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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時間的鐘

我愛你,與你無關(guān):張愛玲傳 作者:含瑛


沒有時間的鐘

一切的繁華熱鬧都已經(jīng)成了過去,她沒有份了。即使穿上新鞋也趕不上了。

——張愛玲

舊歷年的清晨家家戶戶放鞭炮,“爆竹一聲除舊歲”,何等的喜慶。對于一個幾歲的孩子來講,再沒有什么事比過年還要值得等待與慶祝的了。

那一年,母親已經(jīng)遠(yuǎn)走歐洲,對于一個沒有母親的家來說,她是多么渴盼新年里別人家的鞭炮聲來為她祝福。頭天晚上她說要守歲,這樣就能夠看到清晨的熱鬧了,老媽子何干不讓。她心疼大小姐,承諾早晨早點叫她起來。

她放心地入睡,夢里都是人家的熱鬧與繁華,等醒來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晚了,來不及了。“一切的繁華熱鬧都已經(jīng)成了過去,她沒有份了。即使穿上新鞋也趕不上了?!焙盟颇莻€曾經(jīng)聲名顯赫的大家族一樣,她沒等到看見繁華,已經(jīng)日薄西山了。

花無百日紅,一個家族就像一朵花沒有永遠(yuǎn)興盛的可能。她一睜開眼看見的已經(jīng)是露滑霜重的晚秋,肅殺頹喪,鮮花著錦的日子一去不返,那朵嬌俏嫵媚的花朵早已被繡在錦緞上——僅供憑吊,沒有生命。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出生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此后的人生她格外地喜歡月亮,對月亮的描寫常常千奇百怪。但無論是何種月色,到了她的筆下,留下的只是蒼涼與凄愴,即便是柔美如朵云軒信箋上的一滴淚——還是凄然。

“過三十歲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見陽臺上的月光,水泥闌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橫臥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藍(lán)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經(jīng)太多,墓碑一樣沉重的壓在心上?!边@段《小團圓》中的文字,讀來不免讓人有種凄惶的陰郁之感,月色那么美,可是到底是晚唐時候了——盛唐已經(jīng)過了,所有的鼎盛、所有的繁花早已成為明日黃花。

所謂名門望族,所謂鐘鳴鼎食之家,到了她那里只剩下空殼子,就是這個空殼子還要像墓碑一樣沉重地壓在每個生活在這里的人心上——背不動也得背,因為這是無法選擇的包袱。

晚年的張愛玲還曾寫信給好朋友宋淇說這是她的所有,也是她的包袱,她得永遠(yuǎn)地背下去,甩也甩不掉。

族人的榮耀或許沒了,時代已經(jīng)變了,還有更大的毀壞要來,一早她便知道這樣的道理。但是家里的規(guī)矩還沒有變,像一個校不準(zhǔn)的時鐘一樣滴滴答答敲著不相干的鐘點,一切還要按著舊時的禮法來,諸如長嫂如母、長兄如父。

張家就是這樣一個老時鐘,盡管它已經(jīng)校不準(zhǔn)周圍世界的鐘點,卻還在慢悠悠地按著它獨有的步伐往前走——不到那一刻真正來臨,它就一直這樣,拖著經(jīng)年累月積攢的風(fēng)霜佝僂著身軀,向前,向前,向前——它的向前也不是“前”,只是漫無目的地立在那兒,在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四下張望,看不清來時的路,也望不見前行的路標(biāo)。茫然是這座老時鐘的標(biāo)簽。

黃素瓊嫁過來五年后才生了小煐,此時的李菊藕早已經(jīng)駕鶴西去,在張佩綸抑郁而終后,她獨自撫養(yǎng)一子一女,同時操持著偌大的張宅——表面上是她當(dāng)家,事實上,當(dāng)家的一直是張志沂的哥哥,那是張佩綸之前的妻子所生之子。

李菊藕曾接連三年遭遇喪父、喪兄、喪夫,精神壓抑不堪重負(fù),最終在四十六歲那年撒手人寰,留下了只有十六歲的張志沂和十一歲的張茂淵。

本來哥哥嫂嫂對他們心里多少有點畏懼,如今只剩兩個沒成年的孩子,自然大咧咧地當(dāng)起了家。他們住著李菊藕當(dāng)年陪嫁的老房子,與張志沂一家一起,像所有舊中國的大家庭一樣。

張愛玲就是出生在那所大房子里,那時他們的母親黃素瓊還是個剛嫁過來幾年的女人,在張家她根本說不上話,加之張志沂個性較為軟弱,凡事退讓,這讓黃素瓊很是看不慣,何況她本身就是個十分要強的女人。張子靜曾經(jīng)說過男尊女卑的思想是他母親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她后來漂泊一生所要追求的無非是自由與平等而已。

