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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記憶里的香氣

我愛你,與你無關(guān):張愛玲傳 作者:含瑛


背影,記憶里的香氣

要做的事情總找得出時間和機(jī)會;不要做的事情總找得出借口。

——張愛玲

一個女人只要對她的婚姻還有一絲一毫的希望,斷不會貿(mào)然做出離家出走這樣離譜的事情。即便是剛烈如黃素瓊這樣的女人,在面對婚姻時仍脫不了反復(fù)與猶疑的習(xí)慣。有時張志沂好點(diǎn)兒了,去姨太太那邊沒那么勤了,她也會有一霎的猶豫,然而也至多是一霎。

決定像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張志沂越發(fā)不像個樣子,吃、喝、嫖、賭樣樣都來,從來不知收斂,甚至仗著堂兄是交通部長,對那個英文秘書的工作也不太上心,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她咬咬牙,恨鐵不成鋼。終于到了攤牌的一刻——張茂淵要去歐洲留學(xué),年齡太小總要有個監(jiān)護(hù)人。我跟她一起去。

張志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女人如今越發(fā)離譜,作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竟然想到拋夫棄子出海留洋!她以為她是誰!她不是毫無羈絆的女人,怎能說走就走?這個女人怎么變了?她那么狠心嗎?

讓黃素瓊狠心的不是時間,而是張志沂一點(diǎn)一滴瑣屑的消磨。世間再美好的愛情到頭來少有能抵擋細(xì)水長流的平淡,何況他們之間還沒有深愛過就要經(jīng)歷這水滴石穿的考驗(yàn)。

張志沂堅決反對,這樣的家事讓他如何跟其他親友解釋呢?人家會說家門不幸或者有辱家風(fēng)。一向做事優(yōu)柔退讓的張志沂在這件事上表現(xiàn)出少有的強(qiáng)硬,他不能這樣放任事態(tài)的發(fā)展,她若走了,他不是要成為一個沒有妻子的男人?——姨太太老八畢竟是堂子里的,不是正妻,在這個問題上他也跟所有舊時的男人一樣,講究明媒正娶。

他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當(dāng)年張御史的公子與黃軍門的小姐,一時傳為美談,多少人贊他們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如今,才過了多久他們就要讓全城人看笑話?!絕對不行。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黃素瓊是個說到做到的女人,其實(shí)她跟張志沂這樣說,不過是看在夫妻一場的情分上,到底他還是一家之主,到底他還是她的丈夫。她不是與他商量,事實(shí)上她自己也焦頭爛額,她對他們的婚姻毫無頭緒,找不到任何出口。她像一個被傷透心的女人,只得找個借口出去散散心,希望能借助歐風(fēng)美雨吹散心頭的憂傷與煩躁。

她并非是個無情的人,對他多少還有點(diǎn)兒眷戀,只是這段婚姻如同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她這個并不高明的醫(yī)生絞盡腦汁也想不到醫(yī)治的方法。遠(yuǎn)遁,也許是最佳方法吧。

除此之外,還能怎樣呢?一聲嘆息。

她和張茂淵兩個人收拾好行李,一人帶了兩箱古董——那是她們到歐洲衣食住行的全部。幼小的姐弟倆還不明白他們的人生將從此而改變,他們的母親將不得不拋下他們,將他們的命運(yùn)交給時間去裁決。太殘忍,卻又有著萬般無奈。

當(dāng)她們收拾停當(dāng)后,卻在臨出發(fā)前出了點(diǎn)兒事——家里遭到小偷的盜竊,偏偏什么都不少,只少了她們的行李!多奇怪,家中謠言四起,都說行李是張志沂指使下人去偷的,沒人敢當(dāng)面問他。

生活中總會有這樣的事情,真相薄如蟬翼,人人都看見卻只能當(dāng)作不知道,沒人有勇氣去拆穿那層紗,像皇帝的新裝一樣,誰要去做那個魯勇的孩童呢?

行李遭竊,黃素瓊氣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心知肚明,本想著去跟張志沂發(fā)一通火,奈何無憑無據(jù),于是便生生地咽下了這口氣。但她跟張茂淵兩個人都不是半途而廢的人,已經(jīng)做好的決定豈能就這樣偃旗息鼓?

兩個人肚里各自存了一口氣,又默默地裝了幾箱古董——你能拿走,我就能再接著裝!各式各樣的衣物又重新置辦了一套,張志沂自始至終都是冷眼旁觀,他料不到這兩個女人鐵了心真比男人心腸還要硬!

拿了她們的東西,居然還要走——看來,這顆心已經(jīng)關(guān)不住,只怕早已飛到了大洋彼岸。

臨了真的要走了,黃素瓊趴在竹床上嚶嚶地哭泣,沒人敢去勸她。是她自己要走的,離別真的來臨的時候卻還是忍不住潸然淚下。除了小煐與小魁,這個破落的大家族,無論自己曾經(jīng)多么厭棄,那么多年總也有過一些溫馨的時光吧?

