事不能不記,世人僅知夢白精寫花卉翎毛,而從不涉筆于山水,友輩中亦從無人知彼能畫山水,然于羽儀(15)案頭置有夢白所作山水十二幀瀟灑出塵,精美絕倫。余幾疑為偽造者,蓋余與夢白共事有年,從不知彼能作山水,但細察筆墨圖章,又一絲不假?!?sup>(16)遺憾的是我們今天難以看到他的山水畫真跡。王夢白的人物畫也同樣出色,舉三例說明。一是當(dāng)時地位顯赫的譚延闿請人為母親畫像,首選王夢白;二是1923年10月17日,北京藝術(shù)界300余人在江西會館召開陳師曾追悼會,王夢白追繪遺像、姚華題長跋;梁啟超、凌文淵、周印昆(大烈)、姚茫父、周肇祥等先后發(fā)表演說。(17)此兩例可知重要人物、重要場合都是請王夢白來完成人物畫的,可見其人物畫之造詣和畫壇對其認可度之高。三是現(xiàn)藏于北京畫院的王夢白的《背面仕女圖》,此幅用筆簡括流美,線條靈動飄逸,寥寥數(shù)筆卻傳神地勾勒出風(fēng)姿綽約的美人。因是背影,又留給觀者以無限的想象空間。題詩云:“美人顏色近如何?背面含情羞態(tài)多。莫是檀郎太薄幸,桃花紅雨幾消磨?!鳖}詩通俗易懂,表現(xiàn)出王夢白憐香惜玉的詩人情懷和喜好調(diào)侃的風(fēng)趣性格。此處將齊白石1927年臨摹王夢白之《背面仕女圖》做一對比,二者差別,見仁見智。因為是臨摹,兩幅畫面基本相同,但也略有變化,齊白石筆墨厚重,裙帶線條硬而多棱角,王夢白的處理更富于動感,更有古意,更能表現(xiàn)出美人的慵懶嬌態(tài)。二人對美人頭發(fā)的處理亦有差別,齊白石的臨摹版不及王夢白的富于墨韻的層次變化,而只是單一色的黑發(fā)。齊白石題記曰:“年年春至愿春留,春去無聲只合愁。夫婿封侯倘無分,閨中少婦豈忘羞。此幅乃友人索予臨王夢白,予略所更動,知者得見王與予二幅,自知誰是誰非。因老年人肯如人意,有請應(yīng)之?!比绻凑贞悅飨壬f“北京畫院現(xiàn)藏王夢白一幅《背面仕女圖》,定為1915年畫于北京,時年28歲”(18)的話,兩幅作品前后相差12年。但筆者認為王夢白來京時間為1919年,理由后敘。王夢白創(chuàng)作此畫時剛過而立之年,齊白石臨摹時已過花甲之年。至于自信的齊白石為什么要臨摹比自己年少兩輪的王夢白的畫作呢?而且臨摹時王夢白還在世。有學(xué)者認為齊白石是為了潤筆費,這只是猜測,真實情況不得而知。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齊白石對年輕的王夢白的藝術(shù)成就是認可的,同時亦自信自己不在王夢白之下,有“亮相”對比之意。至于有記載說王夢白與齊白石之間存在著“文人相輕”之嫌,那就另當(dāng)別論,不在此處探討。

王夢白《墨貓圖》

王夢白《仕女圖》齊白石《仕女圖》

王夢白、齊白石作品局部對比圖

(二)王夢白的詩

如上所述,當(dāng)時年輕的王夢白的繪畫靈氣當(dāng)在年長的齊白石之上。至于題句,齊白石則更高一籌,盡管二人都不是文人出身,都沒有正統(tǒng)的教育背景,但是齊白石有湖南諸位老師的指點,加之自己的勤勉,更得意于他“好句多從天分來”的緣由,使得他在詩句造詣上高于同儕畫家。而以畫名重一時的王夢白,因其天資超邁,詩書畫難以分開,他的詩作為畫面的“副產(chǎn)品”并不遜色,起到詩配畫的輔助作用,甚至?xí)錾?,現(xiàn)摘錄夢白題畫詩如下:

幾層林壑幾層山,山下人家近水灣。
此是漁樵歸隱客,羨他身似白云閑。

日薄寒鴉繞樹飛,一枝可借也來歸。
胸中有墨須藏拙,莫向人間論是非。

雞聲茅店月盈盈,不待天明又遠征。
底事平原無樂土,入山隨處可清心。

一春風(fēng)雨不知寒,又值清明三月三。
木筆山茶都過了,牡丹嬌艷數(shù)江南。

雨余山翠欲沾衣,夏木陰濃透夕暉。
十里蒲塘灣幾許,兩間老屋掩柴扉。

低頭不顧且安眠,明月蘆花淺水邊。
大地只緣無息處,凄涼又過一秋天。

滿地秋花不忍拋,興來濡墨費推敲。
莫嫌淡泊無人賞,留得清香自解嘲。

落日寒灘湘水東,野云低處意無窮。
莫教征鳴南飛去,留得深秋佐畫工。

西風(fēng)昨夜搜寒塘,老蟹縱橫無處藏。
我亦捉來三五個,丹青小試點秋光。

一年容易又中秋,東海無波可再游。
此去更看紅葉好,登高還憶我神州。

橫塘十里起風(fēng)波,花葉峨峨似振戈。
最是翩翩新燕子,秋來還聽采蓮歌。(19)

