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之后
在那第一天,繼迪克·皮克特后又有更多警察來到外婆家,第二天人數(shù)還在增多。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哪一次對話,而是精疲力竭的感受,每個人都那么疲憊不堪。我記得哭紅雙眼的姨媽們過來通知我警察到了,她們一副為難的樣子,不情愿將我交給陌生人盤查審問。她們不斷向我解釋我必須竭盡所能幫助任何到訪的人,卻不知我急切地希望這么做。我心想,只要我不停地提供信息,也許警察就能找到作案兇手。不過我確實留心了自己被查問的頻率:僅僅前三天就有十九次。到最后我已經(jīng)完全被掏空,變成了一個夜晚發(fā)生的故事,僅此而已。我感覺人生不會繼續(xù)向前,而是停留在了那個深夜,停留在這沒完沒了的復述中。
警方告訴我,除了他們或其他警察外,我不能將目睹的詳細情節(jié)告知任何人,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有些事情只有兇手和我知道。我們必須確保如此,假如除我以外有人透露了任何這些信息,對方將會成為此案的嫌疑犯。于是,兇手和我被只有警察才能看出的秘密信息聯(lián)系在了一起。我沒有和家里的任何人談?wù)摦斖戆l(fā)生的事,也沒有誰問我問題。我不清楚他們是為了避免讓我傷心,還是無法承受我要給出的回答。
我還得知,曾經(jīng)和媽媽相愛的幾個男人——湯姆、戴爾、蒂姆、丹尼斯——都被列為可疑對象。所以為了以防萬一,我不應(yīng)該和他們?nèi)魏我环铰?lián)系。而我也并不想這么做。
盤問進行到某個階段時,警察讓我寫下當晚發(fā)生的事情。現(xiàn)在我有了這份資料的復印件,并為自己剛剛學會的連體筆跡感到震驚,我寫得那么小心、仔細,生硬而正式的語言透露著我力圖準確的渴望。最后一句話的字體稍大一點,用的是大寫字母,而且還打上了下劃線:“我不知道作案的人是誰。”
最近我請格蘭妮絲描述了我在案發(fā)后第一天的樣子和行為?;卮鸬臅r候,她吞吞吐吐的說話方式與以往我習慣的流利與健談截然不同。她說道:“你看上去就像一個星期沒睡過覺……怎么說呢……你就是——好比你的眼睛,呃……你的眼窩陷得很深,而且整個人蒼白得要命。還有,你不停地流汗——不僅流汗而且發(fā)熱?!蔽衣牫隽怂捳Z中的憐憫,而那些停頓的間歇則隱藏著恐懼。我能想象,靠近我就意味著靠近發(fā)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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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發(fā)后第一個完整的夜晚,格溫與其未婚夫戴夫把格蘭妮絲和我接到了他們的公寓過夜——我們要睡在客房那張黃銅大床上。我記得格蘭妮絲因為悲痛而崩潰,進而精疲力竭,最后整個人被掏空。我們到達公寓的時候,她說必須要馬上刷牙:“我一直在哭,哭得太多了,嘴里就像鳥籠底部的糞渣一樣難聞?!蹦鞘且粋€如此奇怪又精準的畫面,我從未忘記過。
