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之后

日食之后 作者:[美] 薩拉·佩里 著,熊依旆,韓陽 譯


4 之后

案發(fā)后的第一個上午,我在外婆家昏沉而安靜地醒來,感覺距離敲開威尼斯餐廳的門仿佛只過去了幾秒鐘的時間。我因此得以免于許多人談?wù)摰耐纯嘟?jīng)歷,即在最初醒來的片刻,大腦對悲劇沒有記憶,等隨后意識到發(fā)生的事情時,內(nèi)心再度悲痛欲絕。我蓋著絲絨被仰面平躺在曾和媽媽一起睡過的房間里,那時我們還沒有買下自己的房子。這張原本屬于她的床,如今成了我的。我盯著天花板,心想我得花多少力氣來挪動身體,又如何不得不日復(fù)一日地繼續(xù)前進。

我永遠(yuǎn)感激那第一個晚上空白一片的睡眠,那段精神上絲毫未被任何夢境打擾的安寧。因為倘若噩夢出現(xiàn),我會在今后的每一個夜晚恐懼它們的到來,而那恐懼將是一扇敞開的門,會喚來更多形態(tài)各異的黑暗。事實上,用不著夢魘的幫忙,我的恐懼已數(shù)不勝數(shù)。

雨已經(jīng)停了,刺眼的陽光穿過板條百葉窗照射進來,耀眼到令人發(fā)指——這赤裸裸的烈日攜著潮氣讓人感到窒息,在一場暴風(fēng)雨后并不受歡迎。房間里就我一個人,我能聽到有人在廚房說話,而且辨識出了幾個姨媽的聲音。黎明時分還下著雨,天陰沉沉的,六點半左右,我們離開了醫(yī)院。現(xiàn)在還沒有到中午。

我在醫(yī)院度過了漫長的三個小時,穿行在厚重而混沌的恐懼里,一切都那么緩慢而不真實。我記得在一間兒科檢查室里,我坐在一張鋪有坐墊并且用紙覆蓋的桌子上,一個護士幫我量了血壓,又照射了一束光來檢測我的眼睛。其他的燈光都很暗淡,沒有日光燈虎視眈眈地看著我。那位護士做了一些記錄,然后讓我躺在桌子上安靜地呼吸幾分鐘。我一邊呼吸,一邊想象著媽媽或者媽媽的身體——我不確定是哪一個——躺在這間醫(yī)院某個地方的另外一張桌子上,醫(yī)生和護士們正用嗶嗶作響的儀器對她或她的身體瘋狂地操作著。

接著,我放空思緒,一動不動地坐著,凝視的目光越過了房間里煤渣磚塊砌成的墻上色彩鮮艷的壁畫。不過我記得那是一幅怎樣的壁畫:一只興高采烈的老虎正在叢林間透過波浪般起伏的草葉向外窺望。我以前可能見過這幅壁畫,那是某一年的圣誕節(jié),我因為患流感到醫(yī)院來看病。

沒過多久,凱特·倫納德警官走進了房間,是她陪我坐救護車來的醫(yī)院。她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這是個糟糕的信號。她眼里含著淚水,簡潔地對我說道:

“她走了?!?/p>

我點了一下頭,接著哭了起來,那是我當(dāng)晚第一次哭。終于,不會再有任何前進的必要了,痛苦如海浪般向我席卷而來。我身體的所有肌肉開始緊縮,起初是凱特握著的那只手,接著逐漸蔓延到全身,我的手臂、胸膛、脖子、軀干,我的雙腿、雙腳,乃至臉龐。身體內(nèi)起伏擴散的痛苦使我在那張褶皺的紙上不停扭動——我未曾意識到自己懷揣的希望,因這三個字洶涌而出。

凱特沒有提到的是,媽媽根本沒有被送到醫(yī)院。那輛派去我家的救護車,剛剛到達(dá)就開走了。沒有閃警報燈,沒有載人。因為已經(jīng)沒有必要。

如果說我救了誰,那只有我自己。

記憶在此刻黯淡下來,陷入了醫(yī)院特有的白色迷霧中,仿佛變化無常的簾幕般,在那數(shù)小時中若隱若現(xiàn),有些時刻因而變得模糊,為其他的畫面讓路。在下一個清晰的鏡頭中,我記得一個女人——也許是護士——溫柔地把著我的手臂領(lǐng)我走在過道上。我們要去的地方是牧師辦公室。這令我稍有不悅,因為媽媽和我并沒有宗教信仰。然而似乎沒有人明白,那并不是我們在悲劇發(fā)生的時候會去的地方。但我不知道我們究竟該去哪兒,于是我讓她為我?guī)贰?/p>