最后一首題畫詩后寫道:愛林(高希舜(20))近以所作白荷,囑補新燕,感而賦此,時正戊辰(1928年)白露,干戈未息期。同時期齊白石也在胡佩衡1926年畫的一幅祖國山川風(fēng)景長卷上題絕句二首,其一寫道:“對君斯冊感當(dāng)年,撞破金甌世可憐!燈下再三揮淚看,中華無此整山川?!?sup>(21)凡此種種都說明民國時期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書畫家也為國家山河的破碎而流淚,體現(xiàn)了他們的愛國思想。

盡管王夢白詩之功力不算深厚,但句句出自肺腑,毫無經(jīng)營、雕飾之弊。題畫詩中多有“秋”“寒”等詩人偏愛的字,悲天憫物,憂時感傷,體現(xiàn)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詩人情懷。夢白不是文人出身,詩詞創(chuàng)作也不能按詩人成就那樣苛求。作為畫面的點睛和風(fēng)雅之用,亦可圈可點。加之天資非凡,常有妙句,恐不為奇。自古以來,詩書畫諸藝事在勤奮,在功力,在學(xué)養(yǎng),如若達到登峰造極之境界,更在天賦,在他人未及之處,凡杰出者多有此因,比如王夢白之畫、齊白石之詩。

(三)王夢白的書法

下面談?wù)劤休d著王夢白題畫詩的書法成就,王氏書法屬于“畫家字”,多見于他的題句落款處,鮮有單純的書法作品存世。所謂“畫家字”,包含兩層含義:一指專事繪畫者,不一定能從諸碑諸帖入手而臨池不懈,多為臨摹古畫時的“副產(chǎn)品”。在臨摹古人、精研筆法方面下苦功的同時,更注重對畫家精神境界的體悟,吳鏡汀曾寫過一篇評論倪瓚的文章,對于倪瓚這樣極富個性的藝術(shù)家,吳鏡汀說:“他(倪瓚)對古人的看法,并不像一般人那樣只是徒具形骸的模仿,而是運用自己的思想,對自然界里的一切景物有著直接的感受。所謂師法某某,也只是供他參考而已?!?sup>(22)所有的臨摹、研習(xí)都需要一個漫長的自我體驗與感悟過程,如何能融會貫通地表現(xiàn)出某家某派的風(fēng)貌來,“其主要因素還是在于他個人的思想、情調(diào)與外在物象合拍了,所以他的畫顯得自然、生動”(23)。吳鏡汀這樣理解倪瓚的畫,顯見他對倪氏的深入研究和客觀評判,同時也表達了自己的繪畫心得與藝術(shù)觀點。我們今天讀來依然具有借鑒意義,那就是臨摹更講究精神契合。所以吳鏡汀早年間臨摹王石谷,達到了賈羲民(24)所說的“無甚異處”的境界,這絕不僅僅是筆墨上的過硬功夫,正如秦仲文所言:“他(吳鏡?。┚C合運用了從王石谷上溯宋元各家的畫法,并非出于臨摹。這說明他學(xué)習(xí)王石谷,不只是記得一些稿本,而是繼承了他的畫思和筆法的?!?sup>(25)因此,精神契合,內(nèi)外兼修,方能達到神形兼?zhèn)涞母叨?,類似的異代知音,如徐石雪學(xué)趙孟,秦仲文寫米家山等,都是稟賦性情與思想境界的高度一致,才能呈現(xiàn)出心手雙暢、造詣精湛的藝術(shù)作品,這些畫家的字都是他們臨摹古畫的“副產(chǎn)品”,王夢白亦如此。

二指強調(diào)作為“附屬”的呼應(yīng)關(guān)系,也就是說“畫家字”必定與其畫風(fēng)完全吻合,相得益彰,比如吳鏡汀的書畫出入董其昌、秦仲文寫“米家山水”,題字落款無不具有米芾“風(fēng)檣陣馬、沉著痛快”之勢,縱橫瀟灑,富于變化而不失法度。當(dāng)然秦仲文書法勁健雋逸的背后是他豐厚的文化修養(yǎng),這在20世紀的北京畫壇是有口皆碑的。秦仲文的理論建樹與書法成就的突出,只是個案,不能用這一標(biāo)準要求所有的畫家,王夢白的書法在他的畫面中也是相當(dāng)和諧而不為失色的,也是他率真、縱意的性格在其筆下的自然流淌。

以上可見王夢白以畫為主、詩書為輔的藝術(shù)造詣之一斑,天資超邁的夢白鶴立于他所處的時代。盡管他年壽不永、作品散佚,幾乎被歷史遺忘、為后人乏識,但夢白就是夢白,他的光芒與青藤、白陽同在,同樣是花鳥畫領(lǐng)域中的異代奇才。

二、王夢白的交際圈子

作為成名較早的天才畫家,王夢白的藝術(shù)造詣早已獨步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這讓他的交際圈子也不同一般,可以說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這對王夢白的藝術(shù)發(fā)展也是相輔相成的。