接下來的幾天以及夜幕剛剛降臨的時候,我們都是在外婆家度過的,還有我的舅舅溫道爾和他的妻子簡,他們晚上在外婆家陪她過夜。太陽落山之后,我們盡可能坐在電視機前什么也不想,觀看《羅斯安家庭生活》和其他情景喜劇的重播,大家都不怎么說話,試圖讓大腦自動運轉(zhuǎn),任這些熟悉的故事情節(jié)將思維占據(jù)。但我們無法避開六點及十一點的新聞預告,它們會在每個廣告時段的最開始一閃而入,根本來不及換臺。即便我們逐漸預料到未來幾周都會播放的新聞鏡頭何時會出現(xiàn),也沒有人起身把電視關(guān)掉。我們無法坦白承認那些畫面對我們產(chǎn)生的影響。不知為什么,這似乎是一件有損尊嚴的事。
錄像中,我們黑白色的房子包圍在亮黃色的警戒線后,身穿制服的人從前門推出一張輪床,一個黑色的裝尸袋扭曲成了我無法理解的形狀,中間有一處奇怪的隆起,還有一邊是凹陷的。我試圖不去分析那個形狀,正如我假裝沒看見新聞車攝下這個鏡頭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我努力不去想中間那幾個小時發(fā)生了什么。那天早上,校車司機減慢車速準備接我上學時,一定很快就開走了,而我的同學們把臉貼在因霧氣而模糊的車窗上,疑惑著眼前看到的景象。這些都是我不愿聯(lián)想的。
后來我才知道,裝尸袋上那處隆起的形狀是她臀部的弧線,警察是按她趴在地上的樣子小心翼翼將她搬動抬走的,好讓她的身體講述所經(jīng)歷的事情。我唯一清楚的是,那絕非一具安息的尸體會呈現(xiàn)的狀態(tài),它的異乎尋常令我不愿多想。我感覺她被曝光了;我在新聞中見過的其他所有裝尸袋無一例外都是平整的。一想到成千上萬電視觀眾都能窺探到她身體的蛛絲馬跡,憤恨的感覺便向我涌來,仿佛那一雙雙在她活著時熱切追隨的雙眼永遠不會停止注視。
不僅如此,那個裝尸袋的照片還登上了《布里奇頓報》的頭版頭條,慘淡而悲傷的圖像幾乎將對折線以上的空間全部占滿。這讓我感到怒不可遏,因為只要我們?nèi)サ芥?zhèn)中心,無論在商店櫥窗還是結(jié)賬臺邊的貨架上,那張照片隨處可見。后來我和負責這篇報道的記者莉薩·阿克利交談過。讓我驚訝的是,還沒等我問及這張照片,她便先一步提起,告訴我她是如何極力爭取刊登這則新聞的?!斑@是一份家庭報。”她的編輯如是反駁,“我們不刊登這樣的事情?!比欢蛩_拒絕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她不愿僅僅為了避免令讀者不舒服而隱瞞事實?!叭藗儽仨毩私膺@件事。”她說,“大家得知道這個人究竟干了什么?!比缃裎乙押驮S多人有過交談,當他們僅僅用“發(fā)生的事情”或“那樁事件”,甚至“那場意外”來指代媽媽的謀殺案時,我已經(jīng)能夠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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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幾周里,有一個畫面令我十分著迷:我的腦海被黏稠的黑暗填滿,那是具象的瘋狂,將我的思維逼入角落。我明白必須抑制那團黑暗,否則它將掌控我,令我完全窒息。我是如此害怕自己會精神失常。事發(fā)當晚,我看到掛鐘的黑色指針變成了一只巨大的昆蟲,聽到那條鱘魚在地板上翻滾掙扎的聲音,這些是我意識中錯亂的臆想,務(wù)必要在失控之前將其囚禁。我考慮過壓抑自己的情緒,并控制我最好的防御系統(tǒng)。因此我很少哭,在多數(shù)時候保持平靜。那名社會工作者謝里爾說,她青春期的女兒認為,我在“優(yōu)雅地”悼念媽媽。我想這是對我最為善意的評價了。但令我不解的是,謝里爾的女兒是如何知道的?