走廊的天花板很低,地板上涂著厚厚的石蠟,每走一步都稍微有些粘腳。當(dāng)我們朝幾個警察走去的時候,我感覺那名護士的身體緊繃起來。他們正在和一個年輕人談話,這個年輕人停了下來,看著我。那是我媽媽的未婚夫。但護士并不知道這一點,也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不過她領(lǐng)著我從他面前走過,那些警察也催促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和丹尼斯擦身而過的時候,目光交匯在了一起。我能看到他雙眼通紅,布滿血絲,他看上去那么痛苦。他似乎比把著他手臂的警察要高大,身體的重心在兩腿之間不停地轉(zhuǎn)換。他抬起一只有力的手,捋了捋淺棕色的頭發(fā),修長的四肢一刻也不得停歇,整個人充滿了同往常一樣焦慮不安的能量,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我們之間的距離如此接近以至于我突然警覺起來,驚訝不已的同時,試圖去解讀心中激起的震動:幾個小時前他在我家嗎?還是在他自己家里睡覺?

他的衣服和裸露的前臂都很干凈,不過他是有時間回家洗澡的。時間勉強夠。我確信從他臉上看到了難忍的悲傷,但來不及探尋其他跡象。

多年來我一直在想,這是多么奇怪啊——在我還不知是否應(yīng)該懷疑他,但警察已經(jīng)對他有所懷疑的時候,他們怎么會這樣不稱職地讓我和他如此靠近?為什么在那一刻,似乎還沒有人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究竟有哪些可能?

護士和我從丹尼斯面前走過,接著他便從我的腦海中消失了。我努力保持著對周圍環(huán)境的警覺,應(yīng)對接踵而至的每一刻,新升起的感受將過去的每一秒鐘取而代之。牧師的房間狹小而簡陋,但沒有牧師在那兒。房間里的陳設(shè)很簡單,一張小的硬沙發(fā)、幾把簡易的椅子、一張復(fù)合型木桌,以及一個灰色金屬檔案柜。我被獨自留在那里待了一會兒,努力保持安靜,什么也不想。隨后,有人領(lǐng)著外婆走了進來,把她安頓在椅子上坐下,然后便離開了房間。只留下她和我在這里,就我們兩個人。

外婆睜大了眼睛,我能聽到她干枯的雙手彼此間不斷摩挲發(fā)出的微弱聲響,她的兩枚戒指——一枚是結(jié)婚戒指,另一枚是從她母親那兒繼承來的——在兩手的接觸中安靜地碰撞著。她的手提包如同一只安撫人心的寵物般坐在她的膝上。她已經(jīng)七十五歲了。

“克麗絲特爾出事了。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們什么也不告訴我。她受傷了,而且,哦,我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是警察從家里把我?guī)淼?,他們什么也沒告訴我。八成發(fā)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是不是有人傷害了她?”

她沒完沒了地說著,而我則不停地發(fā)抖。外婆的情緒歇斯底里,嘴里喋喋不休,卻要由我來告訴她:

“我不知道,外婆……沒錯,我確實覺得他們應(yīng)該告訴我們一些情況。有事情發(fā)生了,我——我不確定……”

她用更多的問題打斷了我。但我心想,既然警察和護士都沒有給她任何回答,我也不應(yīng)該透露什么。況且他們是派救護車把她接來的,顯然對她十分謹(jǐn)慎。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仍然待在這個狹小的房間里,獨自面對外婆狂風(fēng)暴雨般席卷而來的困惑和恐懼。我感到怒不可遏,他們竟然留我在這里收拾這個爛攤子,沒有任何人來幫助我。然而我也感到羞愧,因為我對她說的那些安撫的話,那些躊躇不定似是而非的回答,主要是為了努力保持自己的理智。我必須讓她平靜下來。

我絕對不能朝她大喊:“她被人捅死了!她被人捅死時我還在那兒!沒有人能幫我,所以你現(xiàn)在得給我閉嘴!”

我不想這樣對我的外婆,真的不想。我不愿看到外婆在得知這件可怕的事情后臉上的表情,我不愿帶給她這樣的打擊。我的憤怒因而再次回轉(zhuǎn)過來,變成了愛。

然后,隨著姨媽和舅舅們開始陸續(xù)到達(dá),我終于得以從這困境中解圍。格溫從新罕布什爾州趕來;溫道爾和卡蘿爾從北部的牛津郡趕來;格蘭妮絲從波士頓趕來,她必定一路開得非常非常快。

我已記不清姨媽和舅舅們的表情。當(dāng)晚在醫(yī)院剩余的時間,都退居到了那片朦朧的簾幕后。往后的人生中,人們會認(rèn)為我的年少已不知不覺將媽媽被害的記憶完全抹去。這是他們用來自我安慰的想法,慰藉不了我。那砰砰的聲響,駭人的血跡,還有我沿著公路奮力的奔跑,將會永遠(yuǎn)尖銳而清晰。反而是親人臉上的震驚與困惑,安撫我的話語和擁抱,以及質(zhì)詢的眼神,幾乎沒有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任何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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