王夢白英年早逝,沒有年表,資料匱乏,來京時間也說法不一。筆者通過佐證資料判斷王夢白于1919年來京。根據(jù)之一是王夢白之子王松貞的文字敘述:“1919年他(王夢白)到北平,畫家陳師曾偶然看到他的作品,也認為他有繪畫天才(賦),鼓勵他專心作畫,并多方予以幫助?!?sup>(26)根據(jù)之二是余紹宋在日記中提及王夢白者不下百處,大多比較簡單,如“王夢白來作畫”“王夢白來談”等。第一次關(guān)于王夢白的記載出現(xiàn)在1919年5月14日,僅“夜王夢白來作畫”(27)七字。根據(jù)之三是1959年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的《王夢白畫選》中胡佩衡寫的序言:“1919年,夢白十分貧困,特來北京謀生活……陳師曾偶然在展覽會上看見他的作品,也認為他很有繪畫才能,勸他專心作畫?!?sup>(28)這也是后來陳師曾推薦王夢白到北京美術(shù)專門學(xué)校執(zhí)教的重要原因。胡佩衡與王夢白之子的敘述完全一致。另外,根據(jù)《申報》統(tǒng)計(29),1915年至1918年間的上海各類大小賑災(zāi)、救濟等義賣活動中多有王夢白的名字出現(xiàn),這說明此期間他多活動于上海。上述根據(jù),相互佐證,可確定王夢白的進京時間為1919年。

王夢白來京謀發(fā)展,先得到同鄉(xiāng)余紹宋之薦,在司法部擔(dān)任錄事一職。后得陳師曾賞識并介紹他到北京美術(shù)專門學(xué)校任中國畫系教授,從他習(xí)畫的學(xué)生很多,1922年考入該校的王雪濤便是其中的佼佼者,用王夢白的話說就是:“從我學(xué)者過千人,得吾之衣缽者僅雪濤一人耳。”(30)梅蘭芳也是王夢白來京后一對一式教授的學(xué)生之一。梅蘭芳回憶學(xué)畫經(jīng)歷時寫道:“王夢白先生的畫取法新羅山人,他筆下生動,機趣百出,最有天籟。他每星期一、三、五來教。我在學(xué)戲之外,又添了這一門業(yè)余功課。王先生的教法是當(dāng)我的面畫給我看,叫我注意他下筆的方法和如何使用腕力,畫好了一張就拿圓釘按在墻上,讓我對臨,他再從旁指點。他認為:學(xué)畫要留心揣摩別人作畫,如何布局、下筆、用墨、調(diào)色,日子一長,對自己作畫就會有幫助。王夢白先生講的揣摩別人的布局、下筆、用墨、調(diào)色的道理,指的雖是繪畫,但對戲曲演員來講也很有啟發(fā)?!?sup>(31)從這段文字記載可知,梅蘭芳學(xué)畫的啟蒙老師是王夢白,而且在下面的文字中更證實了梅蘭芳師從的先后順序:“在隨王夢白先生學(xué)畫時期,前后我又認識了許多名畫家,如陳師曾、金拱北、姚茫父、汪藹士、陳半丁、齊白石等。從與畫家的交往中,我增加了不少繪畫方面的知識。他們有時在我家里聚在一起,幾個人合作畫一張畫,我在一邊看,他們一邊畫一邊商量,這種機會確實對我有益?!?sup>(32)如果沒有這段記載,也許會人云亦云地認定齊白石是梅蘭芳的繪畫啟蒙老師,而且思維定式地認為名人對名人順理成章。1924年,梅蘭芳30歲生日時,王夢白與凌直支、姚茫父、陳師曾、齊白石等一起在梅宅合作繪畫,送給梅蘭芳作為紀念,王夢白畫了一只張嘴的八哥,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此畫張掛于梅宅書房,是梅蘭芳最為珍愛的作品之一。

談到王夢白在京的交往圈子,我們不妨梳理一下:王夢白來京后,不同程度地受到吳昌碩、余紹宋、陳師曾等人的鼎力幫助。吳昌碩親自代定潤格,親自到琉璃廠畫店宣傳王夢白;余紹宋為其介紹在司法部供職,確保來京生活有靠。1915年余紹宋等發(fā)起的“宣南畫社”,地點在余紹宋位于宣武門之南的寓所,該社是民國初期北京較早出現(xiàn)的美術(shù)團體之一,請江南名畫家湯定之為導(dǎo)師,每周末集會交流繪事。北京名流如梁啟超、陳師曾、姚茫父、蕭俊賢、陳半丁等都是雅集的重要人物,王夢白來京后也加入其中,成為宣南畫社的??停瑩?jù)《余紹宋日記》(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版)的相關(guān)記載,夢白與師曾合作不下十余幀,而所畫又皆他人不畫之物,如蛇、如龜、如豬等類,皆甚奇特。自上午八時直至下午六時半始散。蓋近年來畫社無比暢快者。王夢白經(jīng)常出席宣南畫社的活動,并經(jīng)常揮毫作畫。宣南畫社集會時,一般由導(dǎo)師作畫示范,因此多數(shù)情況是湯定之作畫,其他人觀摩,畫畢眾人抽簽決定畫作歸屬。陳師曾參加活動雖不多,但因當(dāng)時名重京師,所以每到必畫。其他人則很少當(dāng)眾演示,而王夢白參加畫會后則經(jīng)常揮毫,不僅與陳師曾等人合作,還演示了“絕技”。比如“1919年10月19日的畫會上,王夢白‘作指畫’,引起畫社導(dǎo)師湯定之的仿效,以指畫松?!庇嘟B宋提到夢白擅長畫他人不畫之物,例如畫豬。1920年在《花陰畫展》中,王夢白畫的《豬》被胡佩衡形容為“惟妙惟肖,生動有趣,多人爭購,因而驚動畫界”(33);1922年秋,陳師曾組織了“紀念蘇東坡誕辰885周年”的羅園雅集,更為轟動一時。梁啟超、姚茫父、湯定之、周養(yǎng)庵、王夢白、齊白石、陳半丁、蕭桎泉、溥心畬等應(yīng)邀參加,可謂文人墨客濟濟一堂。眾人推讓王夢白畫豬,頃刻間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墨豬栩栩如生于紙上,陳師曾補竹,并題上蘇東坡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此作主題鮮明,構(gòu)思奇特,不落窠臼,珠聯(lián)璧合。因其出色,刊登于1923年《晨報》的新年(豬年)畫刊上,王夢白的名氣大增并傳為美談。