然而,我當時認為的那團黑暗,并不只是精神錯亂這么簡單。我能感受到兇手的所作所為已將我入侵。我目睹過一個人能殘忍至此,便再也無法將其從腦海中抹去,好似被毒害一般遭到了污染。我盯著自己在鏡中映出的瞳孔,那黑暗看起來深不可測。我害怕他對我內(nèi)心造成的破壞,正如我害怕他仍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威脅著我。
最糟糕的是,我的善良、聰慧和有趣似乎已被毒害的感覺抹殺殆盡,而這些曾全是媽媽喜愛的特質(zhì)。倘若有一天她能夠死而復生,也許早已認不出我來,一想到這兒,我就心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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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我努力地自我克制,但仍有失控的時候。其中一次發(fā)生在謀殺后的第一天晚上,也可能是第二天夜里。我們圍坐在外婆家的餐桌邊——格溫、格蘭妮絲和我,還有卡蘿爾與外婆。我正試圖吃些東西,但身體及其消化過程依舊令我感到惡心。我望著自己外形同她一樣的小腿,它們看上去就像脂肪和肉,不日便可能因為死亡而失去活力。用牙齒咀嚼磨碎一樣東西,再將其糊狀的碎渣吞下以補益這副身軀——這件我無法擺脫的沉重而粗劣的庸俗之物——實在令人厭惡至極。就連洗澡也并非易事:面對自己密實赤裸的身體,想到不得不觸碰并照料我的四肢、腹部,以及我那沒用的雙腳——仍未從尋求幫助的奔跑中恢復——我不由得徹底封閉起來,一連好幾分鐘愣愣地站在那里。我的身體如同一輛有活力的車,溫暖地持續(xù)著;而她卻已變成油布下的覆蓋物。靜脈中肆意流淌的血液令我感到恐懼,仿佛被侵犯了一般。與其說我棲息的是一具活著的身體,不如說它不過是一具暫賦生機的死尸罷了。
我做出了努力,可姨媽們對我說我需要力氣,對此我也認同。那天的晚餐是我的最愛之一,過去和外婆開心地坐在一起時常常吃到,而且我經(jīng)常在腿上放一個毛絨玩具。那晚是炸魚條和土豆泥,或許一周前這頓飯會令我高興,但現(xiàn)在只吃了一口,我便無法繼續(xù)下咽。
有時,細微之事會在頃刻間傳達悲劇的全部影響力。我看著眼前的晚餐,它滿載著我童年享受過的所有幸福與快樂,而這些幸福與快樂已一去不返。我開始哭起來,心想怎么會這樣,一個人——不是一場龍卷風或颶風,也不是一場車禍或者大火,而是一個人——怎么可以將她從我身邊奪走,掠去我擁有的一切。一股巨大的憤怒之情突然向我席卷而來。“我吃不下去!我他媽吃不下去!”我尖叫道,“為什么會有人干這種事?為什么!怎么會發(fā)生這種該死的事情?!他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
我不停地叫喊,拳頭重重地敲擊在桌子上。我看得出姨媽們和外婆被嚇壞了,但我并未就此停止。我想要其他人變得害怕,嘗一嘗一切全然失控的滋味。內(nèi)心的憤恨因為無處安放而變本加厲,我為自己的無助暴怒不已,而身邊的人誰也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么。姨媽們試圖安慰我,卻只是在火上澆油?!澳銈兯麐尭揪筒幻靼?!”我對她們吼道。盡管她們自己也會承認的確如此,但我的言辭對她們有失公允。我近乎要昏厥過去,但在內(nèi)心的某個地方,我能感覺自己就要撐不住了。隨著部分被囚禁的能量在爆發(fā)中燃盡,那個更為平靜老成的自我在腦海中攝入了一道光亮:我不能讓他這樣對我,不能任由這件事的陰影將我擺布。
就在這時,外婆拿來一些藥片給我。我還在抽泣,但沒有再敲桌子。我看到她把藥片放在我面前時手不停地顫抖。我拿起水杯把它們喝了下去,沒有問是什么藥,也沒有注意吃了多少。一直以來,我吃藥的時候總有一種孩子氣的不情愿,但現(xiàn)在我張開嘴把它們一下吞進了喉嚨里。之后,我立刻安靜下來,所有的暴怒正如匆匆來時一樣又匆匆離我而去。藥片不可能見效如此之快,只是我已精疲力竭,無法繼續(xù)。垂頭喪氣的我無心抬頭看任何人,徑直起身離開餐桌朝客廳的沙發(fā)走去。這時,我看到廚房桌臺上外婆所拿藥片的包裝盒——感冒藥。他們真的不懂該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