張愛玲的母親與哥哥嫂嫂處不來,覺得處處受到掣肘,一直想要脫離老房子——這大約與今時今日希望獨立不與父母同居一室的子女一樣。哥哥嫂子還是過去的思想,認(rèn)為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希望他們能夠聽從哥嫂的一切安排,倘若是張志沂那樣溫和退讓的個性倒也罷了,相安無事總是能夠的,但黃素瓊絕不能忍受這樣呼來喝去。為此,她與他們產(chǎn)生了不小的矛盾。

愛一個人常常是從細(xì)微處體現(xiàn)出來,而厭憎一個人也同樣如此,那些瑣碎的平凡小事最能消磨一個人的感情,就像后來張愛玲自己所說的一樣“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的毀了我的愛”。

在這個看似很大實則狹窄的世界,哪一種愛不是千瘡百孔?完美主義者長吁短嘆,過于樂觀的人則難免失望,只有像張愛玲這樣透徹的人才會說出這樣極富悲憫的話吧?

黃素瓊想要分開另起爐灶,可是卻苦于沒有一個正當(dāng)?shù)慕杩凇V袊瓦B行軍打仗都講究個“師出有名”,仿佛非得找個道義上的理由才能靠得住腳。分家也不例外。

就在黃素瓊一籌莫展的時候,張志沂在天津的堂兄張志潭,當(dāng)時任交通部長一職,給他謀了個鐵路局英文秘書的職位。于是,他們一家便頂著這個理由浩浩蕩蕩地北上,那一年小煐兩歲,弟弟小魁才一歲多。姐弟倆記憶可能有所偏差,弟弟記得的是姐姐四歲時舉家遷往天津。

像籠中的鳥兒突然被放飛,第一個感覺也許不是自由,而是迷茫;像脫韁的馬匹,沒有羈絆固然可喜,可是卻不得不為方向的確立而心焦。使人感傷的是張志沂就是這樣一只鳥、一匹馬,當(dāng)他擺脫封建家長制式的約束后,自由來得太快,一下子有點兒不知所措。

倘使,他過去就是一個胸有主見能夠決斷的男人,便也罷了,離開只會飛得更高、跑得更快,可他偏偏是一株溫室里養(yǎng)大的花朵。他年少的時候母親因為父親早早過世,對家庭事務(wù)心灰意冷。寡母的心常常是死灰一片,除了對兩個子女,別的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加之李菊藕本是清末民初的女人,與后來的兒媳婦黃素瓊不同的是,當(dāng)“五四”風(fēng)潮刮到她的家門時,她早已是一堆躺在黃土下的枯骨。

因而她對子女的教育完全是封閉式的,不敢將獨子放出去鍛煉,她滿心以為那就是保護,她像只護崽的老母雞一樣,一心想用自己殘破的羽翼護一雙兒女周全。由于擔(dān)心張志沂離家會跟著一幫族內(nèi)男子學(xué)壞,因而張志沂一直像個養(yǎng)在深閨中的花朵。倒是他的妹妹張茂淵,從小胡打海摔地成長為一個獨立堅強的女性。兄妹倆若換個性格,怕也沒有后面的故事了。

張志沂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使得他養(yǎng)成了凡事依賴和退避的個性,不喜歡與人爭執(zhí)。及至后來,母親故去,哥嫂又代行父母之職——張志沂的二哥比他年長十七歲。

一個男人,從小到大,沒有為自己的事情發(fā)過愁,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但是他也失去了為自己選擇替自己決定的機會,就連他的婚姻也是別人一早牽好的姻緣,似一個木偶般不能有自己的意見。

每每想到張志沂的前塵往事,總覺得有種末路的荒涼之感。他讀“四書五經(jīng)”,舊學(xué)樣樣精通,以為可以像祖輩那樣揚名科場,孰料1905年清廷取消了科舉考試。這條路算是徹底封閉了。后來他也學(xué)英文,他的家里甚至訂了英文報紙,但總有種這樣的感覺:像墻上一幅美麗的畫,畫中的鮮花無論多么璀璨卻無法芬芳你的心房。

他這樣一個清朝遺少,命運對他沒有展現(xiàn)出過多的寬厚,他總是那樣謙和,為了一家子的和順。當(dāng)黃素瓊與他的嫂子發(fā)生齟齬時,他像是個夾心餅干般無所適從。在婚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他的日記里充滿了“瑩歸寧”這樣的字眼——歸寧是妻子回娘家的舊稱,他的嬌妻在老房子里受了委屈,隔三岔五地就要回娘家訴苦,他作為一個男人無能為力,這種深深的無力感,也許每一個有了婚姻的中國男人都體會過吧?

那時候的他們感情尚可,還沒有過多的爭吵,即便有,也是為了他們的哥嫂。有共同的“敵人”,他們的矛盾還沒有那么快顯現(xiàn)出來。

當(dāng)一切矛盾的根源被冬雪般深深掩蓋的時候,我們總意識不到厚厚的雪層下面是一群蠢蠢欲動的生命——希望與傷害都被包裹在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中,只待一個冰雪消融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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