除與上述諸公有較為密切的交往外,王夢白還得到了譚延闿、徐悲鴻、劉海粟、熊佛西等北平名流的充分認可和贊賞,例如譚延闿為母親做壽,請人畫像,王夢白便是首選;徐悲鴻喜歡夢白畫,多次索求,一次在中山公園畫展上見夢白畫,以自己的一幅換得夢白的一幅。據(jù)熊佛西回憶:“有一次彼(夢白)與湯定之先生為余合作大幅橫披,定之先畫蒼松,夢白則用墨筆在上補了兩個松鼠,一作望上欲躍之姿勢,一作向下俯瞰之神態(tài),均極生動。畫畢,夢白撫須又以極自負之語氣曰:‘你別以為我隨便畫了這兩只松鼠是偷工減料,我敢信:這兩只松鼠除了我王夢白,任何人都畫不出呢!’此作為徐悲鴻所見,譽為稀有之杰作,蓋悲鴻亦擅長翎毛與走獸。后,悲鴻欲求夢白作松鼠,夢白推延復(fù)推延,直至病故津沽畫猶未繳卷,至悲鴻談及此事仍引為憾事?!?sup>(34)從這段記載可了解到王夢白高超的畫藝、受歡迎的程度,特別是他率直、狷狂、目中無人的性格都躍然紙上。他不想畫就是不畫,不管索畫者是徐悲鴻還是其他名人,這就是特立獨行的王夢白,非常人所能做到。

王夢白的交往圈子不僅僅是畫界,也常參加文化名流雅集,例如1923年“新月社”成立后,徐志摩曾在北平松樹胡同“招飲”梁啟超、胡適之、陳西瑩、凌叔華、梁思成、林徽因諸先生雅集,然畫家僅王夢白一人。(35)另一事例也說明王夢白在當(dāng)時的影響,據(jù)凌叔華回憶寫成的散文《回憶一個畫會及幾個老畫家》記載,曾在北平邀來了八大名家:陳師曾、姚茫父、齊白石、王夢白、陳半丁、金拱北、蕭桎泉、周養(yǎng)庵,還有一個喜愛國畫的洋畫家穆瑪麗。凌叔華用極妙的文字為他們勾描了漫畫肖像:王夢白銜著煙卷兒進門,搖搖擺擺;后面的姚茫父,圓圓的臉,一團笑意;一起進來的蕭桎泉,神態(tài)嚴肅非常,滿臉歷盡滄桑狀;陳師曾灑脫,出身名門卻無紈绔之風(fēng);陳半丁謙和,出入親王門下而不染半點官場惡習(xí);齊白石最恨人討畫,但一高興就白送了人好幾幅,連凌叔華的女傭也得了一張。飯后眾人留下一幅合作的小幅中堂《九秋圖》,有題詞:“九秋圖,癸亥正月,半丁海棠,夢白菊,師曾秋葵,桎泉松,白石雁來紅,養(yǎng)庵桂花,拱北牽牛紅蓼,茫父蘭草,集于香巖精社,叔華索而得之,茫父記。”這是凌叔華生前最為珍視的現(xiàn)代國畫藏品。從這段記錄中,我們看到了王夢白交游圈子的層次之高。(36)另外,王夢白也頗受日本人歡迎,曾于1929年訪日辦畫展,他的作品深受日本收藏家的青睞,所展作品全部售出,并在日本出版了《王夢白畫冊》。

再有事例佐證了王夢白在當(dāng)年畫壇的地位與影響力,那就是1923年北京美術(shù)專門學(xué)校首屆高等師范三年級學(xué)生募捐畢業(yè)旅行而舉辦游藝大會,收集了中國畫教授王夢白等名畫百余幅,被列為抽獎的頭彩。同年4月15日該校舉行成立五周年紀念大會,選舉了校務(wù)評議會委員,王夢白(14票)、姚華(9票)、蕭謙中(9票)、賀履之(7票)等10人當(dāng)選。(37)這也顯現(xiàn)出王夢白在校的受歡迎程度和足夠高的地位。

從上可知,王夢白在京的交際圈子可謂名流云集,規(guī)格可觀。這對其杰出藝術(shù)成就的積淀和影響是有推進作用的。

三、性格為人對其藝術(shù)成就的影響

王夢白之所以是特立獨行的王夢白,不僅僅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上,同時彰顯在他的為人處世方面,而特立獨行的個性及其表現(xiàn)對其藝術(shù)的影響又是一把雙刃劍。