小姑張茂淵上來催了一趟,她不管不顧地還在哭——一個母親要與自己的骨肉分離,不哭才怪;一個女人要與家庭決裂,是要付出怎樣慘痛的代價?沒有過婚姻的人大約體會不到黃素瓊此刻的心情,就像后來從未做過母親的張愛玲一樣,她終生對她的母親有種隔膜般的認(rèn)知與了解。

下人上來跟張愛玲的保姆何干說,時間到了,再不走只怕來不及了!訂的是船票,有些昂貴——要不走也是不行了,為著這昂貴的船票也要走一遭,哪怕搭上昂貴的溫暖與愛。像離弦的箭一樣,開弓沒有回頭箭。

黃素瓊焉能不知道這樣淺顯的道理?她只是難過。兩個孩子被保姆推到自己的身邊,他們還那么小,還不知道什么是離別。孩子是沒有愁緒的,他們永遠(yuǎn)快樂,即便是悲傷也只是一瞬,此后只有她想他們的可能,他們卻連她的樣子也會記得模糊。

張志沂早知道這一天會到來,只是料不到真的來臨的時候,心里除了憤慨外還有點(diǎn)兒別情離愁。他害怕分別,那種絲綿線割裂心口的痛楚,一點(diǎn)兒也不好受。他逃了,藏在了姨太太老八的家中。

眼不見心不煩。

他可以避走,因?yàn)樗且患抑???伤暮⒆觽儾坏貌幻鎸吹囊豢獭1D穫儗⑿柾平o她的母親,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我們都是做下人的,哪里敢催促太太呢?你就不同了,你是她的女兒呀,趕緊說吧。

小小的張愛玲,就那樣機(jī)械地站在母親的床頭,看母親哭腫的雙眼還有略微凌亂的頭發(fā),她還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么。她只得按照用人教她的話,對著哭泣中的母親說:“嬸嬸,時間不早了,走吧。”——張愛玲算是過繼給另一房的,所以稱呼自己的父母為叔叔嬸嬸,不過據(jù)張子靜晚年的回憶稱,他也是這樣叫自己的父親母親,據(jù)說是黃家的習(xí)慣,不知姐弟倆哪個說的是真。反正,她叫她“嬸嬸”。

母親聽了毫無反應(yīng),她只得杵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用人教她的話。她還沒有離愁的概念,只覺得母親如此必定是種憂傷的事情。她呆立在那兒,有點(diǎn)兒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好在,一個丫頭將她抱了下去。她只感到渾身上下有種解脫的輕松。

終于到了碼頭,母親與姑姑一起真是漂亮!這是她們張家的兩個“新女性”——當(dāng)時具有新思想的一批人大力稱贊她們的勇敢,稱她們是具有進(jìn)步思想的新女性,而那些黃家、張家、李家的舊親友面子上不說,背地里都說她們兩個人“不安分”——都二十八歲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了,自己走就罷了還要帶著小姑子,像什么話嘛!

說的比唱的好聽,周圍的親戚一定有這樣看熱鬧的。黃素瓊與張茂淵這次的出走風(fēng)波在幾個家族內(nèi)引起了巨大的反應(yīng)。她們雖然是所謂新女性,但還是顧及張家的顏面,告訴眾人她們是出國留學(xué)——總要有個好的名目,不是嗎?

丫頭老媽子帶著兩個孩子還有前來送行的親友,熙熙攘攘站在碼頭上,等著最后的時刻來臨。在這樣煎熬的時候,竟然又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一幕——有人將黃素瓊丟失的幾箱古董給送了過來!

臨了,還是妥協(xié),還是要展現(xiàn)溫情的一面??上В呀?jīng)晚了。汽笛聲像拉長的嗚咽聲,替他來送行與哀泣。滾滾的海水洶涌澎湃像翻滾的沸水,似乎要把她整個兒放在那巨大無邊際的鍋里蒸煮。

碼頭上的人群立在那兒不住地?fù)]手,對著越來越模糊和渺小的身影告別。珍重聲此起彼伏,說的都是一樣的話,可離別的人心里卻有著不一樣的愁緒。

在一群五味雜陳的成人里,小煐與小魁只是一副茫茫然的表情,他們實(shí)在不知道該作何反應(yīng),甚至不太明確媽媽與姑姑是做什么,為什么突然那么多的親友要來到這個人潮擁擠骯臟不堪的碼頭。

他們自小便跟著保姆,飲食起居樣樣都是老媽子們照應(yīng),因而對于母親的離去,他們甚至未感到有什么缺失。只是,從此,母親的背影只能是他們記憶里的一抹香氣了——嗅得到,摸不到,朦朧的美感、回憶的幻想裝點(diǎn)了他們此后的童年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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