從王夢白取意“破齋主人”“罵齋”看,其憤世嫉俗之狀彰顯無遺。題材的選取往往反映出畫家內(nèi)心的偏好和寄托,王夢白在題材的選取上敢于沖破藩籬,無所不畫,反映出他不受羈絆、特立獨行的性格。王夢白畫《蜂猴圖》,“蜂猴”諧音“封侯”,題句“生平果遂封侯志,壽考何須到白頭”,辛辣諷刺了醉心于功名之人;畫《鼠》,以大腹便便的老鼠影射當(dāng)時的軍閥孫殿英,揭露其盜竊國家文物以營私利的罪行;畫《犬》影射兩種人:一是狗仗人勢的貪官污吏,二是攀附權(quán)貴的無恥之徒;畫《阮瞻談鬼》,影射人面獸心、口蜜腹劍的笑面虎。此外,王夢白還畫“蝗蟲”,描寫荒年景象,反映災(zāi)難民生。劉海粟曾問王夢白所畫丑猴的動機,夢白答道:“北洋政府名公巨卿皆猿公同類,此輩蓋滿京華,我輩能不憔悴么?”(38)王夢白愛憎分明,憤世嫉俗,難怪端木蕻良評說:“王夢白平生引阮籍為同調(diào),對自己喜歡的人,能以青眼相視;對自己不喜歡的人,則以白眼相加?!?sup>(39)于非闇在其《感傷圖》跋中記其人:“夢白亡友性高亢偏狹,喜罵座,與我交最契,其藝事并不在當(dāng)時人下,惟以恥于逢迎達官貴人,以至于抑郁牢愁窮困而死,未能盡展其才能?!?sup>(40)王夢白好酒使氣,喜面指人非,自號罵齋,姚華將之比作性格乖戾的徐文長,齊白石針鋒相對,曾在《海棠八哥圖》上題句諷刺王夢白:“等閑學(xué)得鸚哥語,也在人前說是非?!比绻o當(dāng)時幾位畫壇的重要人物“素描”的話,那么陳師曾雋逸,似不食人間煙火;姚茫父豪邁,道貌岸然,類一高僧;陳半丁最清癯,如松間一鶴;王夢白最風(fēng)趣,好詼諧,又嘗使酒罵座,頗狂放不羈。其花卉稱一時獨步,而翎毛猶精絕,都人咸戲呼之為“鳥畫師”,王亦以此自負,每酒酣,輒奮髯舉首,學(xué)名伶人聲調(diào),顧四座而言曰:“江湖人稱鳥畫師”。王夢白平日嗜杯中物及雪茄煙,又好戲曲,曾赴東京展畫,獲資數(shù)千元,返國不久,豪賭又盡散去。(41)另外,王夢白聰穎過人,喜開玩笑,模仿能力極強。據(jù)記載:“夢白學(xué)其人之口吻,惟妙惟肖,夢白能十八省言語,頗以此自負。余每聆其學(xué)凌直支之泰州話、學(xué)羅癭公、復(fù)堪昆仲之廣東官話、湘潭齊白石等惟妙惟肖,聽者無不捧腹。”(42)過于逼真,難免有失厚道、惹人不快,而夢白本人卻樂此不疲、渾然不覺。

王夢白《蜂猴圖》

王夢白的極端性格在“罵壽”一事中充分體現(xiàn)。他與余紹宋是同鄉(xiāng),也曾一起學(xué)畫,更是余紹宋“宣南畫社”的??汀.?dāng)年王夢白母親去世時,正趕上他貧困交加,無法啟程,適逢余紹宋巡視浙江,于是專門上府求托,請余紹宋到自己母親墳前祭掃一番,以慰亡靈。結(jié)果余紹宋沒有履行諾言,這大大激怒了王夢白,隨即斷交。時隔不久,當(dāng)他收到余紹宋請柬,受邀到余府為其母八十大壽作畫時,他哪里肯登門作畫祝壽呢?可是余紹宋不肯罷休,一次次派人上門糾纏,非要請王夢白作畫不可,王夢白難平一腔怒氣,于是想了個主意,當(dāng)即答應(yīng)過去。待余府祝壽這一天,廳上大擺筵席、高朋滿座時,余紹宋聽家人稟報:王先生到!余趕忙出廳相迎,王夢白大步來到客廳,當(dāng)眾指著余紹宋的鼻子破口大罵,罵完揚長而去。(43)這就是反映王夢白極端性格及處理方式的“罵壽”故事。

王夢白嫉惡如仇的特點凸顯在臨終前留下的一紙遺囑上,令人頗為慨嘆,心生悲涼。關(guān)于王夢白的遺囑始末,有文字這樣記載:“先生(王夢白)在滬在燕,即具善罵之名,近年更甚,郁郁之氣仍不出,乃結(jié)于肛門而為痔,先生求身體之安全,乃獨往沽上割治,竟一割而與嫉者長辭矣。易簀時旁無親屬,即臨終之形態(tài),亦不得而聞。乙亥第四日愚偕徐君悲鴻到津探友,午后過肛門醫(yī)院之側(cè),見群兒搓紙作炬,為燃爆竹之備,見豆紙一方,上作草書,有奇氣,近而視之,乃先生之遺囑也。予竊想先生結(jié)郁之氣未散,呵獲此紙,以現(xiàn)予之眼簾,令投遞徐君燕孫之前耶?亟以國幣銅子一枚市之以歸,歸而授諸徐子。燕孫懔懔然,接而受焉。遺囑僅云:‘燕孫同志,生而不常晤教,死而相求,為戚戚也。然君為慷慨悲歌之士,恨惡為仇,每遇伎倆者,君必盡意而罵,罵而不足,必攘臂伸拳,如欲噬之而后快。默察近之藝界,較前尤甚,少年新進,更具丑態(tài),事不滿欲,輒相詆毀,此風(fēng)固由來已久,然不可長。吾逝矣,責(zé)毋旁貸,敬囑吾友,飲醇酒,袒胸裸足,立稷社之西,長美軒前,引吭朗罵,作口誅筆伐,使魍魎自警,王某頓足長嘆拜手?!嗣嫾彝鯄舭自诮蜥t(yī)院病篤時,與其同志徐燕孫之遺囑也?!?sup>(44)王夢白在遺囑中坦露出了對畫界不良環(huán)境的憤懣之情和郁郁不舒之氣。那么王夢白為什么信任徐燕孫,把徐氏作為臨終前坦露心聲的對象呢?

徐燕孫(1899—1961),北京人,世代商賈,家道殷實,性情豪爽,仗義執(zhí)言。他的傳統(tǒng)人物畫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已享譽京城,徐氏因崇拜曹操的文韜武略、懷有從戎匡世之念而取名“徐操”,其志彰顯無遺。常用的閑章有四方,分別為“城北徐公”“吞吐大荒”“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天下英雄惟使君”。這四方閑章不僅是徐燕孫作畫的印證,也是他做人的寫照。他在20世紀傳統(tǒng)人物畫上的卓著成就和俠肝義膽的個性深得圈內(nèi)人的尊重,啟功有詩云:“繪事誰稱一代工?十年城北識徐公。胸藏丘壑江南少,眼底驪黃海內(nèi)空。老去詩篇添綺語,平生豪氣托雕蟲。披圖喜見章侯法,取校任頤總不同?!庇纱丝芍獮槭裁唇^望中的王夢白會把心中遺愿托付給交往并不過密的徐氏,悲涼而浪漫地寄托于徐氏來痛斥畫壇之鄙陋、替自己抒發(fā)胸中之塊壘。令人痛惜的是王夢白臨終前身邊無人,凄涼慘狀可想而知;所幸的是他的“有奇氣之草書”遺囑還能鬼使神差地由吳迪生和徐悲鴻從孩童手中搶救而得,還能交付到徐燕孫手中。

王夢白“生平嫉惡如仇,但事實上卻多以德報怨。彼之毛病只在口頭不容人,心地則殊厚道”(45)。王夢白的真誠和熱情更多體現(xiàn)在對學(xué)生的悉心幫助上。據(jù)王雪濤回憶說:“我做學(xué)生時,老師們雖然都是畫壇名家,然而真正從他們那里學(xué)點技法卻是極為困難的。他們一般不做示范,對學(xué)生的畫隨意指點,門戶之見也很嚴重。夢白先生則喜歡與人接近,每日上午在家中作畫時,我總?cè)ビ^摩,每有所得時,回住處立即摹寫,畫紙未干就急切地卷至老師家請教,他總能一一耐心指點,鼓勵愛護學(xué)生的成長。”(46)王雪濤的回憶讓我們感受到了王夢白真誠對待學(xué)生的師者作風(fēng),他把獨特而有效的創(chuàng)作方法無私地傳授給了王雪濤,也促成了王雪濤的成功,他們共同成就了20世紀小寫意花鳥畫的發(fā)展。所以說就性格為人方面,不能只說王夢白喜于罵人而難于接近,其實愛憎分明、直抒胸臆、胸?zé)o城府才是王夢白作為天才藝術(shù)家的特點。這恐怕也不是個例,自古就不乏其人,比如李白、張旭、米芾、倪瓚、徐渭等,哪個沒有獨特的個性?比如“揚州八怪”,哪個不怪?也許,常人眼中的“怪”才能成就他們藝術(shù)中非常人的“奇”,王夢白亦如是。

但是特立獨行的性格或多或少地影響著機會的把握和人脈的支持,當(dāng)然這不是藝術(shù)本身,但會影響著藝術(shù)發(fā)展。以齊白石與王夢白為例,試分析二人命運之天壤之別。王夢白比齊白石起步更早,而且年輕,按常理機會會更多,發(fā)展會更好,但是結(jié)果卻迥然不同。原因大致有三:

其一是齊白石情商高,深諳如何與人打交道,不得罪重要人物,也懂感恩、答謝與示好,盡管也有性格,也敢于直言,但因人而異,善于審時度勢。而王夢白不同,他與人交往無貴賤之分,眼高手高,目中無人,口無遮攔,重義輕財。如前所述的拒絕徐悲鴻索畫之事便是一例。除敬重吳昌碩、陳師曾、梁啟超等極少數(shù)人物外,周遭人等幾乎全不入眼,尤其對齊白石、凌直支等不屑一顧,甚至冷嘲熱諷。

其二是齊白石的生活目標(biāo)扎實靠譜,很有規(guī)律,不讓一日閑過,勤懇提高藝術(shù),甚至衰年還能變法,目的是順應(yīng)市場,賣畫養(yǎng)家,藝術(shù)為生活服務(wù)。王夢白則不同,他畫畫的天分極高,隨心所欲,興之所至或酒酣之時,揮毫潑墨,一氣呵成便渾然天成,非常人所及,但生活疏于計劃,毫無心機,放浪形骸,率性而為,嚴重影響了他潛心于藝術(shù)的終極成果,難免窮困潦倒,甚至危及生命。據(jù)記載:“先生于每日午前多不出門,或問之,則告以患痔疾。勸就醫(yī),先生曰:此疾非入?yún)f(xié)和醫(yī)院割治不可。顧手中匱乏,無其力,擬以‘扇子季’為人作畫所入,然后以一部安家,一部為入院之需?!?sup>(47)一位天才畫家的囊中竟空空如也至無法就醫(yī)之窘境,實在令人痛心不已!

其三是齊白石多有貴人相助,比如陳師曾、胡佩衡、徐悲鴻,甚至毛澤東。陳師曾建議齊白石“衰年變法”取得成功,齊白石與胡佩衡關(guān)系很好,二人結(jié)成忘年交。胡佩衡對齊白石藝術(shù)有弘揚之功,1928年出版的第一本《齊白石畫冊》就是胡佩衡編輯的。30年代初,胡佩衡在琉璃廠創(chuàng)辦“豹文齋”,經(jīng)營書董,編印了許多畫冊書籍,其中包括齊白石的,而未見王夢白的。齊白石感念胡佩衡的推廣之恩,有詩為證:“層次分明點畫工,啟人心事見毫鋒。他年畫苑三千輩,個個毋忘念此翁。”齊白石對胡佩衡感念不已,并收胡佩衡之子胡橐為徒學(xué)畫。齊白石的另一忘年交徐悲鴻,更是中國美術(shù)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先聘齊白石入藝專執(zhí)教,后聘齊白石任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教授,如此待遇是令多少有才能而無機會的同儕望塵莫及的。而王夢白除去最初吳昌碩惜才、提攜,陳師曾、梁啟超欣賞、推進之外,別無其他重要人物的幫助,甚至是被排擠、被傾軋的。而陳師曾英年早逝,于1923年駕鶴西行,吳昌碩于1927年謝世,梁啟超于1929年去世。這三位知音的相繼辭世,對王夢白來講都是巨大的“精神地震”。據(jù)記載“及至師曾、啟超相繼亡去,嫉者環(huán)相排擠,以致先生妻子有凍餓之慮,出門有無車之嘆。憤極,閉門不出者半年,怕聞藝院之鐘聲(先生居鄰藝院),遷居鳳城之東,然先生雖噤若寒蟬,然嫉者仍呶呶不脫,故先生怒而買醉,醉而仰面罵人,罵則極繪聲繪色之藝術(shù)。先生在滬在燕,即具善罵之名,近年更甚,郁郁之氣仍不出,乃結(jié)于肛門而為痔”(48),其生活狀況可見一斑。不然也不會因治痔瘡而死于天津小醫(yī)院,且年僅47歲。而齊白石的生命長于他整整一倍,加之齊白石藝術(shù)成就全面,詩書畫印齊頭并進,尤其他自然而然地將詩人與藝人、藝術(shù)家與農(nóng)民的特質(zhì)完美結(jié)合于一身的能力,使之成為20世紀獨樹一幟的成功者。而作為天才的王夢白,其藝術(shù)生命還未來得及沉淀就過早隕落,實乃20世紀中國畫壇的極大損失。

王夢白的與眾不同和我行我素,一方面成就了他藝術(shù)上的卓爾不群,同時也阻斷了他藝術(shù)的長青之路,仿如夜空中劃過的一顆璀璨的流星,獨特的性格使王夢白畫益奇而況益窘,這也直接導(dǎo)致了王夢白是奇才而難成巨匠的悲劇命運。在近代花鳥畫家中,學(xué)習(xí)和借鑒華新羅的人不在少數(shù),但得其真諦妙理者當(dāng)屬王夢白為第一。雖然夢白年壽不永,但憑借其非凡的悟性與才華、獨特而有效的創(chuàng)作方法繼承并推進了明清以降小寫意花鳥畫的發(fā)展,同時毫無保留地傳承給了他的得意門生王雪濤。這是王夢白對20世紀中國畫壇的最大貢獻。因此對于今天的學(xué)界來說,20世紀書畫史的書寫,不僅不該遺漏了王夢白,不該淡化甚至抹去了其歷史地位,反而應(yīng)該正視和宣傳他的藝術(shù)成就和傳承貢獻。要知道在20世紀林立的諸位藝術(shù)大家中,還有一位相貌清癯、目光炯炯、銀髯盈尺、談笑風(fēng)生的畫壇奇才王夢白。當(dāng)然,如果王夢白能做到他詩中訴求的“胸中有墨須藏拙,莫向人間論是非”的話,也許會有另一種命運、另一種結(jié)局。但事實就是如此,歷史沒有如果,存在定有必然。他就是特立獨行的王夢白。


(1) 《江西省人物志》編纂委員會編:《江西省人物志》,方志出版社2007年版,第383頁。

(2) 王雪濤:《憶夢白師》,《中國書畫10》,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年版,第16頁。

(3) 《三衢有寒士 一朝驚畫壇——畫家王夢白非凡的藝術(shù)道路》,《衢州晚報》2013年5月16日第22版。

(4) 王雪濤:《憶夢白師》,《中國書畫10》,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年版,第16頁。

(5) 王雪濤:《憶夢白師》,《中國書畫10》,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年版,第18頁。

(6) 熊佛西:《故畫家王夢白》,《評論報》1947年第9期,第16頁。

(7) 王夢白《石榴圖》跋文刊于《中國書畫10》,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年版,第15頁。

(8) 王雪濤:《憶夢白師》,《中國書畫10》,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年版,第18頁。

(9) 熊佛西:《故畫家王夢白》,《評論報》1947年第9期,第16頁。

(10) 洪瑞:《國畫家王夢白》,《衢州文史知識》1987年第3輯,第123頁。

(11) 穹一:《記名畫家王夢白》,《北洋畫報》1934年第1167期,民國23年(1934)11月15日第3版。

(12) 穹一:《記名畫家王夢白》,《北洋畫報》1934年第1167期,民國23年(1934)11月15日第3版。

(13) 王雪濤:《憶夢白師》,《中國書畫10》,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年版,第16頁。

(14) 《桐蔭哺子圖》刊于《中國書畫10》,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年版,第18頁。

(15) 王羽儀與王雪濤同為王夢白之得意弟子。

(16) 熊佛西:《故畫家王夢白》,《評論報》1947年第9期,第17頁。

(17) 陳繼春、袁寶林:《鄭錦與“北京美術(shù)專門學(xué)?!睂W(xué)潮》,《美術(shù)研究》2016年第1期,第18頁。

(18) 陳傳席:《評現(xiàn)代名家與大家·續(xù)——王夢白(兼談命運和幸運)》,《國畫家》2016年第2期,第2頁。

(19) 巢章甫:《記王夢白》,《天津商報畫刊》1934年第12卷第43期,第1頁。

(20) 高希舜(1895—1982),湖南人,畫家、美術(shù)教育家。以“一筆荷”聞名畫壇,1924年創(chuàng)辦京華美術(shù)學(xué)院。出版有《三友遺珠——王夢白、齊白石、高希舜遺作選》,北京工藝美術(shù)出版社2012年版。

(21) 胡佩衡:《生活在偉大時代的白石老人》,《人民日報》1956年9月3日第7版。

(22) 吳鏡?。骸逗喺撃攮懙漠嫛?,《光明日報》1961年4月13日第4版。

(23) 吳鏡?。骸逗喺撃攮懙漠嫛罚豆饷魅請蟆?961年4月13日第4版。

(24) 賈羲民,近代書畫家,啟功的啟蒙老師,引薦啟功向吳鏡汀學(xué)習(xí)山水。

(25) 秦仲文:《觀吳鏡汀畫展后書》,《美術(shù)》1963年第2期,第37頁。

(26) 王松貞:《憶先父王夢白》,《衢州文史知識》1987年第3輯,第130頁。

(27) 余紹宋:《余紹宋日記》第1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版。

(28) 胡佩衡:《王夢白和他的畫》,《王夢白畫選》,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59年版。

(29) 《申報》1918年3月28日第11版。

(30) 劉曦林:《二十世紀中國畫史》,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2年版,第366頁。

(31) 梅蘭芳:《學(xué)畫自述》,《中華文化畫報》2011年第11期,第28頁。

(32) 梅蘭芳:《學(xué)畫自述》,《中華文化畫報》2011年第11期,第28頁。

(33) 胡佩衡:《王夢白和他的畫》,《王夢白畫選》,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59年版。

(34) 熊佛西:《故畫家王夢白》,《評論報》1947年第9期,第16頁。

(35) 熊佛西:《故畫家王夢白》,《評論報》1947年第9期,第17頁。

(36) 陳學(xué)勇:《畫家的凌叔華》,《文學(xué)界》2008年第12期,第17頁。

(37) 李中華:《1917—1937年北京國立專門美術(shù)教育研究》,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2005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第128頁。

(38) 穹一:《記名畫家王夢白》,《北洋畫報》1934年第1167期,民國23年(1934)11月15日第3版。

(39) 穹一:《記名畫家王夢白》,《北洋畫報》1934年第1167期,民國23年(1934)11月15日第3版。

(40) 李松:《活色生香 神超象外——探尋北京花鳥走獸畫的文脈》(下),《中國美術(shù)》2012年第5期,第108頁。

(41) 穹一:《記名畫家王夢白》,《北洋畫報》1934年第1167期,民國23年(1934)11月15日第3版。

(42) 穹一:《記名畫家王夢白》,《北洋畫報》1934年第1167期,民國23年(1934)11月15日第3版。

(43) 金循華、萬玉蘭:《王夢白罵壽》,《文化娛樂》1985年第12期,第34頁。

(44) 吳迪生:《王夢白遺囑發(fā)現(xiàn)始末記》,《天津商報畫刊》1935年第13卷第34期,第2頁。

(45) 穹一:《記名畫家王夢白》,《北洋畫報》1934年第1167期,民國23年(1934)11月15日第3版。

(46) 王雪濤:《憶夢白師》,《中國書畫10》,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年版,第16頁。

(47) 王青芳:《王夢白畫師》,《藝風(fēng)》1935年第3卷第3期,第98頁。

(48) 吳迪生:《王夢白遺囑發(fā)現(xiàn)始末記》,《天津商報畫刊》1935年第13卷第34期,第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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